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別看一丈青大娘能鎮(zhèn)八方,她可管不了何滿子。何家世代單傳,輩輩一棵苗,何滿子的爺爺就是老生兒,他父親也是在一丈青大娘將近四十歲時才落生的;偏是何滿子不同凡響,是他母親頭一胎生下來的貴子。一丈青大娘一聽見孫子呱呱墜地的啼聲,喜淚如雨,又燒香又上供,又拜佛又許愿。洗三那天,親手殺了一只羊和三只雞,擺了個小宴;滿月那天,更殺了一口豬和六只鴨,大宴鄉(xiāng)親。她又跑遍沿河幾個村落,挨門挨戶乞討零碎布頭兒,給何滿子縫了一件五光十色的百家衣;百日那天,給何滿子穿上,抱出來見客,博得一片彩聲。到一周歲生日,還打造了一個分量不小的包銅鍍金長命鎖,金光閃閃,差一點把何滿子勒斷了氣。
何滿子是一丈青大娘的心尖子,肺葉子,眼珠子,命根子。這一來,一丈青大娘可就跟兒媳婦發(fā)生了尖銳的矛盾。
何滿子的父親,十三歲到通州城里一家書鋪學(xué)徒,學(xué)的是石印。他學(xué)會一筆好字,也學(xué)會一筆好畫,人又長得清秀,性情十分溫順,掌柜的很中意,就把女兒許配給他。何滿子的爺爺虛榮心強,好攀高枝兒,眉開眼笑地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一丈青大娘卻不大樂意;她不喜歡城里人,想給兒子找個農(nóng)家或船家姑娘做妻子,能幫她干活,也能支撐門戶?墒,她拗不過老頭子,也怕傷了兒子的心,不樂意也只得同意了。何滿子的母親不能算是小姐出身,她家那個小書鋪一年也只能賺個溫飽;可是,她到底是文墨小康之家出身,雖沒上過學(xué),卻也熏陶得一身書香,識文斷字。她又長得好看,身子單薄,言談舉止非常斯文,在一丈青大娘的眼里,就是一朵中看而無用的紙花,心里不喜愛。何滿子的母親更看不上婆婆的粗野,在鄉(xiāng)下又住不慣,一住娘家就不想回來。等生下了何滿子,何滿子的父親就想在城里另立個家。一丈青大娘是個愛面子的人,分家丟臉,可是一家子雞吵鵝斗,也惹人笑話;老人家左右為難,偷偷掉了好幾回眼淚。但是,前思后想,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到了兒點了頭。不過,卻有個條件,那就是兒媳婦不能把何滿子帶走。孩子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何滿子的母親哭得死去活來。最后,還是請來擺渡船的柳罐斗,釘掌鋪的吉老秤,老木匠鄭端午,開小店的花鞋杜四,說和三天三夜,婆媳倆才算講定,何滿子上學(xué)之前,留在奶奶身邊;該上學(xué)了,再接到城里跟父母團聚。
何滿子在奶奶身邊長大,要天上的星星,奶奶也趕快搬梯子去摘。長到四五歲,就像野鳥不入籠,一天不著家,整日在河灘野跑。奶奶八樣不放心,怕讓狗咬了,怕讓鷹抓了,怕掉在土井子里,怕給拍花子的拐走。老人家提心吊膽,就像丟了魂兒,出來進去團團轉(zhuǎn),扯著一條亮堂嗓門兒,村前村后,河灘野地,喊啞了嗓子。何滿子卻隱匿在柳棵子地里,深藏到蘆葦叢中,潛伏在青紗帳內(nèi)的豆棵下,跟奶奶捉迷藏,暗暗發(fā)笑。等到天黑回家去,奶奶抄起頂門杠子,要敲碎何滿子的光葫蘆頭;何滿子一動不動,眼皮眨也不眨,奶奶只得把頂門杠子一扔,叫了聲:“小祖宗兒!”回到屋里給孫子做好吃的去了。不是煮雞蛋,就是烙白面餅。
這一天,何滿子的爺爺回來了。一丈青大娘跟老頭子叨嘮這個,嘟噥那個,老頭子陰沉著臉,哼哼哈哈,一腦門子官司;一丈青大娘氣不打一處來,跟老頭子叫起了苦,順口就給何滿子告了狀。爺爺是個風(fēng)火性兒,一怒之下,就把何滿子拴在了葡萄架的立柱上,系的是拴賊扣兒,跑不了更飛不了。而且,在他面前扔下一個紙盒,盒子里有一百個方塊字碼,還有一塊石板和一支石筆,勒令他在這一個歇晌的工夫,把這一百個字寫下來。
這倒難不住何滿子?墒牵猩詠眍^一回失去自由,心里委屈而又憋悶,兩眼直呆呆,雙手懶洋洋,一點也沒有寫字的興致。
第2節(jié)
何滿子的爺爺,官諱已不可考。但是,如果提起他的外號,北運河兩岸,古北口內(nèi)外,在賣力氣走江湖的人們中間,那可真是叫得山響。
他的外號叫何大學(xué)問。
何大學(xué)問人高馬大,膀闊腰圓,面如重棗,濃眉朗目,一副關(guān)公相貌。年輕的時候,當(dāng)過義和團,會耍大刀,拳腳上也有兩下子。以后,他給地主家當(dāng)趕車把式,會擺弄牲口,打一手好鞭花。他這個人好說大話,自吹站在通州東門外的北運河頭,抽一個響脆的鞭花,借著水音,天津海河邊上都震耳朵。他又好喝酒,脾氣大,愛打抱不平,為朋友敢兩肋插刀,所以在哪一個地主家都呆不長。于是,他就改了行,給牲口販子趕馬;一年有七八個月出入古北口,往返于塞外和通州騾馬大市之間,奔走在長城內(nèi)外的古驛道上。幾百匹野馬,在他那一桿大鞭的管束下,乖乖地像一群溫馴的綿羊。沿路的偷馬賊,一聽見他的鞭花在山谷間回響,急忙四散奔逃,躲他遠遠的。所以,他不但是趕馬的,還是保鏢的,牲口販子都搶著雇他。這一來,他的架子大了,不三顧茅廬,他是不出山的;至于腳錢多少,倒在其次,要的就是劉皇叔那樣的禮賢下士。
他這個人,不知道錢是好的,伙友們有誰家揭不開鍋,沿路上遇見老、弱、病、殘,伸手就掏荷包,抓多少就給多少,也不點數(shù)兒;所以出一趟口外掙來的腳錢,到不了家就花個凈光。
在這個小村,數(shù)他走的地方多,見的世面廣;他又好戴高帽兒,講排場,擺闊氣。出一趟口外,本來掙不了多少錢,而且到家之前已經(jīng)花得不剩分文,但是回到村來,卻要裝得好像腰纏萬貫;跟牲口販子借一筆驢打滾兒,也要大擺酒筵,請他的知音相好們前來聚會,聽他談講過五關(guān),斬六將,云山霧罩。他這個人非常富有想象力,編起故事來,有技有葉,有文有武,生動曲折,驚險紅火。于是,人們一半是戲謔,一半是尊敬,就給他送了個何大學(xué)問的外號。
自從他被尊稱為何大學(xué)問以后,他也真在學(xué)問上下起功夫來了。過去,他好聽書,也會說書;在榮膺這個尊稱之后,當(dāng)真看起書來。他腰里常常揣著個北京者二酉堂出版的唱本,投宿住店,歇腳打尖,他就把唱本掏出來,咿咿哦哦地嘟念。遇上生字兒,不恥下問,而且舍得掏學(xué)費;誰教他一字一句,他能請這位白吃一頓酒飯。既然人稱大學(xué)問,那就要打扮得斯文模樣兒,干是穿起了長衫,說話也咬文嚼字。人們看見,在長城內(nèi)外崇山峻嶺的古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