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游《莊子》(聶石樵)
先秦說理文,最有文學價值的是《莊子》!肚f子》33篇,分為內(nèi)、外、雜三個部分。一般認為,內(nèi)篇是莊子所作。外篇、雜篇出于莊子后學。莊子的身世不可確考,從《史記》本傳和《莊子》一書的記述中,可以大略知道一些。
莊子名周,戰(zhàn)國時期宋國蒙人。曾作過漆園吏。生活貧窮困頓,但卻鄙棄榮華富貴、權勢名利,力圖在亂世保持獨立的人格,追求逍遙無待的精神自由!肚f子》哲學思想源于老子,而又發(fā)展了老子的思想。“道”也是其哲學的基礎和最高范疇,既是關于世界起源和本質的觀念,又是至人的認識境界。莊子人生就是體認“道”的人生!疤斓嘏c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保ā洱R物論》)精神上沖出渺小的個體,短暫的生命融入宇宙萬物之間,翱翔于“無何有之鄉(xiāng)”(《逍遙游》),穿越時空的局限,進入無古今、無死生超越感知的“坐忘”境界(《大宗師》)。莊子的體道人生,實為一種藝術的人生,與藝術家所達到的精神狀態(tài)有相通之處。這種哲學思想的表現(xiàn)形式,具有明顯的文學特質。
《莊子》中自稱其創(chuàng)作方法是“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天下》)。寓言即虛擬的寄寓于他人他物的言語。人們習慣于以“我”為是非標準,為避免主觀片面,把道理講清,取信于人,必須“藉外論之”(《寓言》)。重言即借重長者、尊者、名人的言語,為使自己的道理為他人接受,托己說于長者、尊者之言以自重。卮言即出于無心、自然流露之語言,這種言語層出無窮,散漫流衍地把道理傳播開來,并能窮年無盡,永遠流傳下去!肚f子》一書,大都是用“三言”形式說理。這三種形式有時融為一體,難以分清!叭浴敝,“寓言十九”(《寓言》),寓言是最主要的表現(xiàn)方式!肚f子》內(nèi)篇及外、雜篇中的許多篇目,都以寓言為文章的主干。大量運用充滿“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天下》)的寓言,使《莊子》的章法散漫斷續(xù),變化無窮,難以捉摸。如《逍遙游》前半部分,不惜筆墨,用大量寓言、重言鋪張渲染,從鯤鵬展翅到列子御風而行的內(nèi)容,并非作品的主旨,只是為了用他們的有待逍遙來陪襯、烘托至人的無待逍遙,而“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這個主題句,卻如蜻蜓點水,一筆帶過!肚f子》結構線索上的模糊隱秘,并不意味著文章結構缺乏內(nèi)在聯(lián)系,而是深邃的思想和濃郁的情感貫注于行文之中,形成一條紐帶,把看似斷斷續(xù)續(xù)的孤立的寓言與寓言之間,段與段之間聯(lián)結在一起,融為一個有機體!跺羞b游》的主題是追求一種“無待”的精神自由的逍遙境界。文章先為主題作鋪墊,然后是主題的闡發(fā),最后結束在至人游于無何有之鄉(xiāng)的裊裊余音之中。內(nèi)篇中的其他作品,也是在明確的內(nèi)在主旨的統(tǒng)領之下,以各種各樣的寓言,從不同角度、不同層面,加以形象的展示,最后完全避開邏輯推理下判斷,而以抒情詩般的寓言作結!肚f子》內(nèi)篇,可以說是哲理抒情散文。
《莊子》一書的文學價值,不僅由于寓言數(shù)量多,全書仿佛是一部寓言故事集,還在于這些寓言表現(xiàn)出超常的想象力,構成了奇特的形象世界,“意出塵外,怪生筆端!保▌⑽踺d《藝概·文概》)《莊子》哲學思想博大精深,深奧玄妙,具有高深莫測、不可捉摸的神秘色彩,用概念和邏輯推理來直接表達,不如通過想象和虛構的形象世界來象征暗示。同時,從“道”的立場來看待萬物,萬物等齊一體,物與物之間可以互相轉化。而且,莊子認識到了時間的無限,空間的無限,宇宙的無窮,他不僅站在個人的立場看待世界萬物,也站在宇宙的高度看待世界萬物,因而,《莊子》的想象虛構,往往超越時空的局限和物我的分別,恢詭譎怪,奇幻異常,變化萬千。北溟之魚,化而為鵬,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逍遙游》)任公子垂釣,以五十頭牛為釣餌,蹲在會稽山上,投竿東海,期年釣得大魚,白浪如山,海水震蕩,千里震驚,浙江以東,蒼梧以北之人,都飽食此魚。(《外物》)宏偉壯觀,驚心動魄,寫盡大之玄妙。杯水芥舟,朝菌蟪蛄(《逍遙游》),蝸角蠻觸(《則陽》),曲盡小之情狀。而骷髏論道(《至樂》),魍魎問影(《齊物論》),莊周夢蝶(《養(yǎng)生主》),人物之間,物物之間,夢幻與現(xiàn)實之間,萬物齊同,毫無界限,想象奇特恣縱,偉大豐富,“晚周諸子之作,莫能先也”(魯迅《漢文學史綱要》第三篇“老莊”)。
《莊子》詭奇的想象,是為了表達其哲學思想!霸⒄嬗谡Q,寓實于玄”(《藝概·文概》),是《莊子》的主要特征。南海之帝儵和北海之帝忽為了報答中央之帝渾沌的款待之情,為其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應帝王》),想象多么奇特大膽。這個故事耐人尋味地說明了“有為”之害。“頤隱于臍,肩高于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脾為脅”的畸形形象(《人間世》),怪誕而不可思議,所要表達的是忘形免害、無用即大用的思想。《莊子》中奇幻的想象,不僅形象地表達了他深邃的哲學思想,而且反映了他對現(xiàn)實社會的認識,充滿批判精神。蝸角之中,觸氏、蠻氏相與爭地,伏尸數(shù)萬,旬有五日而后返(《則陽》),想象夸張之奇,令人難以置信。而這正是戰(zhàn)國時期“爭地以戰(zhàn),殺人盈野;爭城以戰(zhàn),殺人盈城”(《孟子·離婁上》)這種社會現(xiàn)實的反映。曹商使秦,得車百乘,得意忘形,刻畫了不擇手段,謀取利祿,追求榮華富貴的小人嘴臉。舐痔破癰,正是對這種小人最為辛辣尖刻的諷刺(《列御寇》)。而像“儒以詩禮發(fā)!保ā锻馕铩罚瑢θ寮以姸Y的揶揄,也與圣知之法為大盜守的批判相一致(《胠篋》)!扒f子文看似胡說亂語,骨里卻盡有分數(shù)!保ā端嚫拧の母拧罚肚f子》奇麗詭譎的藝術形象,是其哲學思想的反映,同時也是其深沉情感迂回曲折的流露。《莊子》作者盡管主張忘情寡欲,心齋坐忘,但也有強烈的個性與感情。楚狂接輿歌中,表現(xiàn)出生于亂世的絕望和悲哀(《人間世》);匠石運斤成風,流露了諍友惠子去世后,高山流水,無人再賞的孤獨和寂寞(《徐無鬼》)。
《莊子》以豐富的寓言和奇崛的想象,構成了瑰瑋讠叔詭的藝術境界,具有散文詩般的藝術效果,但《莊子》畢竟是哲理散文,和其他諸子說理文一樣,屬于議論文。只是它的說理不以邏輯推理為主,而是表現(xiàn)出形象恢詭的論辯風格。《莊子》常以寓言代替哲學觀點的闡述,用比喻、象征的手法代替邏輯推理的論述。較少直接發(fā)表自己的觀點,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而是讓讀者從奇特荒誕、生動形象的寓言故事中,去體味、領悟其中的哲理。而在論辯過程中,往往又表現(xiàn)出作者精辟的思辨能力。莊子站在相對主義的立場上提出的一系列命題,如齊是非、等壽夭、合同異,等等,從形式邏輯上來說,都近于詭辯。《莊子》中一些比較純粹的議論文字,則注重邏輯推理,常運用演繹歸納等邏輯方法,層層推論。但若仔細考察其推論過程,在邏輯上并非十分嚴密。如《馬蹄》《駢拇》《胠篋》等篇,都以一個假言前提為基礎開始論述,但這些假言前提與推導出的結論,事實上并無必然的聯(lián)系!肚f子》的論辯,與其說讀者是被其邏輯推理所征服,不如說是被奇詭的藝術境界、充沛的情感所感染。如《逍遙游》末兩段,莊子與惠子辯有用無用,均為寓言;葑酉日f大瓠“無用”,莊子認為他是拙于用大,又在寓言中再套寓言,以“不龜手之藥”,說明“所用之異”,無用即為有用。惠子再以大樗為例,說明莊子之言“大而無用”,莊子以貍牲跳梁,死于網(wǎng)罟為例,說明汲汲追求有用之害,然后是一段抒情意味十分濃厚的結束語:
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不僅回答了惠子的“無用”之辯,而且十分形象,情感濃郁地描述出全篇所追求的心靈自由,精神無待的至人境界,真是得魚忘筌,大辯不言。這樣的辯論,超越了形式邏輯的規(guī)則,進入了“無言無意之域”。正因為這樣,莊子哲學充滿了詩意。
《莊子》的語言如行云流水,汪洋恣肆,跌宕跳躍,節(jié)奏鮮明,音調和諧,具有詩歌語言的特點。清人方東樹說:“大約太白詩與莊子文同妙,意接而詞不接,發(fā)想無端,如天上白云卷舒滅現(xiàn),無有定形。”(《昭昧詹言》卷十二)莊子的句式錯綜復雜,富于變化,喜用極端之詞,奇崛之語,有意追求尖新奇特。
(選自《中國文學史》,袁行霈主編,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