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路艱難地走著,白蘭地的熱勁漸漸消退了。寒風吹得她瑟瑟發(fā)抖,冰冷 刺骨的雨點迎面向她打來。雨水很快淋透了皮蒂姑媽那件薄薄的外套,弄得它濕 糊糊地貼著她的身子。她知道那件天鵝絨新衣也快糟踏完了,至于帽子上的羽毛 已水淋淋地耷拉下來,就像它們原先的主人雨天戴著它們在塔拉后倉場院里走動 時那樣,人行道上的磚塊多已損壞,而且大段大段的路面上已根本沒有磚了。這 些地方的泥已經(jīng)齊腳踝深,她的便鞋陷在里面像被膠粘住似的,有時一拔腳鞋就 掉了。每回她彎下腰去用手提鞋時,衣服的前襟便落在泥里。她甚至懶得繞過泥 坑,而隨意踏到里面,提著沉重的衣裙徑直走過去。她能感覺到那濕透的裙子和 褲腿邊緣冰冷地糾纏在腳踝上,可是她已不再去關(guān)心這套衣裳的命運了,盡管在 它身上她曾經(jīng)押了那么大一筆賭注。她只覺得寒冷、沮喪和絕望。
她怎么能在說過那些大話之后就這樣回到塔拉去見大伙呢?她怎能告訴他們, 說他們都得流落到別處去呢?她怎能失去那一切,失去那些紅色的田地、高大的 松樹、褐黑色的沼澤腹地,寂靜的墳地呢?那墳地上的柏林深處還躺著她的母親 愛倫呀!
她在溜滑的道路上吃力地走著,心中又燃起了對瑞德的仇恨之火。這個簡直 是個無賴!她巴不得他們把他絞死,免得她以后還要同這個對她的丑事和受的侮 辱了如指掌的人見面。當然,如果他愿意,他是完全可以替她弄到那筆錢的。啊, 絞刑還太便宜了他呢!感謝上帝,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不見她,看不見她渾身濕透、披 頭散發(fā)、牙關(guān)打顫的模樣!她一定顯得十分狼狽,而他見了準會哈哈大笑的!
她一路上碰到的一些黑人都對她露齒而笑,他們還相互嬉笑著看她在泥濘中 連行帶滑地匆匆走過,有時停下來喘著氣換鞋,顯得非常狼狽。他們竟敢嘲笑她, 這些黑鬼!他們竟敢對她這位塔拉農(nóng)場的思嘉·奧哈拉小姐呲牙咧嘴!她恨不得 把他們?nèi)纪创蛞活D,打得他們的脊背鮮血淋漓。那些把他們解放、讓他們來嘲 笑白人的北方佬,真該死啊!
她沿著華盛頓大街走去,此時周圍的景色同她自己的心情一樣地陰沉。這里 一點也沒有她在桃樹待見到的那種喧鬧和歡樂氣氛,這里曾經(jīng)有過許多漂亮的民 房,但現(xiàn)在很少有重建起來的。那些經(jīng)過煙熏火燎的房基是黑糊糊的煙囟(如今 叫做謝爾曼的哨兵)令人失望地不斷出現(xiàn)。雜草叢生的小徑所到之處,往往是原 來有房子的地方,或者是早已荒廢的舊草地,標著她所熟悉的名字的停車間,以 及再也不知韁繩為何物的拴馬樁,等等。眼前只有凄風冷雨、泥塵和光禿禿的樹, 寂靜與荒涼。她的雙腳多么濕冷,回家的路又是多么長!
她聽到背后馬蹄趟水的聲音,便在狹窄的人行道上更往里靠一點,免得讓更 多的污泥濺上皮蒂姑媽的那件外套。一輛四輪馬車在街悄悄地駛著,她回過頭去 觀看,要是趕車的是個白人便央求他帶上一程。當馬車經(jīng)過身邊時,她在雨霧中 雖然看得不太清楚,但看得見駕車的人從高高的防雨布后面探出頭來,他的面貌 似曾相識。她走上前去仔細一看,那人不好意思的輕輕咳了一聲,馬上用一種熟 悉的聲音驚喜地喊道:"怎么,那不會是思嘉小姐吧?"“啊,肯尼迪先生!"她喊 道,過街道,俯身靠在泥濘的車輪上,也不管那件外套會不會弄得更臟了。"我遇 見誰也沒像現(xiàn)在這樣高興過呢!"他一聽她說得這么親熱就高興得臉都紅了。隨即 從馬車對面吐出一大口煙葉汁,然后輕快地跳下來。他熱情地同她握了握手,螦 EAE?那塊防雨布,扶她爬上車去。
"思嘉小姐,你一個人跑到這里干什么來了?你不知道最近這里很危險嗎?而 且你渾身濕透了。趕快拿這條毯子把腳裹起來。"看他像只咯咯叫的母雞忙著照料 她時,她一動不動,樂得享受他的殷勤好意。有這么一個男人,便是弗蘭克·肯 尼迪這樣婆婆媽媽的男人也好,在身邊忙活,咯咯地叫,疼愛地責怪她,那有多 美呀!在剛剛受過瑞德的冷遇之后,便尤其感到愜意了。還有,在她遠離家鄉(xiāng)時 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更是多么可喜的事呀!她注意到他穿得很好,馬車也是新 的。
那騎馬顯得年輕膘壯,可是弗蘭克好像比他的實際年齡老多了,比他和他的 那伙人到塔拉時那個圣誕之夜又蒼老許多。他很瘦,臉色憔悴,一雙發(fā)黃多淚的 眼睛深陷在面部松馳的皺折里。他那把姜黃色的胡子顯得比以前少了,上面沾著 煙葉汁,而且有點蓬亂,好像他在不斷地搔它似的。然而,與思嘉到處見到的那 些愁苦、憂慮而疲憊的面孔對比之下,他看來還算是精神煥發(fā)、心情愉快的呢。
"看到你很高興,"弗蘭克熱情地說。"我不知道你到城里來了。上星期我還見 到皮蒂帕特小姐,可她沒有說起你要到這里來。有沒有——嗯——有沒有別人從 塔拉跟你一道來?"他在想蘇倫呢,這可笑的老傻瓜!
"沒有,"她邊說,邊用那條暖和的舊毛毯把身子裹好,并拭著將它拉上來圍 住脖子。"我一個來的,事先也沒有通知皮蒂姑媽。"他對馬吆喝了一聲,車輪便 開始轉(zhuǎn)動,小心地在泥滑的街道上行駛起來。
"塔拉的人都好吧?"
“唔,是的,都還可以。"
她必須想出點什么來說說才好,可是要談起來也真不容易。她的心情沮喪得 像鉛一般沉重,因此她只想裹著暖和的毯子,仰靠著獨自思忖:"現(xiàn)在我不想塔拉 的事,以后再去想吧,到那時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難受了。"要是她能引這老頭談一 個可以一路談下去的話題就好了,那時她就用不著說多少話,只需間或說一聲"真 好"或"你真能干"就行了。
"肯尼迪先生,我真沒想到會碰見你呢!我知道自己太不應該了,沒有同老朋 友們保持聯(lián)系,不過我真的不知道你到了亞特蘭大。好象有人跟我說過你在馬里 塔嘛。"“我在馬里塔做買賣,做過不少買賣呢,"他說。"蘇倫小姐沒有告訴你我 已經(jīng)在亞特蘭大落腳了嗎?她沒有對你說起我開店的事?"她模糊地記得蘇倫叨過 弗蘭克和他的鋪子,可是她根本沒注意蘇倫說的話。她只要知道弗蘭克還活著和 他總有一天會把蘇倫從她手里領(lǐng)走就足夠了。
"不,她一句也沒說,"她撒了個謊。"你開了個鋪子?看你多能干呀!"他聽 說蘇倫竟沒說關(guān)于他的消息,心里頗為沮喪,可是隨即思嘉的一句恭維話又使他 樂開了。
"是的,我開了個鋪,并且我覺得還是個很不錯的鋪呢。人們說我是個天生的 買賣人呢。"他開心地笑著,他那似乎忍不住的格格笑聲,思嘉一聽就覺得討厭。
她暗想:看這個自命不凡的老傻瓜!
"唔,你無論干什么都一定會成功的,肯尼迪先生。不過你怎么竟會開鋪店來 了呢!記得前年圣誕節(jié)你說過你手里一分錢也沒有嘛。"他刺耳地假咳了幾聲,又 搔了搔胡子,流露出一絲羞澀不安的微笑。
"唔,說來話長,思嘉小姐。"
真是謝天謝地!她心想。也許這可以讓他嘮叨下去,不到家不罷休了。于是 她高聲嚷道:"你就說吧!"“你記得我們上次到塔拉搜集軍需品的時候吧?對了, 就在那以后不久,我便積極行動起來。我的意思是投身于真正的戰(zhàn)爭。因為我已 經(jīng)沒有別的事情好干了。那時候也不怎么需要原來這種差使,因為,思嘉小姐, 我們已經(jīng)很難給軍隊做什么事了;所以我想對于一個身體還不錯的人來說最好是 去參戰(zhàn)。于是我便跟著騎兵打了一陣子,直到肩膀上挨了一顆小小的子彈。"他顯 得很自豪,這時思嘉說:"多可怕呀!"“唔,那也沒有什么,只不過皮肉受了點 傷罷了,"他似乎不愿讓思嘉這么大驚小怪。"后來我被送進南邊一家醫(yī)院,等到 我快要好起來時,不料北方佬的突擊隊沖過來了。乖乖,乖乖,那可真叫緊張啊! 我們事先一點風聲也沒聽到,突然消息傳來,凡是能夠行走的人都得幫助把軍備 資和醫(yī)院設備搬到鐵路上去啟運。我們剛要裝完一列貨車時,北方佬沖進了城鎮(zhèn) 的一端,于是我們只好迅速從另一端撤出去。乖乖,乖乖,多么可怕的一幅景象 呀,你坐在列車頂上眼看著北方佬焚燒那些我們不得不丟在站臺上的軍需品。思 嘉小姐,他們把我們堆置在鐵路旁邊長達半英里的物資全都燒光了。我們僅僅讓 自己空著手逃出來了。"“多可怕呀!"“是的,就是這樣?膳卵健D菚r我們的 人已回到亞特蘭大,我們的火車也就開了這里。你瞧,思嘉小姐,這已經(jīng)是戰(zhàn)爭 結(jié)束前不久的事,因此——好了,有許多的瓷器、帆布床、床墊、毯子等等沒有 人來認領(lǐng)。我可以肯定這些都是北方佬丟棄的東西。我想這些就是我們投降的條 件吧,難道不是嗎?"“唔。"思嘉心不在焉地應著。她現(xiàn)在已逐漸暖和過來,有 點瞌睡了。
"我至今也不明白我到底做得對不對,"他帶點困惑的口氣說。"不過據(jù)我看來, 這批物資對北方佬是毫無用處的。他們很可能會把它燒了。而我們的人卻為它付 出了實實在在的現(xiàn)款,因此我覺得它應當仍屬于聯(lián)盟政府或?qū)儆诼?lián)盟政府的人。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唔。"“我很高興你贊同我的看法,思嘉小姐。不知怎的, 我良心上總有點過意不去。有不少人對我說:'哎,忘了它吧,弗蘭克,'可我就 是忘不了。只要我做了點什么虧心事,我就感到抬不起頭來。你認為我做得對嗎? "“當然對,"她說,但不明白究竟這個老傻瓜剛才都說了些什么。似乎,是良心 上有點不自在。一個人到了弗蘭克這個年紀,應該審就學會不去介意那些雞毛蒜 皮無關(guān)緊要的事了?伤麉s總是這樣膽小怕事,小題大作,像個老處女似的。
"聽你這么說我真高興。宣布投降以后,我有大約十塊銀元,別的一無所有。 你知道他們對瓊斯博羅和我在那里的房子和店都干了些什么。我真不知怎么辦才 好。可是我用這十塊錢在五點鎮(zhèn)旁邊一家舊鋪子上蓋了個屋頂,然后將那些醫(yī)療 設備搬進去并做起買賣來。誰都需在床、瓷器和床墊的,我便把它們賣便宜一點, 因為我琢磨著這些現(xiàn)在歸我所有的東西本來也可以屬于別人的嘛。不過我用賣得 的錢又買來更多的東西。這樣一來,生意就挺不錯了。我想只要繼續(xù)干下去,我 是會賺到許多錢的。"一聽到"錢"這個字,她的心思一清二楚地回到他身上來了。
"說你賺了錢是嗎?"
她發(fā)現(xiàn)她有興趣,顯然更加興奮了。除蘇倫之個,還很少有女人向他表示過 超乎敷衍的殷勤呢。如今得到像思嘉這樣一位他曾經(jīng)仰慕過的美人來傾聽他的話, 真是莫大的榮幸了。他讓馬走慢一點,好叫他們在他的故事結(jié)束之前不會到家。
"我還不是百萬富翁呢,思嘉小姐。而且想想看我從前有過那么多的錢,如今 所以的就顯得少了。不過我今年賺了一千美元。當然,其中的五百美元已用在進 新貨、修理店鋪和交納稅金上。我僅僅凈掙了五百美元,并且從眼前必然興旺的 發(fā)展趨勢看,明年我應該能凈賺兩千美元。這筆錢我也完全用得美的,因為,思 嘉小姐,我手頭還有一樁活兒準備干呢。"思嘉一談起錢就興致勃勃了。她垂下那 兩扇濃密而不怎么馴順的眼睫毛微微地覷著他,同時挪動身子向他靠近了一點。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肯尼迪先生?"
他笑笑,將手中的韁繩在馬背上抖了抖。
"我想,光談這些生意經(jīng)會叫你厭煩的,思嘉小姐。像你這樣一位美人兒,是 用不著懂生意上的事的。"看這老傻瓜。
"唔,我知道我對做生意一竅不通,可是我非常有興趣呀!
請你只管講下去吧,我不懂的地方你可以解釋嘛!"“好吧,告訴你,我另一 樁要辦的事是買個鋸木廠。"“什么?"“一個鋸木料和刨木板的工廠。我現(xiàn)在還 沒有把它買到手,可是已有眉目。一個名叫約翰遜的人有這么個廠子,在桃樹街 那頭,他急于要賣掉它。他眼前需要一筆現(xiàn)款,所以想賣給我,同時準備自己留 下來替我經(jīng)營,工資按周支付。這一帶只剩下很少幾家鋸木廠,其余的都叫北方 佬給毀了,F(xiàn)在誰要是有這么一家,誰就等于有了一個金礦,因為目前賣木材可 以自己要價,要多少算多少呢。北方佬在這里燒掉了那么多的房子,如今人們住 房困難,便發(fā)瘋似的一個勁兒蓋房。他們搞不到木料,或者供不應求。人們還在 大量擁進亞特蘭大,他們都是從鄉(xiāng)下來的,因為沒有了黑人,已無法從事農(nóng)業(yè); 還有就是那些北方佬和提包黨人,他們也蜂擁而來,想把我們已經(jīng)刮過的骨頭刮 得更干凈一點。我告訴你,亞特蘭大很快就會成為一個大城市。人們需要木料蓋 房子,所以我想盡快買下這家鋸木廠——盡快,只要收到一部分賒欠戶的帳就動 手買。到明年這時候,我手頭便會松多了。我——我想你是知道我為什么這樣急 于要掙錢的,難道不是嗎?"他臉紅了,又呵呵地笑起來。他在想蘇倫呢,思嘉只 覺得討厭。
她思量了一下,想向他借三百美元,但又覺得沒意思,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會感到難辦的,他會支支吾吾,會找到借口,總之是不會借給她的。他辛辛苦 苦掙了這點錢,到春天便可以同蘇倫結(jié)婚了,可是如果錢作了別的用透,他就不 得不再推遲婚期。即使她設法博得他的同情和對未來家庭的責任感,讓他答應借 筆錢給她,她知道蘇倫也決不會允許的。
蘇倫愈來愈明白她事實上已成了個老姑娘,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容許任何人再 來推遲她的婚期了。
這個成天垂頭喪氣的姑娘,她身上究竟有何妙處會使得這個老傻瓜急于跟她 結(jié)婚呢?蘇倫不配有這么個心愛的丈夫,也不配做一個商店和一家鋸木廠的老板 娘。一時她有了點錢,她隨即就會擺出令人作嘔的架子而決不會為保衛(wèi)塔拉拿出 一分錢來的。蘇倫決不會的!她只會拿那筆錢圖自己的享受,也不管塔拉是否因 交不起稅金而喪失或者被燒得一干二凈,只要她自己能穿上漂亮衣裳,同時拐得 個"太太"的稱號就行了。
思嘉想到蘇倫安樂的未來和自己與塔拉岌岌可危的命運,不禁怒火中燒,感 到人生太不公平了。她趕忙從馬車里向泥濘的街道望去,生怕弗蘭克發(fā)現(xiàn)她臉上 的表情。她想她快要失去所擁有的一切了,而蘇倫呢——突然之間,她心上萌生 了一個決心。
蘇倫不配享有弗蘭克,以及他的商店和鋸木廠!
蘇倫不應當享有它們。思嘉要把它們據(jù)為己有。她想起塔拉,也想起身納斯 ·威爾克森,他惡毒得像條響尾蛇,站在屋前臺階上,這時她抓住了命運之船沉 沒時上面飄浮著的最后一根稻草。瑞德叫她失望了,但上帝給她送來了弗蘭克。
"可是,我能得到他嗎?"她緊握拳頭,茫然地向雨中凝望。"我能夠讓他忘掉 蘇倫,立即向我求婚嗎?既然我能夠讓瑞德也幾乎向求婚了,我想我是準能得到 弗蘭克的!"她側(cè)過臉來,朝他渾身上下快速地瞥了一眼。"他的確不怎么英俊, 牙齒長得很難看,呼吸中股臭味,而且老得可以當我父親了——"她這樣冷冷地思 忖著。"此外,他還有點神經(jīng)質(zhì),膽小怕事,婆婆媽媽,這些我看是一個男人所能 有的最糟糕的品性了。不過他至少是個上等人,我想我可以湊合著與他生活,比 跟瑞德過得會好些。他當然更容易由我操縱。不管怎樣,一個窮得像乞丐的人是 沒有權(quán)利挑選的。"他的蘇倫的未婚夫,這一點并沒有讓她引起良心上的不安。要 知道,正是道德上的徹底破產(chǎn)促使她到亞特蘭大來找瑞德的,事到如今,把她妹 妹的情人據(jù)為己有便顯得只是小事一樁,不值得為它傷腦筋了。
既然有了新的希望,她的腰桿便硬起來,也暫時忘卻雙腳又濕又冷的難受勁 兒了。她瞇著眼睛緊定地望著弗蘭克,以致他頗覺驚異,她也趕忙把眼光移開, 因為想起瑞德說過:"我在一支決斗的手槍上方看見過像你這樣的眼睛。.....它 們是不會激起男人胸中的熱情的。"“怎么了,思嘉小姐?你覺得冷嗎?"“是呀, "她故作無奈地答道。"你不會介意——"她裝著膽怯地支吾著。"要是我把手放進 你的外套口袋里,你不會介意吧?天這么冷,我的皮手筒又濕透了。"“唔——唔 ——當然不會了!何況你連手套也沒有戴!真是,真是,看我這老糊涂,一路上 只顧這么喋喋不休地閑聊,聊得都昏頭腦了!也沒想到你在挨凍,需要馬上烤烤 火呢!快,薩利!順便說說,思嘉小姐,我老是在談自己的事,也忘了問問你在 這鬼天氣跑到這一帶來干什么?"“我剛才到北方佬總部去了,"她不加思索地答 道。他聽了大吃一驚,兩道灰黃的眉毛直豎起來。
"可是,思嘉小姐!那些大兵——唔——"“圣母瑪利亞,讓我想出個上好的 謊言來吧,"她急忙暗暗地祈禱。對于弗蘭克來說,是萬萬不能讓他疑心到她見過 瑞德了。弗蘭克認為瑞德是個最可恥的無賴,一個規(guī)矩女人連跟他說話也是很不 應該的。
"我去那兒——我去那兒看看是不是——是不是有什么軍官要買我的針線活兒 帶回去送給他們的妻子。我的繡花手滿不錯呀。"他驚恐得往座位上沉重地一靠, 厭煩之情與困惑的感覺在他腦子里揪斗起來。
“你到北方佬那里去——可是思嘉小姐!你不應當去的。
你看——你看。.....肯定你父親不知道!一定的,皮蒂帕特小姐——"“啊, 要是你告訴皮蒂姑媽我就完了!"她真的焦急得哭起來了。要哭得容易的,因為此 刻她身上又冷,心里又難受,可是哭的效果卻驚人地顯著。弗蘭克感到很難為情 又毫無辦法,這樣的困境即使是思嘉突然要把衣服脫下來也不過如此了。他的舌 頭好幾次頂著牙齒出嘖嘖的聲音,叨念著"天啊,天啊!"同時做出無可奈何的手 勢。他心里忽然冒出個大膽的念頭,想把她的頭摟過來靠在自己肩上,撫慰她, 拍拍她,可是他從來沒有對任何女人這樣做過,他不懂該怎樣動手。思嘉·奧哈 拉,一位漂亮得無以復加的年輕太太,正想把自己的針張活兒兜售給北方佬呢。 他的心火燒火燎起來了。
她繼續(xù)啜泣著,間或說一兩句話,這便讓弗蘭克猜想塔拉的景況一定很不好 了。奧哈拉先生仍處于"精神嚴重失常"的狀態(tài),家中又沒有足夠的糧食養(yǎng)活那么 多人。所以她才跑到亞特蘭大來想掙點錢維持自己和孩子的生活。弗蘭克囁嚅了 片刻,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頭已經(jīng)靠在他肩上了。他弄不明白它是怎樣靠過來的。他確 確實實沒有挪動過她的頭,但是她的頭確實已經(jīng)靠在他肩上,思嘉已經(jīng)軟弱無力 地靠在他的胸脯上嚶嚶地哭泣了,這對他來說可是一種又興奮又新奇的感覺。他 小心翼翼地拍著她的肩膀,起初還是怯生生的,后來發(fā)現(xiàn)她并不反抗才變得膽大 起來,拍得也更起勁了。這是個多么惹人憐愛而又溫柔的小家伙呀。她居然嘗試 著憑自己的針線活兒掙錢,又顯得多么勇敢而幼稚可笑!不過,同北方佬打交道 就太不應該了。
"我不會告訴皮蒂帕特小姐,可是你得答應我,思嘉小姐,你再也不做這種事 了。只要想想你是你父親的女兒——"她那翠綠的眼睛無可奈何地搜尋他的目光。
"但是,肯尼迪先生,總得想辦法呀。我得照顧我那可憐的孩子,要知道現(xiàn)在 是誰也不來管我們了。"“你是一個多么勇敢可愛的女人啊,"他毫不含糊地說。
"不過我不想讓你做這樣的事。要不你的家庭會蒙羞的!"“那么我怎么做好 呢?"她那雙淚盈盈的眼睛仰望著他,好像她認為他懂得一切,現(xiàn)在就等他的話來 決定了。
"唔,眼下我也不大清楚。不過我會想辦法的。"“啊,我就知道你會的!你 真能干——弗蘭克。"她以前從沒稱呼過他的名字,第一次這么叫他,他聽得又高 興又驚訝。這可憐的姑娘大概是糊涂了,連自己說漏了嘴也沒發(fā)覺。他對她感到 十分親切和滿懷愛憐。要是他能替蘇倫的姐姐做點事情,他是非常樂意的。他掏 出一條紅色大手帕遞給她,她接過來擦了擦眼睛,然后對他一笑。
"你看我這個可笑的小笨蛋,"她用抱歉的口吻說,"請不要見怪才好。"“你 才不是小笨蛋呢。你是個十分勇敢可愛的女人,竟想把一副過分沉重的擔子挑在 自己肩上。我怕的是皮蒂帕特小姐幫不上你。我聽說她的大部分財產(chǎn)已經(jīng)喪失, 而亨利·漢密爾頓先生自己的狀況也不太好。我但愿自己有個家可以接待你。不 過,思嘉小姐,請你記住這句話,等到蘇倫小姐和我結(jié)了婚,我們家里將經(jīng)常為 你保留一席之地,韋德也可以帶來。"現(xiàn)在是時候了!準是圣徒和天使們在保佑著 她,終于給她帶來了這么個天賜良機。她設法裝成一副吃驚和難為情的樣子,張 開嘴像馬上要說話似的,可是又吧嗒一聲閉上了。
"到春天我就要當你妹夫了,別假裝你還不知道似的,"他用一種神經(jīng)質(zhì)的快 樂口吻說。緊接著,發(fā)現(xiàn)她眼里滿含淚水,他又驚恐時問:"怎么了,蘇倫小姐沒 有生病吧,難道她病了?"“啊,沒有!沒有!"“一定發(fā)生什么事了。你快告訴 我。"“啊,我不能!我不知道!我還以為她一定寫信告訴你了呢——啊,真丟人! "“思嘉小姐,怎么回事呀!"“唔,弗蘭克,我這話本不該說的,不過我以為, 當然嘍,你知道——我以為她寫了信給你——"“寫信給我說什么?"他焦急得哆 嗦起來。
"啊,對一個像你這樣的好人做這種事!"“她做了什么呀?"“她真的沒寫信 告訴你?唔,我猜想她是太難為情啦。她理應感到羞恥嘛!啊,我有這么一個丟 人的妹妹!"到此時,弗蘭克連提問題的勇氣也沒有了。他坐在那里呆呆地望著她, 臉色發(fā)來,手里的韁繩也放松了。
"她下個月就要同托尼·方丹結(jié)婚了。唔,我真抱歉呀,弗蘭克。這件事要由 我來告訴你,真不是滋味。她實在等得不耐煩了,生怕自己當老姑娘呢。"弗蘭克 攙扶思嘉下車時,嬤嬤正站在屋前走廊上,她顯然在那里站了好長時間了,因為 她的破頭巾已經(jīng)淋濕,那件緊緊圍在肩頭的舊披肩上也有許多雨點。她那皺巴巴 的黑臉上流露著氣惱和憂慮的神色,嘴唇撅得比以往思嘉見過的哪一次都高。她 匆匆地瞟了弗蘭克一眼,等到發(fā)現(xiàn)是誰時才變了臉色——變得又愉快又惶惑,同 時摻雜著一絲歉疚的意思。
她蹣跚著向弗蘭克走來表示歡迎他,但當他要同她握手時,她卻咧開嘴大笑 站行起鞠躬禮來了。
"能在這里看到家里人真不錯啊,"她說。"你好呀,弗蘭克先生?我的天,你 這不是闊起來啦!要是我知道思嘉小姐是跟你出去了,我也不會擔這分心了。我 知道她得有人照顧著。我一回來就發(fā)現(xiàn)她出門了,我就慌得像只沒了頭的小雞, 心想她在這城里一個人亂跑,可大街上到處是剛放出來的下流黑鬼呢。怎么,寶 貝兒,你也不告訴我一聲就出去了?而且你還在感冒呀!"思嘉狡黠地向弗蘭克眨 了眨眼睛。盡管剛剛聽到的那個消息正使他苦惱不堪,他還是微微一笑,懂得她 的意思是要保持沉默,叫他參與眼睛那個好玩的密謀。
"你快去給我找?guī)准梢路䜩,嬤嬤?quot;她說。"還弄點熱茶。"“天哪,你的 新衣裳全給糟踏完了,"嬤嬤嘟囔著。"俺得花時間把它晾干刷凈,這樣才能穿上 去參加今天晚上的婚禮。"她進屋里去了,此刻思嘉緊挨著弗蘭克悄悄說:"今天 晚上來吃飯吧。我們太孤獨了。然后我們一起去參加婚禮。你要當我們的護送人 呀!還有,請不要在皮蒂姑媽面前說起——說起蘇倫的事。那會使她十分傷心, 況且,要是她知道我妹妹——,我也受不了呀。"“唔,我不會!我不會!"弗蘭 克連忙說,他一想起這事來就膽戰(zhàn)心驚呢。
"今天你對我太好了,幫了我那么大的忙,F(xiàn)在我又勇敢起來了。"分手時她 用力捏了捏他的手,同時用那雙電火般的眼睛牢牢地盯住他。
此時,正好在門口等候著的嬤嬤丟給她一個捉摸不定的眼色,跟著她呼哧呼 哧地到樓上臥室里去。她一聲不響替思嘉脫下濕衣服,把它們掛在椅子上,然后 推著她上了床。她端來一杯熱茶和一塊包在絨布里的熱磚,然后俯身看著她,用 一種思嘉聽到過的最近乎抱歉的口氣說:"乖乖,你怎么不告訴自己的嬤嬤你到底 在干什么呢?要不,我就不會這么老遠跟著你到這亞特蘭大來了。我年紀也大了, 身子也胖,沒法兒這樣到處跑了呀。"“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寶貝,你騙不了 我。我對你了如指掌,我剛才看見了弗蘭克先生的臉色,也看了你的臉色,我對 你的心思就一清二楚了。我還聽見你對他講的悄悄話,關(guān)于蘇倫小姐的。我要是 早知道你是來找弗蘭克先生,我就呆在家里不出來了。"“好吧,"思嘉簡捷地說, 便在毯子底下蜷縮起來,明知要想不讓嬤嬤聞到一點風聲是白費力氣的。"你認為 我是來找誰呀?"“孩子,我不知道,可是我昨天實在不愿意看你那張臉,我還記 得皮蒂帕特小姐寫信給媚蘭小姐說過,那個流氓巴特勒有許多錢,而且我也忘不 了我聽到的那些話。不過弗蘭克先生嘛,他是個上等人,雖然相貌不佳。"思嘉嚴 厲地瞥了她一眼,嬤嬤也毫不示弱地回瞪了她一眼,意思是說一切我都知道。
"那么,你準備怎么樣呢,泄露給蘇倫嗎?"“我要想一切辦法幫助你,使得 弗蘭克先生更加高興,"嬤嬤說,一面將思嘉頸邊的被頭塞嚴實些。
趁嬤嬤在房間里忙著收拾時,思嘉靜靜地躺了一會,她覺得目前滿可以放心 了。她們之間已用不著再費口舌。人家也沒要你加以說明,也沒有責備你。嬤嬤 已經(jīng)明白,一聲不響了。思嘉發(fā)現(xiàn)嬤嬤是個比她自己更不妥協(xié)的現(xiàn)實主義者。那 雙帶斑點的警覺的老眼睛看人看事既深刻又清楚,有著如原始人和孩子般的直率, 凡她心愛的事物碰到危險時,便能挺身而出,決不為良心所阻撓。思嘉是她的寶 貝孩子。凡是這個寶貝孩子所想要的,即使屬于別人所有,她也一害要幫助她去 得到。至于蘇倫和弗蘭克·肯尼迪的樹利,她根本就不放在心上,最多只暗中冷 冷地笑笑罷了。如今思嘉遇到了困難并正在盡最大的努力去解決,何況思嘉還是 愛倫小姐的孩子呢。嬤嬤振作精神去幫助她,毫不猶豫。
思嘉感覺到了無言的支持,而且腳頭的那塊熱磚也使她暖和起來了,于是剛 才在馬車上挨凍時已隱約閃爍的那個希望,此刻便成了熊熊大火。它叫她渾身發(fā) 熱,心臟怦怦跳著使血液的血脈中迅速循環(huán)。力氣也恢復了,在一種難以控制的 激情之下她差點要大笑起來。還沒有被擊倒呢。她愉快地想。
"把鏡子給我,嬤嬤,"她說。
"用毯子把肩膀蓋好,不要露出來,"嬤嬤命令道,一面把手鏡遞過來,厚厚 的嘴唇上漾著一絲微笑。
思嘉看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