這話許先生和我是私下講的:魯迅先生沒有聽見,仍靠在躺椅上沉默著呢。
許先生開了火爐門,裝著煤炭嘩嘩地響,把魯迅先生震醒了。一講起話來魯迅先生的精神又照常一樣。
魯迅先生睡在二樓的床上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氣喘雖然停止。但每天發(fā)熱,尤其是在下午熱度總在三十八度三十九度之間,有時也到三十九度多,那時魯迅先生的臉是微紅的,目力是疲弱的,不吃東西,不大多睡,沒有一些呻吟,似乎全身都沒有什么痛楚的地方。躺在床上的時候張開眼睛看著,有的時候似睡非睡的安靜地躺著,茶吃得很少。差不多一刻也不停地吸煙,而今幾乎完全放棄了,紙煙聽子不放在床邊,而仍很遠(yuǎn)的蹲在書桌上,若想吸一支,是請許先生付給的。
許先生從魯迅先生病起,更過度地忙了。按著時間給魯迅先生吃藥,按著時間給魯迅先生試溫度表,試過了之后還要把一張醫(yī)生發(fā)給的表格填好,那表格是一張硬紙,上面畫了無數(shù)根線,許先生就在這張紙上拿著米度尺畫著度數(shù),那表畫得和尖尖的小山丘似的,又像尖尖的水晶石,高的低的一排連地站著。許先生雖每天畫,但那像是一條接連不斷的線,不過從低處到高處,從高處到低處,這高峰越高越不好,也就是魯迅先生的熱度越高了。
來看魯迅先生的人,多半都不到樓上來了,為的請魯迅先生好好地靜養(yǎng),所以把客人這些事也推到許先生身上來了。還有書、報、信,都要許先生看過,必要的就告訴魯迅先生,不十分必要的,就先把它放在一處放一放,等魯迅先生好些了再取出來交給他。然而這家庭里邊還有許多瑣事,比方年老的娘姨病了,要請兩天假;海嬰的牙齒脫掉一個要到牙醫(yī)那里去看過,但是帶他去的人沒有,又得許先生。海嬰在幼稚園里讀書,又是買鉛筆,買皮球,還有臨時出些個花頭,跑上樓來了,說要吃什么花生糖,什么牛奶糖,他上樓來是一邊跑著一邊喊著,許先生連忙拉住了他,拉他下了樓才跟他講:
“爸爸病啦,”而后拿出錢來,囑咐好了娘姨,只買幾塊糖而不準(zhǔn)讓他格外的多買。
收電燈費的來了,在樓下一打門,許先生就得趕快往樓下跑,怕的是再多打幾下,就要驚醒了魯迅先生。
海嬰最喜歡聽講故事,這也是無限的麻煩,許先生除了陪海嬰講故事之外,還要在長桌上偷一點工夫來看魯迅先生為有病耽擱下來尚未校完的校樣。
在這期間,許先生比魯迅先生更要擔(dān)當(dāng)一切了。
魯迅先生吃飯,是在樓上單開一桌,那僅僅是一個方木桌,許先生每餐親手端到樓上去,每樣都用小吃碟盛著,那小吃碟直徑不過二寸,一碟豌豆苗或菠菜或莧菜,把黃花魚或者雞之類也放在小碟里端上樓去。若是雞,那雞也是全雞身上最好的一塊地方揀下來的肉;若是魚,也是魚身上最好一部分,許先生才把它揀下放在小碟里。
許先生用筷子來回地翻著樓下的飯桌上菜碗里的東西,菜揀嫩的,不要莖,只要葉,魚肉之類,揀燒得軟的,沒有骨頭沒有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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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存著無限的期望,無限的要求,用了比祈禱更虔誠的目光,許先生看著她自己手里選得精精致致的菜盤子,而后腳板觸了樓梯上了樓。
希望魯迅先生多吃一口,多動一動筷,多喝一口雞湯。雞湯和牛奶是醫(yī)生所囑的,一定要多吃一些的。
把飯送上去,有時許先生陪在旁邊,有時走下樓來又做些別的事,半個鐘頭之后,到樓上去取這盤子。這盤子裝的滿滿的,有時竟照原樣一動也沒有動又端下來了,這時候許先生的眉頭微微地皺了一點。旁邊若有什么朋友,許先生就說:“周先生的熱度高,什么也吃不落,連茶也不愿意吃,人很苦,人很吃力!
有一天許先生用波浪式的專門切面包的刀切著面包,是在客廳后邊方桌上切的,許先生一邊切著一邊對我說:
“勸周先生多吃東西,周先生說,人好了再保養(yǎng),現(xiàn)在勉強吃也是沒有用的。”
許先生接著似乎問著我:
“這也是對的?”
而后把牛奶面包送上樓去了。一碗燒好的雞湯,從方盤里許先生把它端出來了,就擺在客廳后的方桌上。許先生上樓去了,那碗熱的雞湯在方桌上自己悠然地冒著熱氣。
許先生由樓上回來還說呢:
“周先生平常就不喜歡吃湯之類,在病里,更勉強不下了!
許先生似乎安慰著自己似的。
“周先生人強,喜歡吃硬的,油炸的,就是吃飯也喜歡吃硬飯……”
許先生樓上樓下地跑,呼吸有些不平靜,坐在她旁邊,似乎可以聽到她心臟的跳動。
魯迅先生開始獨桌吃飯以后,客人多半不上樓來了,經(jīng)許先生婉言把魯迅先生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