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xiàn)形記在線閱讀
作者:李伯元 文章來源:經(jīng)典名著
話說趙溫自從正月出門到今,不差已將三月。只因離家日久,千般心緒,萬種情懷,正 在無可排遣,恰好春風報罷,即擬整頓行裝,起身回去。不料他爺爺望他成名心切,寄來一 封書信,又匯到二千多兩銀子,書上寫著:“倘若聯(lián)捷,固為可喜;如其報罷,即趕緊捐一 中書,在京供職。”信上并寫明是王鄉(xiāng)紳的主意,“所以東拼西湊,好容易弄成這個數(shù)目。 望你好好在京做官。你在外面做官,家里便免得人來欺負。千萬不可荒唐,把銀子白白用 掉”各等語。
①黃堂:指知府、太守。古時稱太守的廳堂為黃堂。
趙溫接到此信,不好便回,只得托了錢典史替他打聽,那里捐的便易,預備上兌。那錢 典史本來是瞧不起趙溫的了,現(xiàn)在忽然看見他有了銀子捐官,便從新親熱起來,想替他經(jīng)經(jīng) 手,可以于中取利的意思。后見趙溫果然托他,他喜的了不得,今天請聽戲,明天請吃飯。 又拉了一個打京片子的人來,天天同吃同喝,說是他的盟弟,認得部里的書辦,有什么事托 他,那里萬妥萬當?shù)。趙溫信以為真,過了一天,又穿著衣帽去拜他,自己還做東請他,后 來就托他上兌①。二千多銀子不夠,又虧了他代擔了五百兩。趙溫一面出了憑據(jù),約了日 期,一面寫信家去,叫家里再寄銀子出來好還他。這里一面找同鄉(xiāng),出印結②,到衙門,忙 了一個多月才忙完?垂儆浨澹簭拇艘院,趙孝廉為了趙中書,還是賀根跟他在京供職。
話分兩頭。且說錢典史在京里混了幾個月,幸虧遇見一個相好的書辦,替他想法子,把 從前參案③的字眼改輕,然后拿銀子捐復原官,加了花樣④,仍在部里候選。又做了手腳, 不上兩個月,便選了江西上饒縣典史。聽說缺分還好,他心中自然歡喜。后來一打聽,倒是 從前在江南揭參他的那個知府,現(xiàn)在正做了江西藩司⑤。冤家路窄,偏偏又碰在他手里,他 心中好不自在起來。跑來同他盟弟,就是上回賺他錢的那個人商量。他盟弟道:“這容易得 很,我間壁住的徐都老爺,就是這位藩臺大人的同鄉(xiāng)。去年這位藩臺上京陛見的時候,徐都 老爺還請他吃過飯,是小弟作的陪。他兩人的交情很厚,在席面上咕咕噥噥,談個不了,還 咬了半天耳朵,不曉得里頭是些甚么事情。后來這位藩臺大人出京的時候,還叫長班⑥送了 他四兩銀子別敬⑦。”錢典史道:“像他這樣交情,應該多送幾兩才是,怎么只送四兩?” ①上兌:上,進獻;兌,兌款。上兌就是進獻銀錢。
②印結:類似擔保書。
③參案:指彈劾的案子。
④花樣:指為了增加捐官的銀子收入,設立多種名目、花樣。
⑤藩司:官名、掌管一省財賦、人事大權。
⑥長班:隨從的仆役。
⑦別敬:送人銀錢,為字眼好聽,不同人有不同的叫法。
他盟弟把臉一紅道:“這個卻不曉得,或者另外多送,我們也瞧不見,再不然,大概同 鄉(xiāng)都是四兩。他們做大員的,怎好厚一個,薄一個,叫別位同鄉(xiāng)看著吃味兒!卞X典史道: “這個我們不去管他。但是我的事情怎么樣呢?”他盟弟道:“你別忙。停一會子我到隔 壁,化上百把銀子,找這徐都老爺寫封信,替你疏通疏通,這不結了嗎。”錢典史道:“一 封信要這許多銀子?”他盟弟道:“你別急。你老哥的事情,就是我兄弟的事情。你沒有這 一點子,我兄弟還效勞得起!碑敃r錢典史再三拜托而去。原來他盟弟姓胡名理,綽號叫做 狐貍精。人既精明,認的人又多,無論那里都會溜了去。今番受了盟兄之托,當晚果然摸到 隔壁,找到徐都老爺,說明來意,并說前途①有五十金為壽,好歹求你賞一封信。徐都老爺 道:“論起來呢,同鄉(xiāng)是同鄉(xiāng),不過沒有什么大交情,怎么好寫信;就是寫了去,只怕也不 靈。”胡理道:“那里管得許多,你看銀子面上,隨便拓幾句給他就完了!毙於祭蠣斠 想,家里正愁沒錢買米,跟班的又要付工錢,太太還鬧著贖當頭,正在那里發(fā)急,沒有法子 想,可巧有了此事。心下一想,不如且拿他來應應急。遂即含笑應允,約他明早來拿信。又 問:“銀子可現(xiàn)成?”胡理說:“怎么不現(xiàn)成!”隨即起身別去。徐都老爺還親自送到大門 口,說了一聲“費心”,又叮嚀了幾句,方才進去。
①前途:舊時與人接洽事情時,對方的代稱。
到了第二天一早,徐都老爺就起身把信寫好。一等等到晌午,還不見胡理送銀子來,心 下發(fā)急說:“不要不成功!為什么這時候還不來呢?”跟班的請他吃飯也不吃。原來昨日晚 上,他已經(jīng)把這話告訴了太太和跟班的了。大家知道他就有錢付,太太也不鬧著贖當,跟班 的也不催著付工錢了。誰知第二天左等不到,右等不到,真正把他急的要死。好容易等到兩 點鐘,嘭嘭敲門。徐都老爺自己去開門,一看是胡理,把他喜的心花都開了,連忙請了進 來,吩咐泡茶,拿水煙袋,又叫把煙燈點上。胡理未曾開口,徐都老爺已經(jīng)把信取出,送到 他面前。胡理將信從信殼里取出,看了一遍。胡理一面套信殼,一面嘴里說道:“真正想不 到,就會變了卦!毙於祭蠣斅犃诉@話,一個悶雷,當是不成功,臉上顏色頓時改變,忙 問:“怎么了?可是不成功?”胡理徐徐的答道:“有我在里頭,怕他逃到那里去。不過拿 不出,也就沒有法子了。”徐都老爺?shù)溃骸翱墒且粋沒有?”胡理道:“有是有的,不過只 有一半。對不住你老,叫我怪不好意思的,拿不出手來!毙於祭蠣?shù)溃骸暗降姿铣龆? 少?”胡理也不答言,靴掖子①里拿出一張銀票,上寫“憑票付京平銀二十五兩正”,下面 還有圖書,卻是一張“四恒②”的票子。徐都老爺望著眼睛里出火,伸手一把奪了去。胡理 道:“就這二十五兩還是我墊出來的哩。你老先收著使,以后再補罷。”徐都老爺無奈,只 好拿信給他。胡理也不吃煙,不吃茶,取了信一直去找錢典史。告訴他,替他墊了一百兩銀 子,起先徐家里還不肯寫,后來看我面上卻不過,他才寫的。
①靴掖子:皮或緞子做的夾子,放在靴筒里。
②四恒:清末四大銀號,都以“恒”字為名。
錢典史自是感激不盡,忙著連夜收拾行李,打算后天長行,一直到省。結算下來,只有 他盟弟胡理處,尚有首尾未清。他盟弟外面雖然大方,心里極其嗇刻,想錢典史同他算清, 面子上又不好露出。因見錢典史有一個翡翠的帶頭子,值得幾文,從前錢典史也說過要賣掉 他。胡理到此就心生一計,說有主顧要買,騙到手,估算起來還可多賺幾文,滿心歡喜。次 日便推頭有病,寫了一封書信,叫做飯的拿來替他送行。信上還說:“帶頭子前途已經(jīng)看 過,不肯多出價錢,等到賣去之后,即將款項匯來。”事到其間,錢典史也無可如何,只得 自己算完了房飯帳,與趙溫作別,坐了雙套騾車而去。
有話便長,無話便短。他到了天津,便向水路進發(fā),海有海輪,江有江輪,不消一月, 便到了江西省城,找到下處。齊巧那位藩司又是護院①,他一時也不敢投信,候準牌期②, 跟著同班一大幫走進二堂,在廊檐底下朝著大人磕了三個頭,起來又請了一個安。那大人只 攤攤手,呵呵腰兒,也沒有問話就進去了。錢典史來的時候手里捏著一把汗,恐怕問起前 情,難以回話;幸虧大人不記小人過,過了此關,才把一塊石頭放下。
①護院:藩臺暫時代理撫院職務為護院。
②牌期:督、撫臺官署接待屬員的日期。
但是他選的那個缺,現(xiàn)在有人署事,到任未及三月。這署事的人也弄了甚么大帽子的 信,好容易署了這個缺。上司看了寫信人面上,總要叫他署滿一年,不便半路上撤他回來。 好在姓錢的是實缺,就是閑空一年半載也不打緊:上司存了這個意見,所以竟不掛牌叫他赴 任。卻不想這位錢太爺只巴巴的一心想到任,叫他空閑在省城,他卻受不的了。一天到晚, 不是鉆門子,就是找朋友,東也打聽,西也打聽,高的仰攀不上,只要府、廳班子里,有能 在上司面前說得動話的,他便極力巴結,天天穿著衣帽到公館里去請安。后來就有人告訴 他:現(xiàn)在支應局①兼營務處的候補府黃大人,是護院的天字第一號的紅人。凡百事情托了 他,到護院面前,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新近賑捐案內(nèi),又蒙山西撫院保舉了“免補②”, 部文雖未回來,即日就要過班,便是一位道臺③了。向來司、道一體,便與藩、臬兩司同起 同坐。所以他現(xiàn)在雖然還是知府,除掉護院之外,藩、臬卻都不在他眼里,有些事情竟要硬 駁回去。藩、臬為他是護院的紅人,而且即日就要過班,所以凡事也都讓他三分。
①支應局:官署名,主管軍餉。
②免補:候補官員免除經(jīng)過本職的補缺階段,跳了一級。
③道臺:省以下、府以上的官員,也叫觀察。
閑話休題。且說錢典史聽見這條門路,便一心一意的想去鉆。究竟他辦事精細,未曾稟 見黃大人,先托人介紹,認得了黃大人的門口同他門口,一個叫戴升的先要好起來,拜把 子,送東西,如兄若弟,叫的應天響,慢慢的才把“省里閑不起,想求大人提拔提拔”的意 思說了出來。戴升道:“老弟,你為什么不早說?這一點點事情,做哥哥的還可以幫你一把 力!卞X典史聽了,喜的嘴都合不攏來,忙說:“既然如此,我明天一早就來稟見!贝魃 道:“你別忙。早來無用,早晨找他的人多,那里有工夫見你,要來,明兒晚上來。” 錢典史忙說:“領都。倘能蒙老哥吹噓,大人栽培,賞派個把差使,免得妻兒老小捱 餓,便是老哥莫大之恩。”說完之后, 便即起身告辭。戴升說:“自家兄弟,說那里的話。明晚再會罷,我也不送你了!卞X 典史去后,齊巧上頭有事來叫戴升進去,問了兩句話。只因黃知府今日為了支應局一個收支 委員虧空了幾百兩銀子,被他查了出來,馬上撤掉差使,聽候詳參。心想,這些候補小班子 時頭,一個個都是窮光蛋,靠得住的實在沒有。便與戴升談及此事。也是錢典史運氣來了, 戴升便保舉他,說:“現(xiàn)在有個新選上饒縣典史錢某人,”如何精明,如何諳練,“而且曾 任實缺,現(xiàn)在又從部里選了出來,因為有人署事,暫緩赴任。如若委了這種有缺的人,他一 定盡心報效,再不會出岔子的!秉S知府道:“我沒有瞧見過這個人!贝魃溃骸八沙 常來稟見。小的為著老爺事忙,那里有工夫見他,所以從沒有上來回!秉S知府道:“既然 如此,叫他明天夜里來見我。”戴升答應了幾個“是”,又站了一會子,才退了出去。
到了第二天,錢典史那里等到天黑,太陽還大高的,他穿了花衣補服①跑了去。只見公 館外頭平放著兩乘轎子,他便趔趔趄趄,走到戴升屋里,請安坐下。戴升把昨兒夜間替他吹 噓的話告訴了他,還說“支應局出了一個收支差使,上頭一定要委別人,已經(jīng)有了主了,是 我硬替你老弟抗下來的。?桃娏嗣婢陀邢残诺。”錢典史又是感激,又是歡喜,忙問: “大人幾時回來的?”戴升道:“早晨七點鐘上院,九點下來;接著會審了一樁甚么案子, 趕十二點鐘到局里吃過飯,又看公事,才回來抽不上三袋煙,又是甚么局里的委員來稟見, 現(xiàn)在正在那里會客咧。你且在這屋里吃飯,等他老人家送過客,過了癮,再上去不遲!卞X 典史無奈,只得暫且坐著等候。停了一會子,只聽得里頭喊“送客”,見兩個委員前頭走, 黃知府后面跟著送。走到二門口,那兩個委員就站住了腳,黃知府照他們呵呵腰,就自己先 進去了。兩個委員各自上轎回去不題。
①花衣補服:花衣,即莽袍,官服;補服,穿在莽袍外面的外套。
這里黃知府踱進二門,便問管家:“轎子店里催過沒有?”有個管家便回:“已經(jīng)打發(fā) 了三次人去催去了!秉S知府道:“今兒在院上,護院還提起,說部文這兩天里頭一定可 到。轎子做不來,坐了甚么上院呢?真正這些王八蛋!我不說,你們再不去催的!北姽芗 碰了釘子,一聲也不敢言語,一個個鴉雀無聲,垂手侍立。黃知府說完了話,也踱了進去。 等到上燈之后,錢典史在戴升屋里吃過了夜飯,然后戴升拿著手本進去替他回過,又出來領 他到大廳西面一間小花廳里坐下。此時錢典史恭而且敬,一個人坐在那里,靜悄悄的,足足 等了半個鐘頭才聽見靴子響。還沒進花廳門,又咳嗽了一聲。隨見小跟班的,將花廳門簾打 起,便是大人走了進來:家常便服;一個胖脹面孔,吃煙吃的滿臉發(fā)青,一嘴的濃黑胡子, 兩只眼睛直往上瞧。錢典史連忙跪倒,同拜材頭的一樣,叩了三個頭,起來請了一個安,跟 手又請安,從袖筒管里取出履歷呈上。黃大人接在手中,一面讓坐。錢典史只有半個屁股坐 在椅子上,斜著臉兒聽大人問話。黃知府把他的履歷翻了一翻,隨手擱下,便問:“幾時到 的?”錢典史忙回:“上個月到的。”黃知府道:“上饒的缺很不壞?”錢典史道:“大人 的栽培!但是一時還不得到任!闭f到這里,黃知府叫了一聲“來”。只見小跟班的拿著水 煙袋進來裝煙。黃知府只管吃煙,并不答話。錢典史熬不過,便站起來又請了一個,說: “卑職母老家貧,雖說選了出來,藩憲一時不掛牌,總求大人提拔提拔!”黃知府道:“求 我的人實在多,總要再添幾百個差使,才能夠都應酬得到。”錢典史聽了不敢言語。只見黃 知府拿茶碗一端,管家們喊了一聲“送客”,他只好辭了出來。黃知府送到二門,也就進去 了。
錢典史出來,仍舊走到戴升屋里,哭喪著面孔,在那里換衣服,一聲也不言語。還是戴 升著出他的苗頭,就說:“老弟!官場里的事情,你也總算經(jīng)過來的了,那里有一見面就委 你差使的?少不得多走兩趟。不是說,有愚兄在里頭,咱們兄弟自己的事,還有什么不替你 上緊的。這算得什么,也值得放在心上,就馬上不自在起來。快別這樣!”錢典史道:“做 兄弟的并非不知道這個道理。但是一件,剛才我求他,他老人家的口氣不大好,再來恐怕他 不見!贝魃溃骸澳惴判模形夷!你看他一天忙到夜,找他的人又多。我說句話你別 氣,像你老弟這樣的班子,不是有人在里頭招呼,如要見他一面,只怕等上三年見不著的盡 多哩。”錢典史道:“我曉得。不是你老哥在里頭,兄弟那里夠得上見他。有你老哥拍胸 脯,兄弟還有甚么不放心的。你快別多心,以后全仗大力!”一面又替戴升請了一個安,然 后辭了出來,自回寓處。后來又去過幾次,也有時見著,有時見不著。
忽然一天,錢典史正走進門房,戴升適從上頭回事下來,笑嘻嘻的朝著錢典史道:“老 弟,有件事情,你要怎樣謝我?說了再告訴你!卞X典史一聽話內(nèi)有因,心上一想,便道: “老哥,你別拿人開心,誰不知道戴二太爺一向是一清如水,誰見你受過人家的謝禮!這話 也不像你說出來的!迸赃呌写魃囊粋伙計聽了這話,笑道:“真正錢太爺好口才!”戴 升道:“真是真,假是假,不要說頑話。我們過這邊來講正經(jīng)要緊!卞X典史便跟了戴升到 套間里,兩個人咕咕噥噥了半天,也不知說些甚么,只聽得臨了一句是錢典史口音,說: “凡事先有了你老哥才有我兄弟,你我還分彼此嗎!闭f完出來,歡天喜地而去。究竟所說 的那個收支差使派他沒有。后文再題。
且說黃知府有一天上院回來,正在家里吃夜飯,忽然院上有人送來一角文書,拆開一 看,正是保準過班的行知。照例開銷來人。便是戴升領頭,約齊一班家人,戴著紅帽子,上 去給老爺叩喜。叩頭起來,戴升便回:“綠呢轎子可巧今天飯后送來,家人剛才看過歷本, 明天上好的日子,老爺好坐著上院!秉S知府點點頭兒,又問:“價錢講過沒有?”戴升 道:“拿舊藍呢轎子折給他,找他有限的錢!秉S知府道:“舊轎子抬去了沒有?”戴升 道:“明天老爺坐了新轎子,就叫他們把舊的抬了去。”黃知府沒有別的言語,戴升便退了 下來。接著首府、首縣,以及支應局、營務處的各位委員老爺,統(tǒng)通得了信,一齊拿著手本 前來叩喜。內(nèi)中只有首府來的時候,黃知府同他極其客氣。無奈做此官,行此禮,憑你是 誰,總跳不過這個理去。始終那首府按照見上司的規(guī)矩見的他。一宵無話。
次日一早,黃知府便坐了綠呢大轎上院,叩謝行知。仍舊坐了知府官廳。惹得那些候補 知府們都站起來請安,一口一聲的叫“大人”。黃大人正在那里推讓的時候,只見有人拿了 藩、臬兩憲的名帖前來請他到司、道官廳去坐。那些知府又站了班,送他出去。到司、道官 廳,各位大人都對他作揖道喜。他依舊一個個的請安,還他舊屬的體制。各位大人說:“以 后我們是同寅,要免去這個禮的了!备魑淮笕擞忠积R讓位,黃大人便扭扭捏捏的在下手一 張椅子上坐下。列位看官記清:黃大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yōu)榈琅_,做書的人也要改稱,不好再稱他 為黃知府了。當日黃道臺上院下來,便拿了舊屬帖子,先從藩臺拜起,接著是臬臺、糧巡 道、鹽法道,以及各局總辦,并在省的候補道,統(tǒng)通都要拜到。一路上,前頭一把紅傘;四 個營務處的親兵,一匹頂馬,騎馬的戴的是五品獎札,還拖著一枝藍翎①;兩個營務處的差 官,戴著白石頭頂子,穿著“抓地虎②”,替他把轎杠;另外一個號房,夾著護書,跑的滿 頭是汗。后頭兩匹跟馬,騎馬的二爺,還穿著外套。黃道臺坐在綠呢大轎里,鼻子上架著一 副又大又圓,測黑的墨晶眼鏡,嘴里含著一枝旱煙袋。四個轎夫扛著他,東趕到西,西趕到 東。那個把轎杠的差官還替他時時刻刻的裝煙。從午前一直到三點半鐘才回到公館。他老的 煙癮上來了,盡著打呵欠,不等衣服脫完,一頭躺下,一口氣呼呼的抽了二十四袋。跟他的 人,不容說肚皮是餓穿的了。接著還有多少候補大人、老爺們前來道喜,都是戴升替他一個 個道乏擋駕。
①“紅傘”、“獎札”、“藍翎”:均是表示官員身份的穿戴,儀仗。“紅傘”,官員 出行時儀仗中的傘蓋!蔼勗,獎勵的憑證,這里即指五品頂戴的“藍翎”(帽上的裝飾 羽毛)。
②抓地虎:靴名。
又過了兩天,戴升想巴結主人,趁空便進來回道:“現(xiàn)在老爺已經(jīng)過了班,可巧大后天 又是太太的生日,家人們大眾齊了分子叫了一本戲,備了兩枱酒,替老爺、太太熱鬧兩天。 這點面子老爺總要賞小的,總算家人們一點孝心!秉S道臺道:“何苦又要你們化錢?”戴 升道:“錢算得什么!老爺肯賞臉,家人們傾家都是愿意的!秉S道臺道:“只怕這一鬧, 不要叫局里那些人知道,他們又有什么公分鬧不清爽,還有營務處上的!贝魃溃骸袄蠣 的大喜,應該熱鬧兩天才是!秉S道臺也無他說,戴升便退了下來,自去辦事。不料這個風 聲傳了出去,果然營務處手下的一班營官一天公分;支應局的一班委員一天公分:都是一本 戲、兩枱酒,一齊拿了手本,前來送禮。黃道臺道:“果不出我所料,被戴升這一鬧,鬧出 事情來了!贝魃溃骸耙麄冎啦藕。”于是定了頭一天暖壽,是本公館眾家人的戲 酒,第二天正日,是營務處各營官的;第三天方輪到支應局的眾委員。到了暖壽的第一天晚 上,黃道臺便同戴升商量道:“做這一個生日,唱戲吃酒,都是糜費,一點不得實惠!贝 升正要回話,忽見門上傳進一封電報信來,上面寫明“南京來電送支應局黃大人升!秉S道 臺知道是要緊事情,連忙拆開一看,上頭只有號碼。黃道臺是不認得外國字的,忙請了帳房 師爺來,找到一本“華洋歷本”,翻出電碼,一個一個的查。前頭八個字是“南昌支應局黃 道臺”。黃道臺急于要看底下,偏偏錯了一個碼子,查死查不對。黃道臺急了,說:“不去 管他,空著這一個字,查底下的罷!蹦菐煚斢址鋈齻字,是“軍裝案”。黃道臺一見這 三個字,他的心就畢卜畢卜跳起來了。瞪著兩只眼睛看他往底下翻。那師爺又翻出六個字, 是“帥①查確,擬揭參②”。黃道臺此時猶如打了一個悶雷似的,咕呼一聲,往椅子上就坐 下了。那師爺又翻了一翻,說:“還有哩!秉S道臺忙問:“還有甚么?”師爺一面翻,一 面說:“朱守、王令均擬革,兄擬降同知①,速設法!毕骂^注著一個“荃”字。黃道臺便 曉得這電報是兩江督幕里他一個親戚姓王號仲荃的得了風聲,知會他的。便說:“這事從那 里說起!”師爺說:“照這電報上,令親既來關照,折子還沒有出去。觀察早點設法,總還 可以挽回!秉S道臺道:“你們別吵!我此刻方寸已亂,等我定一定神再談! ①帥:指總督。
②揭參:指彈劾。
歇了一會子,正要說話,忽見院上文巡捕胡老爺,不等通報,一直闖了進來,請安坐 下。眾人見他來的古怪,都退了出去。胡老爺四顧無人,方才說道:“護院叫卑職到此,特 特為為通知大人一個信!秉S道臺正在昏迷之際,也不知回答甚么方好,只是拿眼瞧著他。 胡老爺又說道:“護院接到南京制臺②的電報,說是那年軍裝一案,大人也掛誤在里頭,真 是想不到的事情!護院叫勸勸大人,不要把這事放在心上,過上兩個月,冷一冷場,總要替 大人想法子的。”此時黃道臺早已急得五內(nèi)如焚,一句話也回答不出。后來聽見胡巡捕說出 護院的一番美意,真是重生父母,再造爹娘,那一種感激涕零的樣子,畫也畫不出,便說: “求老兄先在護院前替兄弟叩謝憲恩。兄弟現(xiàn)在是被議人員,日里不便出門,等到明兒晚 上,再親自上院叩謝!闭f完之后,胡老要趕著回去銷差,立刻辭了出來。黃道臺此番竟是 非?蜌,一直送出大門方回。
①守、令、同知:官名,守、太守,即知府,令、縣令,同知,知府的輔佐員。
②制臺:即總督。
當下一個人,也不進上房,仍走到小客廳里,背著手,低著頭,踱來踱去。有時也在炕 上躺躺,椅子上坐坐,總躺不到、坐不到三分鐘的時候,又爬起來,在地下打圈子了。約摸 有四更多天,太太派了老媽子三四次來請老爺安歇,大家看見老爺這個樣子,都不敢回。后 來太太怕他急出病來,只好自己出來解勸了半天,黃道臺方才沒精打彩的跟了進去。
到了第二天,本是太太暖壽的正日,因為遭了這件事,上下都沒了興頭。太太便叫戴升 上去,同他商量,想把戲班子回掉不做。戴升一見老爺壞了事,誰肯化這冤錢,便落得順水 推船說:“家人也曉得老爺心上不舒服,既然太太如此說,家人們過天再替太太補祝罷。” 說完出去,叫了掌班的來,回頭他說:“不要唱了!闭瓢嗟恼f:“我的太爺!為的是大人 差使,好容易才抓到這個班子,多少唱兩天再叫他們回去!贝魃溃骸安灰褪遣灰!你 不走,難道還在這里等著捱做不成?”掌班的被他罵了兩句,頭里也聽見這里大人的風聲不 好,知道這事不成功,只好垂頭喪氣了出來,叫人把箱抬走。一面戴升又去知會了局里、營 里,大家亦已得信,今見如此,樂得省下幾文。不在話下。
到了下午,大人從床上起身,洗臉吃飯,一言不發(fā);等到過完癮,那時已有上燈時分。 戴升進來回:“外面都已伺候好了。請老爺?shù)氖荆是吃過夜飯上院,還是此刻去?”黃大 人說:“吃過夜飯再去!痹瓉磉@位黃大人的太太最是知書識禮的,一聽丈夫降了官,便同 戴升說:“現(xiàn)在老爺出門,是坐不來綠呢大轎①的了。我們那頂舊藍呢的又被轎子店里抬了 去,你看向那位相好老爺家借一頂來?”戴升道:“現(xiàn)在的事情,沒頭沒腦,不過一個電 報,還作不得準。據(jù)家人的意思,老爺今天還是照舊,等到奉到明文再換不遲。況且同人家 去借,面子上也不好說!碧f:“據(jù)我看,這樁事情不會假的,再坐著綠大呢的轎子上 院,被人家指指摘摘的不好,不如換掉了妥當。橫豎早晚要換的,家里有的是老太爺不在的 時候,人家送的藍大呢帳子,拿出兩架來把他蒙上,很容易的事!币幻嬲f,一面就叫姨太 太同了小姐立刻去開箱子,找出三個藍呢帳子,交給戴升拿了出去。戴升回到門房里說道: “說起來,我們老爺真真可憐!好容易創(chuàng)了一頂綠大呢的轎子,沒有坐滿五回,現(xiàn)在又坐不 成了。太太叫把藍呢蒙上,說得好容易,誰是轎子店里的出身?我是弄不來。好在老爺是糊 里糊涂的,今兒晚上讓他再多坐一次。吩咐親兵,明天一早叫轎子店里的人來一兩個,帶了 家伙,就在我們公館里把他蒙好就是了。”究竟黃大人是否仍坐綠呢大轎上院,且聽下回分 解。
①綠呢大轎:一種官階標志,當時三品以上官員才坐綠呢大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