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翠翠第二天在白塔下菜園地里,第二次被祖父詢問到自己主張時,仍然心兒忡忡的跳著,把頭低下不作理會,只顧用手去掐蔥。祖父笑著,心想:“還是等等看,再說下去這一坪蔥會全掐掉了!蓖瑫r似乎又覺得這其間有點古怪處,不好再說下去,便自己按捺到言語,用一個做作的笑話,把問題引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了。
天氣漸漸的越來越熱了。近六月時,天氣熱了些,老船夫把一個滿是灰塵的黑陶缸子從屋角隅里搬出,自己還勻出閑工夫,拼了幾方木板作成一個圓蓋。又鋸木頭作成一個三腳架子,且削刮了個大竹筒,用葛藤系定,放在缸邊作為舀茶的家具。自從這茶缸移到屋門溪邊后,每早上翠翠就燒一大鍋開水,倒進那缸子里去。有時缸里加些茶葉,有時卻只放下一些用火燒焦的鍋巴,乘那東西還燃著時便拋進缸里去。老船夫且照例準備了些發(fā)痧肚痛治皰瘡瘍子的草根木皮,把這些藥擱在家中當眼處,一見過渡人神氣不對,就忙匆匆的把藥取來,善意的勒迫這過路人使用他的藥方,且告人這許多救急丹方的來源(這些丹方自然全是他從城中軍醫(yī)同巫師學來的)。他終日裸著兩只膀子,在方頭船上站定,頭上還常常是光光的,一頭短短白發(fā),在日光下如銀子。翠翠依然是個快樂人,屋前屋后跑著唱著,不走動時就坐在門前高崖樹蔭下吹小竹管兒玩。爺爺仿佛把大老提婚的事早已忘掉,翠翠自然也早忘掉這件事情了。
可是那做媒的不久又來探口氣了,依然是同從前一樣,祖父把事情成否全推到翠翠身上去,打發(fā)了媒人上路。回頭又同翠翠談了一次,也依然不得結果。
老船夫猜不透這事情在這什么方面有個疙瘩,解除不去,夜里躺在床上便常常陷入一種沉思里去,隱隱約約體會到一件事情——翠翠愛二老不愛大老,想到了這里時,他笑了,為了害怕而勉強笑了。其實他有點憂愁,因為他忽然覺得翠翠一切全象那個母親,而且隱隱約約便感覺到這母女二人共同的命運。一堆過去的事情蜂擁而來,不能再睡下去了,一個人便跑出門外,到那臨溪高崖上去,望天上的星辰,聽河邊紡織娘以及一切蟲類如雨的聲音,許久許久還不睡覺。
這件事翠翠是毫不注意的,這小女孩子日里盡管玩著,工作著,也同時為一些很神秘的東西馳騁她那顆小小的心,但一到夜里,卻甜甜的睡眠了。
不過一切皆得在一份時間中變化。這一家安靜平凡的生活,也因了一堆接連而來的日子,在人事上把那安靜空氣完全打破了。
船總順順家中一方面,則天保大老的事已被二老知道了,儺送二老同時也讓他哥哥知道了弟弟的心事。這一對難兄難弟原來同時愛上了那個撐渡船的外孫女。這事情在本地人說來并不希奇,邊地俗話說:“火是各處可燒的,水是各處可流的,日月是各處可照的,愛情是各處可到的!庇绣X船總兒子,愛上一個弄渡船的窮人家女兒,不能成為希罕的新聞,有一點困難處,只是這兩兄弟到了誰應取得這個女人作媳婦時,是不是也還得照茶峒人規(guī)矩,來一次流血的掙扎?
兄弟兩人在這方面是不至于動刀的,但也不作興有“情人奉讓”如大都市懦怯男子愛與仇對面時作出的可笑行為。
那哥哥同弟弟在河上游一個造船的地方,看他家中那一只新船,在新船旁把一切心事全告給了弟弟,且附帶說明,這點愛還是兩年前植下根基的。弟弟微笑著,把話聽下去。兩人從造船處沿了河岸又走到王鄉(xiāng)紳新碾坊去,那大哥就說:
“二老,你倒好,作了團總女婿,有座碾坊;我呢,若把事情弄好了,我應當接那個老的手來劃渡船了。我歡喜這個事情,我還想把碧溪岨兩個山頭買過來,在界線上種大南竹,圍著這一條小溪作為我的砦子!”
那二老仍然的聽著,把手中拿的一把彎月形鐮刀隨意斫削路旁的草木,到了碾坊時,卻站住了向他哥哥說:
“大老,你信不信這女子心上早已有了個人?”
“我不信!
“大老,你信不信這碾坊將來歸我?”
“我不信!
兩人于是進了碾坊。
二老說:“你不必——大老,我再問你,假若我不想得這座碾坊,卻打量要那只渡船,而且這念頭也是兩年前的事,你信不信呢?”
那大哥聽來真著了一驚,望了一下坐在碾盤橫軸上的儺送二老,知道二老不是開玩笑,于是站近了一點,伸手在二老肩上拍打了一下,且想把二老拉下來。他明白了這件事,他笑了。他說,“我相信的,你說的是真話!”
二老把眼睛望著他的哥哥,很誠實的說:
“大老,相信我,這是真事。我早就那么打算到了。家中不答應,那邊若答應了,我當真預備去弄渡船的!——你告我,你呢?”
“爸爸已聽了我的話,為我要城里的楊馬兵做保山,向劃渡船說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