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娥冤》的悲劇性
竇娥是一個善良女子──具有亞里士多德在《詩學(xué)》中對悲劇人物所要求的那種善良性格。她有封建社會下層少女可能遭遇的命運:做童養(yǎng)媳。我們一開始就看見她和父親生別──也就是永別。父親哭道:“兒呵,我這一去了呵,幾時再得相見也?”直逼第四出。我們在對話中,還知道這個用來抵債的小女孩三歲就死了母親。劇作者不給這不懂事的七歲小女孩語言,她不開口,更收可哀的效果。只在父親辭出時,她才哭鬧,也就夠了。這里不需要成年演員扮演,那樣一來,意味就不真純了。
這是基礎(chǔ)。情形已經(jīng)夠慘了。緊跟著是十年后,我們再見她時,不是新婚后的少婦,而是開始由成年演員扮演的年輕寡婦。原來她已經(jīng)和丈夫死離了,──死離太慘,不宜明寫。而且不足以成為悲劇。劇作者也不寫那悠長的十年的童養(yǎng)媳生活。不重要嗎?形式有限制,他放棄可能在生活上比較幸福的十年。她和未婚夫很可能就有青梅竹馬的感情。蔡婆婆也不算壞人。這說明她為丈夫守節(jié),不一定完全由于封建觀點,還可能由于有較深的感情。這樣一想,你會幫自己在開始就建立一種真純的悲劇感情:這女孩子實在命運多舛。
更大的打擊還在后頭。這些苦難經(jīng)歷,由于女主人公只是消極承受,不能形成震撼人心的悲劇作用。但是有過這一連串的苦難經(jīng)歷,我們明白,她的性格將是一個經(jīng)得起考驗的性格。我們將發(fā)現(xiàn)她對命運之神永不低頭。她可能迷信,還可能頭腦封建:這是封建社會一般的婦女的精神生活。她的性格中真正屬于她自己的那一部分,卻是剛直。她認(rèn)為對的時候,一定說到做到。她勸說婆婆。她大罵張驢兒。她說話不會拐彎兒,做事不會拐彎兒。她是那種堅強的性格。這是性格的一面。劇作者鞭辟入里,寫她的烈性,又寫她的孝心。她怕婆婆受刑,招成死罪;怕婆婆看見她赴法場就刑,哀求劊子手繞道后街。直到做了鬼,她還一再要父親照管孤苦無依的婆婆。
忠厚還表現(xiàn)在她不知道怎樣對付那一對地痞父子。我們可以想象這一對老實的婆媳的尷尬處境。悲劇為她們結(jié)束了這種可恥的生活。張驢兒的父親錯吃羊肚湯,毒發(fā)身死。嫁張驢兒?還是上公堂?她相信自己清白。她對統(tǒng)治機構(gòu)存著幻想。她以為封建社會和它的統(tǒng)治機構(gòu)是上天為她這種苦命人設(shè)立并服務(wù)的。
說明劇作者的反抗思想的,就是這里并不出現(xiàn)什么傳奇。他把一個信任官府的善良少婦如實寫成官府把她活活兒屈死。不信任統(tǒng)治機構(gòu)的反叛者,被統(tǒng)治機構(gòu)處死,有動人心處,但決不如信任者被處死的控訴力量那樣“感天動地”。
從三大愿起,關(guān)漢卿采用浪漫主義手法。它的可能性包含在他賦予少婦的斗爭到底的靈魂中。沒有人為她昭雪,她為自己昭雪。她為自己昭雪,豈不加強人間暗無天日的暗示?
最后父親以廉訪使的身份為女兒昭雪,豈不加強人間暗無天日的暗示?
換一個清官為竇娥雪冤又怎么樣?可以。但是悲劇意味淡薄了。十三年前說“幾時再得相見也”的父親,富貴榮華及身,多年尋訪女兒不見,而今只有夢中相會,她不僅是死鬼,而且還是屈死鬼。他邁進統(tǒng)治機構(gòu),發(fā)現(xiàn)它屈殺了他的獨養(yǎng)女,怎么能不失聲痛哭:“白頭親苦痛哀哉,屈殺了青春幼女孩兒也!”清官沒有這種凄厲的哭聲。他雪冤,然而他救不活他屈死的女兒的性命。觀眾面對著傷心的老人,又流下了眼淚。
《竇娥冤》的悲劇性,單純有力,像釘子一樣,越敲越深,又像階梯一樣,越升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