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我們在沙凡納車站下車。當(dāng)?shù)叵轮鴥A盆大雨，我和公蘇鉆進車站，我買了一杯咖啡，走出車站，站在屋檐下，思索下一步我們要做什么。
我沒有任何計劃，因此，喝完咖啡我就取出口琴吹了起來。我吹了兩首歌，結(jié)果，呵，一名路過車站的家伙丟了一枚兩毛五硬幣在我的咖啡杯里。我又吹了幾首曲于，過了一陣子，咖啡杯里裝了半滿的零錢。
雨停了，于是我和公蘇就信步走了一段路，來到市中心的一座公園。我找了張長板凳坐下，又吹了一陣子，果然，人們陸續(xù)丟了些兩毛五和一毛硬幣在咖啡杯里。公蘇會過意來，有人經(jīng)過它就拿著咖啡杯走到人家跟前。一天下來，我賺了將近五塊錢。
那天晚上我們就睡在公園一張長板凳上，那感覺真好，夜色清朗，星星月亮都出來了。早上，我們吃了些早飯，等人們紛紛出門上班的時辰，我又開始吹口琴。那天我們賺了八塊錢，第二天賺了九塊，一星期下來我們的收入相當(dāng)不賴。過了周末，我發(fā)現(xiàn)一家小樂器行，于是進去瞧瞧能不能線到一把G大調(diào)的口琴，因為一天到晚吹C大調(diào)漸漸覺得單調(diào)乏味。我在角落看見一臺二手電子琴要出售。那臺琴看起來酷似從前喬治在“裂蛋”彈的那一臺，他曾經(jīng)用它教過我彈幾個和弦。
我問店家那臺琴要多少錢，那家伙說兩百塊，但是他愿意算我便宜點。于是我買了電子琴，那家伙甚至在琴上裝了個支架，這樣我就可能同時吹口琴。這么一來使我們受歡迎的程度大增。第二個星期結(jié)束，我們幾乎一天賺十塊，于是我又去樂器行買了一組二手鼓。練習(xí)了幾天之后，我的鼓技也相當(dāng)不賴了。我捏掉那只保麗龍咖啡杯，買了個錫鐵杯讓公蘇拿著，收入非常好。我表演的曲子五花八門，從“那夜他們載狄克西南下”到“搖吧，美轎車”；我還找到了一間肯讓公蘇住，而且供應(yīng)早晚餐的租宿公寓。
一天早上，公蘇和我正要去公園的時候，天又下起雨來。沙凡納有一個特色——每隔一天就會下一場傾盆大雨，感覺上是這樣。我們正沿街走過一棟辦公大樓對面，突然我看見一樣非常眼熟的東西。
有個穿西裝的男人頂著雨傘站在人行道上，而且是站在一個大塑膠垃圾袋前面。有人在垃圾袋底下躲雨，只看見有只手從袋子底下伸出來，替那個穿西裝的男人擦鞋子。我過街湊近一看，哦呵，我看見垃圾袋底下還露出了那種手推車用的小輪子。我高興得胸口快炸了。我走過掀掉垃圾袋，果然，真是丹恩，擦鞋維生！
“把袋子還給我，你這大笨蛋，”丹恩說，“我淋成落湯雞了！接著他看見了公蘇。原來你終于結(jié)婚啦，啊�！钡ざ髡f。
“是公的，”我告訴他�！澳阌浀冒伞疑咸照J(rèn)識�！�
“你到底替不替我擦鞋子？”穿西裝的家伙說。
“滾開，”丹恩說，“否則我把你的腳跟咬成兩半。”那家伙嘛，他走開了。
“你在這兒做什么，丹恩？”我問。
“你看我像在做什么？”他說，“我成了共產(chǎn)黨啦�！�
“那你于嘛擦皮鞋？”我說。
“羞辱那些資本主義奴仆啊，”他回答�！霸谖已劾�，皮鞋亮晶晶的家伙統(tǒng)統(tǒng)是廢物，所以我擦的皮鞋愈多，送進地獄的廢物也就愈多�！�
“唔，隨你說去，”我說。丹恩扔下擦鞋布，把自己推到遮篷底下躲雨。
“啊，呢，阿甘，我并不是什么共產(chǎn)黨，”他說，“話說回來，他們也不會要我這副德行的人�！�
“當(dāng)然會要，丹恩，”我說。“你總是告訴我，無論我想做什么樣的人，做什么樣的事，都一定做得到——你也一樣。”
“你還相信那些狗屎？”他問。
“我見到了光屁股的瑪麗蓮·夢露�！蔽艺f。
“真的？”丹恩說�！笆鞘裁茨�？”
晤，那以后，丹恩和公蘇和我可以說是結(jié)為一體，丹恩不愿住在租宿公寓里，因此晚上他都睡在外頭用垃圾袋遮著�！八茉靷�性，”他這么形容。他敘述了他離開印第安那波里之后的經(jīng)歷。他先是把摔膠賺來的錢拿去賭賽狗，幾乎輸?shù)镁�，剩下的他全拿去喝了酒。接著他在一家車行找到工作，�?fù)責(zé)修理車底盤，因為他坐在小輪車上容易鉆進車子底下，但是他說他厭膩機油整天滴在身上�！拔乙苍S缺了腿，不是好人，是個無賴醉鬼，”他說，“可我從來不油漬漬的。”
之后，他回到華盛頓，當(dāng)?shù)卣跒橐蛔嫖覀冞@些參加越戰(zhàn)的人建造的什么紀(jì)念碑舉行盛大揭幕典禮，他們瞧見他，又知道他的身份之后，便要他發(fā)表演說。但是他在什么接待會上喝得爛醉，把他的演講稿全忘了。于是他從他們安排他住的那家飯店偷了一本舊約圣經(jīng)，輪到他演講時，他讀了整本《創(chuàng)世紀(jì)》，正打算摘述《詩篇》的一些句子時，他們關(guān)掉麥克風(fēng)，把他這渾球拖走。那以后，他試過乞討一陣子，但是后來不干了，因為這工作“沒尊嚴(yán)”。
我告訴了他，我跟崔伯先生去比賽西洋棋，以及養(yǎng)蝦生意大獲成功，還有競選美國參議員的事，但是他似乎對瑪麗蓮·夢露比較感興趣。
“你認(rèn)為她那雙奶子可是真貨？”他問。
我們在沙凡納大概已經(jīng)待了一個月，生活非常順心。我表演我的單人樂隊，公蘇收錢，丹思在人群中擦皮鞋。一天，有個新聞記者跑來拍下我們的照片，刊登在頭版上。
“棄民流浪公園”，圖片說明這么寫。
過后，有個下午，我坐在那兒表演，心里正想著也許我們該北上去查爾斯屯，突然注意到有個小男孩站在鼓的前面，直勾勾盯著我。
我當(dāng)時正在演奏“狂放紐奧良市”，但是小男孩一個勁兒盯著我，不笑也不什么，但是他眼睛里閃爍著一種神采，隱約讓我想起了什么。而后我抬起目光，人群邊上站著一個女士，我一看她，差點兒昏倒。
哦，竟是珍妮。
她把頭發(fā)燙了，看起來也老了些，而且有些憔悴，但確實是珍妮沒錯。我驚愕得吹錯了一個音符，但還是吹完了那首歌，珍妮這才過來牽起小男孩的手。
她兩眼閃閃發(fā)光，她說：“哦，阿甘，我一聽到口琴吹的音樂就知道是你。沒有人象你這樣吹口琴�！�
“你怎么會在這兒？”我問。
“我們現(xiàn)在住在這兒�！彼f，“唐納在一家制造屋頂瓷磚的公司當(dāng)業(yè)務(wù)副理。我們在這兒已經(jīng)住了三年”。
我停止了表演，人群漸漸散去，珍妮于是挨著我一起坐在長板凳上。小男孩在跟公蘇玩耍，公蘇居然翻起斤斗逗得小男孩哈哈笑。
“你怎么會搞起單人樂隊來著�！闭淠輪�，“媽媽寫信給我，說你在貝特河養(yǎng)蝦生意做得好大，現(xiàn)在是個百萬富翁了�！�
“說來話長。”
“你不是又惹上麻煩了嗎，阿甘？”她說。
“沒有，這次不是，”我說，“你呢？還好嗎？”
“哦，還好吧，”她說，“我想，我是得到我想要的東西了。”
“那是你的兒子？”我問。
“是啊，”她說，“可愛吧？”
“可不——他叫什么名字？”
“福雷斯特�！�
“福雷斯特？”我說，“你拿我給他取名字？”
“應(yīng)該的，”她說的聲音很輕，“終歸，他有一半是你的�！�
“一半什么？”
“他是你的兒子，阿甘�！�
“我的什么？”
“你的兒子。小福雷斯特�！�
“我望過去，他在那兒拍手咯咯笑，因為公蘇這會兒在倒立�！�
“我想我早該告訴你的，”珍妮說，“我離開印第安那波里的時候，已經(jīng)懷孕了。我什么也不想說，也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哦，當(dāng)時你自稱是‘笨瓜’什么的，而我就要生孩子了。而且，我有點擔(dān)心他將來會是什么模樣�！�
“你是指，他會不會是個白癡？”
“唉，有一點兒，”她說，“可是，阿甘，你看不出來嗎！他完全不是白癡！他聰明透頂——今年就要升上二年級了。去年他門門學(xué)科都拿‘A’。你相信嗎？”
“你確定他是我的？”我問
“毫無疑問，”她說，“他希望長大做個美式足球員——或是太空人�！�
我又望向小家伙，他是個健壯又漂亮的孩子。他兩眼清澈，看起來天不怕地不怕。他跟公蘇正在泥土上玩井宇游戲，
“呢，”我說，“那你的，啊，你的……”
“唐納？”珍妮說，“唔，他不知道你這個人。是這樣的，我一離開印第安那波里就遇見他。當(dāng)時我就快露出懷孕的樣子了，不知如何是好。他是個善良溫和的人。他把我和小福雷斯特照顧得很好。我們有一棟房子、兩輛車子、每個星期六他會帶我們?nèi)ズ＿吇蚴青l(xiāng)間。我們星期天都上教堂，而且唐納正在存錢打算送小福雷斯特去念大學(xué)什么的�！�
“我可以看看他嗎——我是說，只要一、兩分鐘？”我問。
“當(dāng)然可以�！闭淠菡f。她把小家伙叫了過來。
“福雷斯特，”她說，“見過另一位福雷斯特。他是我的老朋友—一你的名宇就是隨他取的�！�
小家伙過來坐在我旁邊，說：“你那只猴子真滑稽�！�
“那是一只猿猴，”我說，“他的名字叫公蘇。”
“既然是公的，為什么叫他蘇？”
我當(dāng)即知道我的兒子不是白癡�！澳銒寢屨f你長大要做個美式足球員，或是太空人�！蔽艺f。
“沒錯，”他說，“你懂美式足球或是太空人嗎？”
“懂，”我說，“一點點，不過也許這方面你該問你爸爸。我相信他懂得比我多�！�
過后，他抱了我一下。不是很熱烈的擁抱，但是夠了�！拔蚁敫K再玩一會兒�！彼f著，跳下椅子。公蘇居然想出一個游戲，讓小福斯特扔銅板到錫鐵杯里，他半空把它接住。
珍妮走回來坐下，嘆了口氣，拍拍我的腿。
“有時候真不敢相信，”她說，“我們倆如今已認(rèn)識了將近三十年——打從一年級起�！�
陽光透過樹梢，照在珍妮的臉上，她眼中似乎有一滴淚水，但始終未流下來，不過確實有點什么，或許是一種情緒，我實在說不上來究竟是什么，即使我知道是有這樣?xùn)|西。
“我只是不敢相信，沒別的�！彼f，然后，她傾身吻了我的額頭。
“這是做什么？”我問。
“白癡，”珍妮說，她的嘴唇顫抖�！罢l又不是白癡呢？”說完，她走了，她起身，過去牽起小福雷斯特的手，他倆就這么走了。
公蘇走過來坐在我面前，在我腳邊的泥土上畫了個井字。我在右上角畫了個×，公蘇在中央畫了個○，我當(dāng)下知道沒有人會贏。
晤，那以后，我做了兩件事。其一，我打電話給崔伯先生，告訴他不管我在養(yǎng)蝦生意上有多少收入，要他將我那一份的一成給我媽，一成給巴布的爸爸，其余的都寄到珍妮那兒給小福雷斯特。
吃過晚飯，我一夜沒睡在那兒思考，雖然這本該不是我的特長，不過，我所思考的事情是這樣的：如今，過了這么些年，我終于又找到了珍妮。而且她還生下我們的兒子，或許，有什么法子，我們可以和好。
但是我愈是思索，愈明白這是不可能的事。同時，我也無法理直氣壯將這結(jié)果歸咎于我是個白癡——雖然拿這個藉口來圓飾很能寬慰自己。不，這個結(jié)果是人情之常。有時候世事就是這么回事，何況，話說回來，我想小家伙還是跟著珍妮和她丈夫生活比較好，他們會給他一個完好的家庭，好好撫養(yǎng)他長大，這樣他也不會有個白癡爸爸。
過了幾天，我跟公蘇和丹恩一起離開。我們?nèi)チ瞬闋査雇停又秩チ死锲婷�、亞特蘭大、查塔努加、曼菲斯、納許維爾，最后來到紐奧爾良。
紐奧爾良人全不理會旁人在做些什么，因此我們?nèi)齻�享受了畢生難得的快樂時光，每天在杰克遜廣場表演，旁觀別的怪人做他們的事。
我倒是買了一輛腳踏車，附帶兩個小側(cè)車給公蘇和丹恩坐。每到星期天我們就騎著車到河邊，坐在河堤上釣鯰魚。珍妮大概每個月給我一封信，還寄來小福雷斯特的照片。此地有個在脫衣舞俱樂部當(dāng)女侍的女孩，我們隔一陣子就會聚聚，玩玩。她名叫汪妲。我和公蘇和丹恩多半時間就在法國區(qū)騎車閑逛，看看風(fēng)景，說真的，那一帶除了我們之外還有些模樣古怪的人——看起來像是從俄國革命還是什么的留下來的產(chǎn)物。
一天，當(dāng)?shù)貓蠹埖囊幻浾吲軄碚f要給我做一篇報導(dǎo)，因為，我是他所聽過“最佳單人樂隊”。那家伙開始問起許多有關(guān)我的人生經(jīng)歷的問題，于是，我就慢慢一五一十告訴他。但是，我還沒說到一半，他居然掉頭走了，他說沒辦法登載這種故事，因為沒有人會相信。
不過，我跟你說，朋友：有時候到了晚上，我仰望星星，看見整個天空就那么鋪在那兒，可別以為我什么也不記得。我仍舊跟大家一樣有夢想，偶爾我也會想到換個情況人生會是什么樣兒。然后，眨眼之間，我已經(jīng)四十、五十、六十歲了，你明白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