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名著在線閱讀 | 薩克雷《名利場》 |
赫爾格和白洛克父子合營銀行的弗萊特立克·白洛克先生娶了瑪麗亞·奧斯本,不過結(jié)婚之前白洛克先生很不滿意,而且多方刁難。他說喬治已經(jīng)死了,況且老頭兒的遺囑上本來說開沒有他的份,所以老的應(yīng)該拿出一半財產(chǎn)給瑪麗亞做嫁妝,如果不依他的條件,用他自己的話,“他就不干了!”這樣,拖了好久不能成親。奧斯本說弗萊特早已答應(yīng)只要二萬鎊就娶他的女兒,他當(dāng)然沒有義務(wù)多出。他說:“弗萊特如果要呢,就娶了去,如果不要呢,就滾他的蛋!”弗萊特在奧斯本驅(qū)逐喬治的時候就存了極大的希望,如今覺得這做買賣的老頭兒真不要臉,哄他上當(dāng),有一個時期竟表示準(zhǔn)備解約。奧斯本把他的錢從赫爾格和白洛克的銀行里拿出來,并且在出入交易所的時候隨身帶著一根馬鞭子,賭神罰誓的說他如果遇見某某混蛋(名字不必提),打算揍他一頓。他像平常一樣,氣勢洶洶的說了許多失身份的罵人的話。兩家結(jié)冤的時候,吉恩·奧斯本安慰妹妹瑪麗亞說:“瑪麗亞,我早告訴你的,他愛的是你的錢,不是你本人!
瑪麗亞揚著臉兒答道:“不管怎樣,他挑中了我和我的錢,沒挑你跟你的錢!
婚事的破裂只是暫時的。弗萊特的父親和行里的大股東都勸他不管怎么還是娶了瑪麗亞,二萬鎊嫁妝一半現(xiàn)付,一半到奧斯本先生死后照給,也許到后來其余沒分開的財產(chǎn)還能有份呢。弗萊特沒法,說他只能“馬馬虎虎算數(shù)”,請了赫爾格老先生出來向奧斯本求和。他說都是他父親不贊成這頭親事,種種為難,他自己是一向竭力要保持婚約的。奧斯本先生勉強跟他講了和。赫爾格和白洛克都是商界的豪門,而且和倫敦西城的貴人們又都是親戚。老頭兒若能說:“我女婿是赫爾格和白洛克合營銀行的股東?ㄉ獱柕喜舻男〗悻旣悺っ细绶蛉耸俏遗畠旱谋碛H”,也是很得意的事。在他想像之中,他的家里已經(jīng)坐滿了貴人。所以他饒了白洛克,同意把女兒嫁給他。
結(jié)婚的時候那排場闊的了不得。儀式是在漢諾佛廣場圣喬治教堂舉行的,男家人都住在這一帶,因此婚后的一席早飯由他們預(yù)備。倫敦西城的貴人都請來了,有好些還在簽字本上留了名字。孟哥先生和瑪麗·孟哥夫人都到了,親愛的桂多玲·孟哥小姐和桂尼佛·孟哥小姐做女儐相?腿酥羞有禁衛(wèi)軍中的白勒迪葉上校,他是明新街白勒迪葉兄弟公司大股東的長子,和新郎有親戚關(guān)系,帶著白勒迪葉太太一起光臨。此外還有萊文脫勛爵的兒子喬治·卜爾脫少爺和他夫人(她娘家姓孟哥),卡色托第子爵,詹姆士·墨默爾先生和墨默爾太太(原姓施瓦滋),以及一大群上流社會里的人物——這些人下嫁到朗白街來,使康恩山沾了好些貴族氣味。
年輕夫婦在巴克萊廣場有一所公館。羅漢浦頓一帶都是銀行家的住宅,他們在那里也有一所小別墅。弗萊特家里的姊妹認(rèn)為他攀這門親真是壓低了門楣。她們自己的祖父原是義務(wù)學(xué)堂里讀出來的,可是她們嫁得好,男家的親戚有些是英國最舊的世家。瑪麗亞出身低微,要補救這個缺陷,只好格外驕傲,交朋友的時候也格外小心,她那訪客本子里的名字都是挑了又挑才決定的。她覺得責(zé)任所在,總得竭力和父親姊姊少見面才好。
老頭兒手上還有幾千幾萬鎊的家私可以傳給小輩,瑪麗亞當(dāng)然不會和他斷絕來往;弗萊特·白洛克決不準(zhǔn)她這么胡鬧的。不過她年紀(jì)到底還輕,沒有涵養(yǎng),請父親和姐姐的時候只用第三流的酒席,對他們冷冷淡淡,自己不但不到勒塞爾廣場去,而且說話很不小心,竟對父親批評那地段俗氣可厭,勸他搬家。弗萊特立克的手段雖然圓滑,也不能把她闖的禍補救過來。照她這樣糊涂冒失,承受遺產(chǎn)的機會是保不住的。
老先生和大女兒有一晚在弗萊特立克·白洛克太太家里吃過晚飯坐著車子回家,砰砰碰碰的把窗門關(guān)上,說道:“哦,原來瑪麗亞太太瞧不起勒塞爾廣場。原來她請自己的父親和姐姐吃隔夜的酒菜。今天吃的小食兒,她叫什么‘插碟’的東西,準(zhǔn)是她昨天請客剩下的,我難道看不出來嗎?哼!她把勛爵命婦和有頭銜的老爺留著自己受用,倒叫我和買賣經(jīng)紀(jì)人跟搖筆桿兒的坐在一起。有頭銜的老爺又值什么屁?我是個老老實實做買賣的英國人。把這些窮狗一只只買下來也不算什么。勛爵,哼哼!那回她晚上請客,我親眼看見一個勛爵在跟彈弦子的說話。這種彈弦子的我倒還瞧不起呢。哦,原來他們不愿意上勒塞爾廣場來。我把性命跟你打賭,我的酒比他們的好,我買酒花的錢比他們多,我的銀器也比他們的漂亮,我飯桌上的菜蔬,也比他們的講究。這起鬼鬼祟祟的東西專會拍馬屁,全是自以為了不起的渾蟲!詹姆士,快些,我要回到勒塞爾廣場去呢!哈哈!”他惡笑了一聲,往后一靠,在車子里坐下來。這老頭兒慣會這樣自稱自贊,借此安慰自己。
吉恩·奧斯本見妹妹這樣的行為,當(dāng)然贊成父親的話。弗萊特立克太太的第一個孩子,弗萊特立克·奧古斯多·霍華特·斯丹恩萊·德芙瑞·白洛克出世的時候,那邊請奧斯本參加命名典禮,而且要他做外孫的教父。他拒絕參加典禮,只送了一只金杯給孩子,里面擱了二十個金基尼,說是送給奶媽的!拔冶WC,我送的禮比他們的勛爵送的東西值錢得多!彼f。
外公送的禮實在豐厚,因此白洛克家里都很滿意。瑪麗亞以為父親很喜歡她,弗萊特立克為自己的大兒子覺得樂觀。
奧斯本小姐冷冷清清的住在勒塞爾廣場。她在《晨報》上“時髦集會”的標(biāo)題下面不時看見妹妹的名字;還有一次報上提到福萊特麗嘉·白洛克夫人帶領(lǐng)弗·白洛克太太進(jìn)宮,并且描寫白洛克太太穿的是什么衣服。奧斯本小姐讀到這些新聞時心里的苦痛是不難想像的。我已經(jīng)說過,吉恩自己輪不到過這樣豪華的生活。她真是可憐;冬天早上天還沒亮,就得起身給她那怒目橫眉的父親預(yù)備早飯。如果到八點半還沒有把早點送進(jìn)去的話,老頭兒管把屋里的人都給趕到外面去。她啞默悄靜的坐在父親對面,聽著燉在火上的茶壺咝咝的響。老頭兒一面看報,一面吃油餅喝茶,分量每天一樣,做女兒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伺候著。到九點半他站起身來到市中心去;從那時直到吃晚飯,都是她自己的時候,隨她處置。有時她到廚房巡察一下,罵罵傭人;有時坐車出去買買東西;所有做買賣的都對她恭敬得了不得。有時她特地繞到生意界朋友們又沉悶又體面的大房子那里,把父親的名片和自己的名片叫門房遞進(jìn)去,有時她獨自一個坐在大客廳等待客人來拜訪。她時常坐在火旁的安樂椅上拿了一塊毛絨刺繡品繡著花;伊菲吉妮亞大鐘就在旁邊,在這陰氣森森的房間里,它滴答滴答地走著,當(dāng)當(dāng)?shù)厍弥,聲音顯得特別大,也特別凄慘;馉t架子上面的大鏡子,正對著屋子那一頭有鏤花托柱的大鏡子,這兩面鏡子面對面的,把屋子中央套著棕色麻布袋的大燈臺的影子反復(fù)增加,到后來只看見一連串的麻布袋兒無窮盡的向兩邊伸展開去,又仿佛兩頭都有許多類似的客廳,奧斯本小姐坐著的一間便是中心。有時她拿掉大鋼琴上的軟皮罩子,在琴上按幾個音,琴聲中也像帶著一股哀怨,在屋子里激起凄涼的回聲。喬治的肖像早已拿掉,堆到閣樓上的雜物間里去了。他的印象仍舊留在父親和姐姐心里;父女兩個往往本能地感覺到對方在思念這勇敢的、從前備受寵愛的喬治,可是大家都不提他的名字。
下午五點鐘,奧斯本先生回家吃晚飯。吃飯的時候,他和女兒向來不說話,除非廚子做的菜不合他的胃口,他生了氣,便大聲咒罵。他們每月請兩回客,來的客人全無意趣,年齡和地位都和奧斯本本人相仿,像住在白魯姆斯白萊廣場的葛爾浦老醫(yī)生夫妻,住在貝德福街的律師福拉烏澤老先生(他是個了不起的人物,由于職業(yè)關(guān)系,和倫敦西城的貴人來往很密),從前在孟買軍隊里的李佛莫老上校夫妻,住在上貝德福廣場,還有老軍曹托非夫婦。有時住在貝德福街的湯姆士·考芬爵士和考芬爵士夫人也來。湯姆士爵士是有名的繪畫審查員,每逢他來吃飯,奧斯本先生必定另外開一瓶黃褐色的好葡萄酒請他喝。
每逢這些人回請勒塞爾廣場愛體面的大老板,那排場也差不多。他們吃過飯喝過酒以后,到樓上板著正經(jīng)臉兒斗牌,到十點半坐車回家。有好些我們窮鬼瞧著眼紅的有錢人過的就是這種日子,而且過得很滿意。吉恩·奧斯本難得遇見六十歲以下的人;他們?nèi)ψ永镂ㄒ坏膯紊頋h子,大概只有著名的婦科醫(yī)生思默克先生一個人。
如果說吉恩的苦悶日子里從來沒有過波瀾,那也太過分。原來可憐的吉恩也有一個秘密。她父親為人暴戾兇狠,一則他天性如此,二則他自以為了不得,三則他吃喝太沒有節(jié)制;這件事一出來,激得他的脾氣越來越壞。這秘密和烏德小姐有些關(guān)系。她有一個表弟叫思米先生,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有名的肖像畫家,而且是皇家藝術(shù)學(xué)院的院士,從前落薄的時候,全靠收幾個有錢女學(xué)生教圖畫來維持生活。思米先生如今連勒塞爾廣場坐落在哪里都不記得了,可是在一八一八年,他就了奧斯本小姐的館,倒是很巴結(jié)的。
思米本來是弗里施街夏潑畫師的學(xué)生。夏潑半生落拓,自己做人又荒唐沒有品行,可是在藝術(shù)上的造詣倒不算低。我方才說到思米是烏德小姐的表弟,由她介紹給奧斯本小姐。奧斯本小姐雖然也戀愛過幾次,可是每次都落空,所以身心還沒有得到歸宿;畫師對于她十分有情,據(jù)別人推測,小姐也不是無意。兩人兜搭起來,烏德小姐便做了拉牽的。想來他們師徒兩人畫畫的時候她便回避了,好讓他們兩人山盟海誓,談些當(dāng)著第三個人不好出口的情話兒。說不定她希望幫著表弟把大老板的女兒弄到手,表弟得了好處,自己托賴著也能分肥?偠灾,奧斯本風(fēng)聞這件事,有一次突然從市中心回來,拿著一根竹子拐棍兒直闖到客廳里。他看見畫家、學(xué)生和女伴都嚇得臉如土色,立刻叫那畫家滾蛋,一面恐嚇?biāo)f要把他身上一根根骨頭都打斷。半小時之后,他辭退了烏德小姐,把她的箱子一腳踢到樓下,把她的紙盒子踩得稀爛,眼看她雇了車子動身的時候還惡狠狠的握著拳頭。
吉恩·奧斯本躲在臥房里好幾天沒露臉。從此以后,父親不準(zhǔn)她雇女伴了。他賭神罰誓的說,如果她不得父親的許可私自找丈夫,以后一文錢也不給她。他自己需要一個女人替他當(dāng)家,因此不想把她出嫁。她不得不放棄一切和戀愛結(jié)婚有關(guān)系的打算;只要她爸爸在一日,她就只能過這種日子,沒奈何只好做個老姑娘。她妹妹每年添孩子,名字越起越漂亮。到后來兩家一天比一天疏遠(yuǎn)。白洛克太太說:“吉恩和我環(huán)境不同。當(dāng)然,我還是把她當(dāng)作姐姐那樣待”——她的意思是——這么一位有地位的少奶奶說她把吉恩當(dāng)作姐姐那樣待,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上面已經(jīng)說過,兩位都賓小姐和他們的父親住在丹麥山一宅漂亮的別墅里,他們自己有葡萄園和桃樹,都是小喬杰·奧斯本最喜歡的。都賓小姐們常常到白朗浦頓去看望親愛的愛米麗亞,有時也到勒塞爾廣場去瞧瞧老朋友奧斯本小姐。我想她們肯和愛米麗亞來往,無非是駐在印度的都賓少佐的主意(她們的爸爸對兒子非常尊敬)。少佐是愛米麗亞兒子的教父和保護(hù)人,他仍舊希望孩子的祖父會回心轉(zhuǎn)意,看兒子面上正式承認(rèn)他。兩位都賓小姐時常把愛米麗亞的近況報告給奧斯本小姐聽,說起她怎么和父母同住,怎么窮苦等等。在她們看來,愛米麗亞當(dāng)年不過是個全無意趣的小東西,不懂男人們——甚至于像親愛的奧斯本上尉和她們兄弟那樣的男人——看著她哪一點好?她們說她至今還是裝腔作勢,多愁善感,簡直乏味透了,可是孩子倒真是少有的漂亮。所有的女人都喜歡孩子,哪怕是最尖酸的老姑娘,對待小孩總還有些好心。
有一天,都賓小姐苦苦懇求的結(jié)果,愛米麗亞允許小喬治到丹麥山玩一整天,就在這天,她抽出一部分功夫來寫信給駐扎在印度的少佐。她談起他姊妹們報告的好消息,說要跟他道喜。她祈禱上帝保佑他和新夫人將來一帆風(fēng)順。她深深的向少佐道謝,說他在患難之中忠誠不變,千萬次幫她的忙。她報告小喬杰的近況,并且說那天他到郊外他姊妹那里去了。為加重語氣起見,她在句子底下畫了許多道兒,并且簽名自稱“你親愛的朋友愛米麗亞·奧斯本”。平時她每逢寫信,總要附筆跟奧多太太問好,可是這一回卻忘記了。葛蘿薇娜的名字,她也不提,只用斜體字寫著“你的新娘”等字樣,并且說自己禱告上天保佑她。都賓結(jié)婚的消息打消了她對他的戒心,F(xiàn)在她能夠在心上口上承認(rèn)自己對他多么感激,多么關(guān)切,覺得很高興。至于講到妒忌葛蘿薇娜的話(葛蘿薇娜,哼。,即使天上的神仙對她這么說,她也會責(zé)備他荒謬。
那天晚上,喬杰坐著他心愛的小馬車回家,威廉爵士的老車夫給他趕著車子。他脖子上戴著金鏈子,底下掛著一個金表。他說有個老太太,長得不好看,送給他這份禮。老太太老是哭,老是吻他?墒撬幌矚g她。他很喜歡葡萄。他只愛媽媽。愛米麗亞聽了這話,怔怔的往后一縮。這膽小的女人聽說孩子父親家里的人看見了他,心里一陣恐慌,仿佛這是個不吉利的預(yù)兆。
奧斯本小姐回家給父親預(yù)備晚飯。那天他在市中心剛做了一筆很順利的投機買賣,脾氣很好,無意中發(fā)現(xiàn)女兒神色緊張,居然開口問道:“奧斯本小姐,出了什么事了?”那女人失聲哭道:“唉,爹爹,我今兒看見小喬治的。他,漂亮得像個天使,跟他真像!”坐在對面的老頭兒一言不發(fā),可是他臉上漲得通紅,四肢索索的發(fā)起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