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父親如書，我是他的再版。從頭到腳，我們神奇地保持一致。像是隔著上下三十年的同一個人。
②我們都頂著一頭堅硬的黑發(fā)，它仿佛含有鐵質，根根向上，挺立如戟。抬手輕輕拍打，會發(fā)出稠密結實的“嘭嘭”聲，像電流穿透掌心擊中身體。在我們個體生命的海拔上，它高高在上，烏黑茂盛，像潛藏在大地深處的煤一樣不說話，我們在它底下日復一日地生活著。
③小時候，我們一家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一到星期五，天麻麻亮，父親就獨自一人趟著露水，一 根扁擔挑起兩只籮筐，走上彎彎山道，到幾十里外的深山里去挑煤來燒。傍晚踏著夕陽，挑了滿滿兩籮筐煤回家，正趕上吃晚飯。母親給他準備一只杏兒大小的杯子，盛滿酒，父親端起酒，貼近唇邊輕抿一下，仿佛渾身的困乏與疲憊就被這杯酒解除了。母親就在這時瞥見了他黑發(fā)中躲來躲去的幾根白發(fā)，驚呼道：“哎呀，你都有白頭發(fā)了。”說著，她撥開發(fā)絲，小心翼翼地拔下，攤到父親掌中。
④那白發(fā)蓼寥幾根，躺在父親掌心，枕著縱橫的掌紋，銀光閃亮，像是會發(fā)光的羽毛。
⑤南方的冬夜沉靜如石，落入幽深漆黑的古井中，漫長而冷清地守望黎明。天難得地飄起了，越飄越大，壓在銀杏枝頭，不時可以聽見樹枝清脆的斷裂聲。狹窄的廚房里，頭頂一豆燈光，炭爐傍墻站立，燒壺沉默不語，散發(fā)淡淡的熱量。我們一家圍爐取暖。父親注視著我和弟弟，就像牧人盯著兩只可愛的羊羔羔，問道：“你倆誰給我拔白頭發(fā)？一根一分錢。”正在打瞌睡的我們頓時來精神了，搶著拔。
⑥父親的白發(fā)不多，稀稀疏疏地像微薄的雪花撒入廣袤的黑土地，倏忽擰身捉迷藏似的躲了起來，在燈下實在不容易尋找到。每拔到一根，我們都像發(fā)現新大陸似的，濺起一片響亮的歡呼。一晚上下來，收獲并不多。
⑦然而，明明頭天晚上拔光了，可是，過了一夜，父親的白發(fā)又躥出了一些，似乎拔的速度總也攆不上躥的速度。一到晚上，無所事事的我們還是樂意給父親拔白頭發(fā)，我們只是覺得自己長大了，父親坐著，我們站著，我們與父親一樣高了。一個個冷寂無聊 的冬夜很快躡手躡腳地溜走了，我和弟弟同時分享著一個心照不宣而且自鳴得意的秘密。
⑧等我們都上學了，父親不再叫我們拔白頭發(fā)了。生活的困窘和難以排遣的憂愁日漸沉重地壓迫著他，他的白發(fā)越生越多，幾乎占據了“半壁河山”，一眼望去，觸目驚心。我想他除了怕耽誤我們的功課外，可能連他自己都泄氣了，聽任那些白發(fā)喧囂地恣肆瘋長。
⑨后來，父親被病魔纏身，驚心動魄的手術后，就是不停地吃藥、打針，各種治療。有時候父親斜靠在病床上，雙眼微閉，我覺得他仿佛又回到了年輕的時候，坐在那里，用手輕輕地拍拍頭發(fā)，發(fā)出“嘭嘭”的聲音，這聲音把一切嘈雜和煩惱都給隔離了開來。但是，事與愿違，他的頭發(fā)很快就掉光了，露出了空蕩蕩的頭皮，一根不剩地失去了他無比珍愛的頭發(fā)，他不得不戴上帽子。不知道為什么，我竟覺得掉了頭發(fā)的父親是丟了羽毛的孔雀或鳳凰，在人群間有些落寞。
⑩有一天，我忽然提起兒時拔白頭發(fā)的事，父親一愣，馬上孩子似的笑了，瘦削的臉頰上猛地騰起了兩片火燒云，沉浸在對往事的愉悅回憶中，良久，才慢悠悠地說：“那時，你倆真淘氣，老是拔了黑發(fā)糊弄我。”
11 秘密像包袱被父親輕描淡寫地抖開，我有些無地自容。在歲月面前，一天天變老的父親曾束手無策，試圖借助剔除白發(fā)來抗拒生命的一次次落雪，趕在大雪封山以前挽留住某些悄悄遠行的記憶，這很像一個農夫靠鏟掉雜草來保護莊稼的成長�？晌覀冾B皮的行為卻在加速歲月流逝的腳步，我們以幫兇和同謀的身份與父親鮮明對立。
12 今天這個日子，在父親積雪一樣飛速消融的生命海拔上，我多么想為他種下一頭黑發(fā)讓他重新驕傲地穿過人群，像煤被陽光點燃。
13 但歲月如流水，匆匆逝去，不舍晝夜，無法回頭。
（文/簡默 有刪改）
1.說說文章標題“黑發(fā)底下”的含義。（2分）
答：______
2.第③段中“母親”這個人物形象有什么作用？說說你的理解。（2分）
答：______
3.簡要分析第⑤段畫線處景物描寫的作用。（2分）
答：______
4.請賞析第⑥段畫線的句子。（2分）
答：______
5.與第⑦段“我和弟弟同時分享著一個心照不宣而且自鳴得意的秘密”中“秘密”相照應的句子是__ 。（2分）
6.第⑨段“我竟覺得掉了頭發(fā)的父親是丟了羽毛的孔雀或鳳凰，在人群間有些落寞”中“丟”字用得很傳神，請簡要品析。(2分)
答：______
1.請結合全文簡要分析文章最后一段的含義和作用。(2分)
答：______
參考答案：
1．（2分）（從一個角度作答，言之成理即可）①黑發(fā)底下是父親這個人物形象。②黑發(fā)底下是白發(fā)，是脫落。③黑發(fā)底下是父親對孩子的呵護和家庭的責任。④黑發(fā)底下是父親生命的流逝和孩子的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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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分）含義：對生命流逝的惋惜；對過去生活的懷念，卻以無法將其留住的遺憾；對父親生命終將逝去的悲痛。（答出任意一點即可）
作用：總結全文，升華主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