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著在線閱讀 老舍《駱駝祥子》 | 返回目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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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祥子在海甸的一家小店里躺了三天,身上忽冷忽熱,心中迷迷忽忽,牙床上起了一溜紫泡,只想喝水,不想吃什么。餓了三天,火氣降下去,身上軟得象皮糖似的?峙戮褪窃谶@三天里,他與三匹駱駝的關(guān)系由夢話或胡話中被人家聽了去。一清醒過來,他已經(jīng)是“駱駝祥子”了。
自從一到城里來,他就是“祥子”,仿佛根本沒有個姓;如今,“駱駝”擺在“祥子”之上,就更沒有人關(guān)心他到底姓什么了。有姓無姓,他自己也并不在乎。不過,三條牲口才換了那么幾塊錢,而自己倒落了個外號,他覺得有點不大上算。
剛能掙扎著立起來,他想出去看看。沒想到自己的腿能會這樣的不吃力,走到小店門口他一軟就坐在了地上,昏昏沉沉的坐了好大半天,頭上見了涼汗。又忍了一會兒,他睜開了眼,肚中響了一陣,覺出點餓來。極慢的立起來,找到了個餛飩挑兒。要了碗餛飩,他仍然坐在地上。呷了口湯,覺得惡心,在口中含了半天,勉強的咽下去;不想再喝?墒,待了一會兒,熱湯象股線似的一直通到腹部,打了兩個響嗝。他知道自己又有了命。
肚中有了點食,他顧得看看自己了。身上瘦了許多,那條破褲已經(jīng)臟得不能再臟。他懶得動,可是要馬上恢復(fù)他的干凈利落,他不肯就這么神頭鬼臉的進城去。不過,要干凈利落就得花錢,剃剃頭,換換衣服,買鞋襪,都要錢。手中的三十五元錢應(yīng)當(dāng)一個不動,連一個不動還離買車的數(shù)兒很遠呢!可是,他可憐了自己。雖然被兵們拉去不多的日子,到現(xiàn)在一想,一切都象個噩夢。這個噩夢使他老了許多,好象他忽然的一氣增多了好幾歲?粗约旱拇笫执竽_,明明是自己的,可是又象忽然由什么地方找到的。他非常的難過。他不敢想過去的那些委屈與危險,雖然不去想,可依然的存在,就好象連陰天的時候,不去看天也知道天是黑的。他覺得自己的身體是特別的可愛,不應(yīng)當(dāng)再太自苦了。他立起來,明知道身上還很軟,可是刻不容緩的想去打扮打扮,仿佛只要剃剃頭,換件衣服,他就能立刻強壯起來似的。
打扮好了,一共才花了兩塊二毛錢。近似搪布(注:搪布,窄幅粗線織的很稀的一種布,舊時用作面巾。)的一身本色粗布褲褂一元,青布鞋八毛,線披兒織成的襪子一毛五,還有頂二毛五的草帽。脫下來的破東西換了兩包火柴。
拿著兩包火柴,順著大道他往西直門走。沒走出多遠,他就覺出軟弱疲乏來了?墒撬狭搜。他不能坐車,從哪方面看也不能坐車:一個鄉(xiāng)下人拿十里八里還能當(dāng)作道兒嗎,況且自己是拉車的。這且不提,以自己的身量力氣而被這小小的一點病拿住,笑話;除非一交栽倒,再也爬不起來,他滿地滾也得滾進城去,決不服軟!今天要是走不進城去,他想,祥子便算完了;他只相信自己的身體,不管有什么病!
晃晃悠悠的他放開了步。走出海甸不遠,他眼前起了金星。扶著棵柳樹,他定了半天神,天旋地轉(zhuǎn)的鬧慌了會兒,他始終沒肯坐下。天地的旋轉(zhuǎn)慢慢的平靜起來,他的心好似由老遠的又落到自己的心口中,擦擦頭上的汗,他又邁開了步。已經(jīng)剃了頭,已經(jīng)換上新衣新鞋,他以為這就十分對得起自己了;那么,腿得盡它的責(zé)任,走!一氣他走到了關(guān)廂?匆娏巳笋R的忙亂,聽見了復(fù)雜刺耳的聲音,聞見了干臭的味道,踏上了細軟污濁的灰土,祥子想爬下去吻一吻那個灰臭的地,可愛的地,生長洋錢的地!沒有父母兄弟,沒有本家親戚,他的唯一的朋友是這座古城。這座城給了他一切,就是在這里餓著也比鄉(xiāng)下可愛,這里有的看,有的聽,到處是光色,到處是聲音;自己只要賣力氣,這里還有數(shù)不清的錢,吃不盡穿不完的萬樣好東西。在這里,要飯也能要到葷湯臘水的,鄉(xiāng)下只有棒子面。才到高亮橋西邊,他坐在河岸上,落了幾點熱淚!
太陽平西了,河上的老柳歪歪著,梢頭掛著點金光。河里沒有多少水,可是長著不少的綠藻,象一條油膩的長綠的帶子,窄長,深綠,發(fā)出些微腥的潮味。河岸北的麥子已吐了芒,矮小枯干,葉上落了一層灰土。河南的荷塘的綠葉細小無力的浮在水面上,葉子左右時時冒起些細碎的小水泡。東邊的橋上,來往的人與車過來過去,在斜陽中特別顯著匆忙,仿佛都感到暮色將近的一種不安。這些,在祥子的眼中耳中都非常的有趣與可愛。只有這樣的小河仿佛才能算是河;這樣的樹,麥子,荷葉,橋梁,才能算是樹,麥子,荷葉,與橋梁。因為它們都屬于北平。
坐在那里,他不忙了。眼前的一切都是熟習(xí)的,可愛的,就是坐著死去,他仿佛也很樂意。歇了老大半天,他到橋頭吃了碗老豆腐:醋,醬油,花椒油,韭菜末,被熱的雪白的豆腐一燙,發(fā)出點頂香美的味兒,香得使祥子要閉住氣;捧著碗,看著那深綠的韭菜末兒,他的手不住的哆嗦。吃了一口,豆腐把身里燙開一條路;他自己下手又加了兩小勺辣椒油。一碗吃完,他的汗已濕透了褲腰。半閉著眼,把碗遞出去:“再來一碗!”
站起來,他覺出他又象個人了。太陽還在西邊的最低處,河水被晚霞照得有些微紅,他痛快得要喊叫出來。摸了摸臉上那塊平滑的疤,摸了摸袋中的錢,又看了一眼角樓上的陽光,他硬把病忘了,把一切都忘了,好似有點什么心愿,他決定走進城去。
城門洞里擠著各樣的車,各樣的人,誰也不敢快走,誰可都想快快過去,鞭聲,喊聲,罵聲,喇叭聲,鈴聲,笑聲,都被門洞兒——象一架擴音機似的一一嗡嗡的聯(lián)成一片,仿佛人人都發(fā)著點聲音,都嗡嗡的響。祥子的大腳東插一步,西跨一步,兩手左右的撥落,象條瘦長的大魚,隨浪歡躍那樣,擠進了城。一眼便看到新街口,道路是那么寬,那么直,他的眼發(fā)了光,和東邊的屋頂上的反光一樣亮。他點了點頭。
他的鋪蓋還在西安門大街人和車廠呢,自然他想奔那里去。因為沒有家小,他一向是住在車廠里,雖然并不永遠拉廠子里的車。人和的老板劉四爺是已快七十歲的人了;人老,心可不老實。年輕的時候他當(dāng)過庫兵,設(shè)過賭場,買賣過人口,放過閻王賬。干這些營生所應(yīng)有的資格與本領(lǐng)——力氣,心路,手段,交際,字號等等——劉四爺都有。在前清的時候,打過群架,搶過良家婦女,跪過鐵索。跪上鐵索,劉四并沒皺一皺眉,沒說一個饒命。官司教他硬挺了過來,這叫作“字號”。出了獄,恰巧入了民國,巡警的勢力越來越大,劉四爺看出地面上的英雄已成了過去的事兒,即使黃天霸再世也不會有多少機會了。他開了個洋車廠子。土混混出身,他曉得怎樣對付窮人,什么時候該緊一把兒,哪里該松一步兒,他有善于調(diào)動的天才。車夫們沒有敢跟他耍骨頭(注:耍骨頭,即調(diào)皮,搗亂。)的。他一瞪眼,和他哈哈一笑,能把人弄得迷迷忽忽的,仿佛一腳登在天堂,一腳登在地獄,只好聽他擺弄。到現(xiàn)在,他有六十多輛車,至壞的也是七八成新的,他不存破車。車租,他的比別家的大,可是到三節(jié)他比別家多放著兩天的份兒。人和廠有地方住,拉他的車的光棍兒,都可以白住——可是得交上車份兒,交不上賬而和他苦膩的,他扣下鋪蓋,把人當(dāng)個破水壺似的扔出門外。大家若是有個急事急病,只須告訴他一聲,他不含忽,水里火里他都熱心的幫忙,這叫作“字號”,
劉四爺是虎相?炱呤,腰板不彎,拿起腿還走個十里二十里的。兩只大圓眼,大鼻頭,方嘴,一對大虎牙,一張口就象個老虎。個子幾乎與祥子一邊兒高,頭剃得很亮,沒留胡子。他自居老虎,可惜沒有兒子,只有個三十七八歲的虎女——知道劉四爺?shù)木捅匾仓阑㈡。她也長得虎頭虎腦,因此嚇住了男人,幫助父親辦事是把好手,可是沒人敢娶她作太太。她什么都和男人一樣,連罵人也有男人的爽快,有時候更多一些花樣。劉四爺打外,虎妞打內(nèi),父女把人和車廠治理得鐵筒一般。人和廠成了洋車界的權(quán)威,劉家父女的辦法常常在車夫與車主的口上,如讀書人的引經(jīng)據(jù)典。
在買上自己的車以前,祥子拉過人和廠的車。他的積蓄就交給劉四爺給存著。把錢湊夠了數(shù),他要過來,買上了那輛新車。
“劉四爺,看看我的車!”祥子把新車拉到人和廠去。
老頭子看了車一眼,點了點頭:“不離!”
“我可還得在這兒住,多咱我拉上包月,才去住宅門!”祥子頗自傲的說。
“行!”劉四爺又點了點頭。
于是,祥子找到了包月,就去住宅門;掉了事而又去拉散座,便住在人和廠。
不拉劉四爺?shù)能,而能住在人和廠,據(jù)別的車夫看,是件少有的事。因此,甚至有人猜測,祥子必和劉老頭子是親戚;更有人說,劉老頭子大概是看上了祥子,而想給虎妞弄個招門納婿的“小人”。這種猜想里雖然懷著點妒羨,可是萬一要真是這么回事呢,將來劉四爺一死,人和廠就一定歸了祥子。這個,教他們只敢胡猜,而不敢在祥子面前說什么不受聽的。其實呢,劉老頭子的優(yōu)待祥子是另有筆賬兒。祥子是這樣的一個人:在新的環(huán)境里還能保持著舊的習(xí)慣。假若他去當(dāng)了兵,他決不會一穿上那套虎皮,馬上就不傻裝傻的去欺侮人。在車廠子里,他不閑著,把汗一落下去,他就找點事兒作。他去擦車,打氣,曬雨布,抹油……用不著誰支使,他自己愿意干,干得高高興興,仿佛是一種極好的娛樂。廠子里靠常總住著二十來個車夫;收了車,大家不是坐著閑談,便是蒙頭大睡;祥子,只有祥子的手不閑著。初上來,大家以為他是向劉四爺獻殷勤,狗事巴結(jié)人;過了幾天,他們看出來他一點沒有賣好討俏的意思,他是那么真誠自然,也就無話可說了。劉老頭子沒有夸獎過他一句,沒有格外多看過他一眼;老頭子心里有數(shù)兒。他曉得祥子是把好手,即使不拉他的車,他也還愿意祥子在廠子里。有祥子在這兒,先不提別的院子與門口永遠掃得干干凈凈;㈡じ矚g這個傻大個兒,她說什么,祥子老用心聽著,不和她爭辯;別的車夫,因為受盡苦楚,說話總是橫著來;她一點不怕他們,可是也不愿多搭理他們;她的話,所以,都留給祥子聽。當(dāng)祥子去拉包月的時候,劉家父女都仿佛失去一個朋友。趕到他一回來,連老頭子罵人也似乎更痛快而慈善一些。
祥子拿著兩包火柴,進了人和廠。天還沒黑,劉家父女正在吃晚飯?匆娝M來,虎妞把筷子放下了:
“祥子!你讓狼叼了去,還是上非洲挖金礦去了?”
“哼!”祥子沒說出什么來。
劉四爺?shù)拇髨A眼在祥子身上繞了繞,什么也沒說。
祥子戴著新草帽,坐在他們對面。
“你要是還沒吃了的話,一塊兒吧!”虎妞仿佛是招待個好朋友。
祥子沒動,心中忽然感覺到一點說不出來的親熱。一向他拿人和廠當(dāng)作家:拉包月,主人常換;拉散座,座兒一會兒一改;只有這里老讓他住,老有人跟他說些閑話兒,F(xiàn)在剛逃出命來,又回到熟人這里來,還讓他吃飯,他幾乎要懷疑他們是否要欺弄他,可是也幾乎落下淚來。
“剛吃了兩碗老豆腐!”他表示出一點禮讓。
“你干什么去了?”劉四爺?shù)拇髨A眼還盯著祥子!败嚹?”
“車?”祥子啐了口吐沫。
“過來先吃碗飯!毒不死你!兩碗老豆腐管什么事?!”虎妞一把將他扯過去,好象老嫂子疼愛小叔那樣。
祥子沒去端碗,先把錢掏了出來:“四爺,先給我拿著,三十塊。”把點零錢又放在衣袋里。
劉四爺用眉毛梢兒問了句,“哪兒來的?”
祥子一邊吃,一邊把被兵拉去的事說了一遍。
“哼,你這個傻小子!”劉四爺聽完,搖了搖頭!袄M城來,賣給湯鍋,也值十幾多塊一頭;要是冬天駝毛齊全的時候,三匹得賣六十塊!”
祥子早就有點后悔,一聽這個,更難過了?墒,繼而一想,把三只活活的牲口賣給湯鍋去挨刀,有點缺德;他和駱駝都是逃出來的,就都該活著。什么也沒說,他心中平靜了下去。
虎姑娘把家伙撤下去,劉四爺仰著頭似乎是想起點來什么。忽然一笑,露出兩個越老越結(jié)實的虎牙:“傻子,你說病在了海甸?為什么不由黃村大道一直回來?”
“還是繞西山回來的,怕走大道教人追上,萬一村子里的人想過味兒來,還拿我當(dāng)逃兵呢!”
劉四爺笑了笑,眼珠往心里轉(zhuǎn)了兩轉(zhuǎn)。他怕祥子的話有鬼病,萬一那三十塊錢是搶了來的呢,他不便代人存著贓物。他自己年輕的時候,什么不法的事兒也干過;現(xiàn)在,他自居是改邪歸正,不能不小心,而且知道怎樣的小心。祥子的敘述只有這么個縫子,可是祥子一點沒發(fā)毛咕的解釋開,老頭子放了心。
“怎么辦呢?”老頭子指著那些錢說。
“聽你的!”
“再買輛車?”老頭子又露出虎牙,似乎是說:“自己買上車,還白住我的地方?!”
“不夠!買就得買新的!”祥子沒看劉四爺?shù)难,只顧得看自己的心?/P>
“借給你?一分利,別人借是二分五!”
祥子搖了搖頭。
“跟車鋪打印子,還不如給我一分利呢!”
“我也不打印子,”祥子出著神說:“我慢慢的省,夠了數(shù),現(xiàn)錢買現(xiàn)貨!”
老頭子看著祥子,好象是看著個什么奇怪的字似的,可惡,而沒法兒生氣。待了會兒,他把錢拿起來:“三十?別打馬虎眼!”
“沒錯!”祥子立起來:“睡覺去。送給你老人家一包洋火!”他放在桌子上一包火柴,又楞了楞:“不用對別人說,駱駝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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