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國15
1.浦口(一八五三年六月三日)
號炮連聲,千帆競發(fā),西征軍水陸大軍起行。
曾天養(yǎng)在船上招手,林啟蓉也在向他的外甥譚紹光招手。
帆影漸漸成了天邊的一堆白雪,譚紹光對曾晚妹說:“走吧,回天京去吧!
二人上馬。
2.回天京的路上曾晚妹、譚紹光并馬走著,不時地要躲閃運糧進城的馬車。
譚紹光說:“晚生,你還在童子軍里呆下去嗎?”
曾晚妹問:“怎么,你要走?”
譚紹光說:“我都十六了,我和范汝增、李世賢、陳坤書,還有陳玉成,都要離開童子軍了!
“那童子軍可沒意思了!痹砻煤苡X失落。
譚紹光嘲笑地說:“聽你這口氣,你要在童子軍里呆到長出白胡子來呀!”
“你們走,我也走!痹砻谜f。
譚紹光說:“本來李世賢說,大伙散了之前,要在一起樂一樂,后來那消息一傳出來,大伙說讓陳玉成請客!
“他哪有錢!”曾晚妹說,“太平軍又不發(fā)錢!
“他有兩錠銀子呀!”譚紹光笑了,“你也去吃他的大戶,去不去?”
曾晚妹說:“我才不去呢。”
譚紹光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問:“哎,晚生,你好像跟陳玉成鬧別扭了吧?為啥事呀,好幾天不說話?從前你們倆可是好得能穿一條褲子呀!”
“去你的!”曾晚妹大為不好意思。
“這有什么害羞的,”譚紹光說,“你呀,從小像個丫頭,愛哭,你將來當了大將軍也動不動哭鼻子呀?”
曾晚妹說:“去!你才哭呢!彼鋈挥浧鸱讲潘f“那消息”,不知指什么,就問:“你說的那消息是不是陳玉成升了指揮的事呀?”
“那只算一喜,”譚紹光說,“陳玉成可交了好運了,他是雙喜臨門。哎,怪了,你和他那么好,你會不知道?”
“我們不是吵架了嘛!”曾晚妹說,“快告訴我,他還有什么喜事?”
“你猜!”譚紹光故意賣關子。
曾晚妹說:“還有啥,莫非天王還能招他當駙馬不成?”
譚紹光把馬鞭子在空中一揮說:“還真叫你猜著了!天王要把天長金儀美下嫁給陳玉成了。”
曾晚妹像被雷打了一般勒馬站住,呆了好一會才說:“胡說,這不可能!”
譚紹光根本沒注意曾晚妹臉上表情的急劇變化,他催促著:“快走呀!發(fā)什么呆。你說不可能?怎么不可能?天王的女兒總得嫁人吧?陳玉成一表人才,能文能武,十七歲就當上了殿左三十指揮,你在咱童子軍里從頭到尾數(shù)一數(shù),哪個能比得過陳玉成?天王好眼力呀!”
曾晚妹已沒有理由不信,可她仍然抱著最后一線希望地說:“就算是天王要招陳玉成當駙馬,他也不能干。”
譚紹光一聽大笑起來:“有那樣的傻瓜嗎?當駙馬還不干?而且我告訴你,聽說儀美公主長得可端莊了呢。”
“那是你,陳玉成不會像你一樣。”曾晚妹忍著心上的陣陣撕裂般疼痛硬撐著說。
譚紹光說:“陳玉成不削失了腦袋往前鉆,那可真是傻透腔了。”
曾晚妹問:“那,那陳玉成要是有心上人了呢?”
“你說什么?”譚紹光又縱聲大笑起來,他說,“有誰能相信陳玉成有心上人?他敢嗎?他敢找女人嗎?除非他不要命了!
這話又如五雷轟頂一般擊得曾晚妹一陣陣頭暈眼花。她極力鎮(zhèn)定自己,說:“我還是不信,我去問問他!甭曇粼絹碓降,越來越不自信,越來越?jīng)]底氣。
譚紹光終于最后擊垮了曾晚妹,他說:“前天,天王把陳玉成叫到天王府去了,當面招的駙馬?熳,咱們叫他請客!
曾晚妹在馬上搖晃了幾下,差點栽到馬下。譚紹光問:“你怎么了?”
曾晚妹頓時淚流滿面,她揚起鞭子拼命打馬,那匹追風馬馱著她飛一樣跑到前面去了。半天也沒醒過腔來的譚紹光也急忙打馬跟上去。
3.天王府后林苑儀美寢宮儀美中途就離開了畫肪船,推說頭暈,回到了寢宮,把宮女全都趕到廊下去,一個人坐在那里垂淚。
她忽聽門外有人問宮女:“天長金在嗎?”
一個官女的聲音說:“在,她不想見人!
但儀美已聽出是姑姑洪宣嬌的聲音,她拉開房門,說:“姑姑!你怎么也不多玩一會兒?”
“我哪有那份閑心!”洪宣嬌坐下,拿起一把四扇扇著風,注視著儀美的眼睛,問:“你哭了?”
“誰哭了!”儀美笑著否認,可那不聽話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洪宣嬌一時覺得儀美挺可憐,她坐得離她更近些,問:“方才在畫舫里,我與你父王說的話,你是不是聽見了?”
儀美點了點頭。
洪宣嬌說:“看,成了一團亂麻,越抖越亂。又把你攪進來了!
儀美問:“姑姑,我……我那么討人厭嗎?”一個少女的自尊和自愛受到了傷害那創(chuàng)傷是最不易平復的。
洪宣嬌撫著她的頭發(fā)說:“儀美,你是個好孩子,誰能討厭你呀!”
儀美問:“那濺玉成為什么不要我?又為什么托人來勸父親收回成命?”
洪宣嬌嘆口氣,說:“這和你沒關系,真的,一點也不關你的事!
儀美問:“那是什么事呢?”
洪宣嬌覺得沒法說,幾次欲言又止,最后她站到了窗下,看著外面的園景。
“有什么不好說的嗎?”儀美又問。
洪宣嬌沒有正面回答她,卻問:“你見過陳玉成嗎?”
儀美點頭說:“見過幾次。那天父王召他進宮,我在后面也偷著看了!
洪宣嬌問:“你喜歡他嗎?”
儀美說:“可他并不中意我!毕矚g對方的話,貴為天長金的儀美,也還是說不出口。
“強扭的瓜不甜,你明白這意思嗎?”洪宣嬌問。
儀美點點頭。
“陳玉成是個好人,”洪宣嬌說,“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換上任何人,當駙馬這樣的好事落到頭上,還不得樂得給祖宗去磕頭?陳玉成他不愿意,必有他的道理,必有他的難言之隱。你能理解嗎?”
儀美目光茫然地說:“我管別人什么難言之隱干什么。既然連姑姑都出面來破這個婚,我就是遵父命嫁過去,又有什么意思呢?”她覺得內(nèi)心酸楚得不行。
洪宣嬌拍著她的手說:“儀美,你真是個賢慧而又通情達理的姑娘!
儀美說:“行了,你去告訴陳玉成,我不會難為他,我也沒到爛在家里嫁不出去的地步!弊宰痱(qū)使她必須這樣剛強。
“又說傻話,”洪宣嬌說,“誰會說你爛到家里呢?常言說,皇帝的女兒不愁嫁,何況你又是天仙一樣的人呢。不過,你說不難為他,沒有用處的,天王哥哥絕對不會因為陳玉成不要你,就收回成命,我的面子都搭進去了,也沒管用嘛。”
“那怎么辦?”儀美想了一下,說,“也許我出面,能讓父親收回成命!
洪宣嬌眼睛一亮,說:“你太聰明了。我怎么沒想到!你說得對,可到如今,只有你可以挽救局面。不過,太難為你了。”
“是啊,”儀美說,“招駙馬的事肯定已在天京城傳得沸沸揚揚,忽然又沒這回事了,再傳出陳玉成不要我,姑姑,你說我還有什么臉面立于世?”說到這里,她又落下淚來。
洪宣嬌又不忍心了。她說:“算了吧,你別為難了。聽天由命吧!
儀美說:“我可以去勸父親改變主意,不過有個條件!
洪宣嬌問:“你想說什么?”
“我要見見陳玉成,”儀美說,“不能這么不明不白的!彼淖懔松倥挠職。
洪宣嬌十分躊躇,她說:“你……有這個必要嗎?既然你已不想下嫁于他,又有什么好說呢?”
“不,我要見他!眱x美那端莊的臉上現(xiàn)出少有的剛毅和肅穆。
洪宣嬌猜不透她在想什么,目視她良久,才點了點頭。
4.童子軍大營中陳玉成正在收拾行李,陳坤書、范汝增、李世賢也在打行李。一些小伙伴在一旁圍著,有的說:“你們都走了,童子軍就散伙了!庇械恼f:“我就差一歲肥我也帶走吧!
范汝增說:“等你黃嘴丫子褪了再說吧!”
小伙伴笑著與他廝打:“你的黃嘴丫子也沒褪凈!”
突然,營門唯一聲推開,人們一回頭,見曾晚妹滿臉是淚,怒目圓睜地出現(xiàn)在門口,人們正愣著不知怎么回事的時候,氣喘吁吁的譚紹光也跟了進來,他一勁給陳玉成打手勢,做啞語,陳玉成看到了卻沒理他,他冷靜地直起腰,對曾晚妹笑笑,說:“把你爺爺送走了?”
曾晚妹厲聲說:“你出來!”然后自己快步走了出去。
小伙伴們喊喊喳喳議論:“怎么了?”“還從來沒見咱的假丫頭發(fā)這么大脾氣呢!”
“行了,都閉上嘴吧!”陳玉成看大伙一眼,走了出去。
陳坤書說:“陳玉成怎么了,好像有什么短處抓在曾晚生手里似的。”
5.玄武湖畔曾晚妹一直把陳玉成帶到了碧波漣漣的玄武湖畔,接天蓮葉幾乎蓋住了多一半湖水,紅的、粉的、白的蓮花開得好不熱鬧。他們兩個都沒心思賞風景,一前一后地走著。
在一處沒人的亂石堆前,曾晚妹終于站住了,她說:“我今天才看透了你的黑心。從前我瞎了眼!
陳玉成坐在石頭上,一副悠閑自得的樣子,他拾起一塊扁平的小石塊,在水里打出一串漣漪。他故意氣她,說:“怎么了?已經(jīng)好幾天不跟我說話了,今個可是你找上門來的,是找我算賬的吧?”
“對了,”曾晚妹說,“該算算總賬了!
陳玉成問:“不就是那個同心結(jié)的事嗎?不值得生那么大的氣!
“你別裝蒜!”曾晚妹說,“什么同心結(jié),我早把那事忘了,千里迢迢,我也不相信你能再去找那個藥鋪千金!”
“既然這樣,你還有什么氣好生呢?”陳玉成說,他就是不往儀美公主身上說。
曾晚妹也不揭破,她此時仍然抱著最后一線希望,希望從譚紹光那里聽來的只是道聽途說。所以曾晚妹說:“你辦的事情咱己還不知道嗎?”
“你指的什么事情?”陳玉成問。
“缺德、沒良心的事!痹砻谜f。
陳玉成說:“我陳玉成走得正,行得正,從不做虧心事,問心無愧!
“你還敢夸口!”曾晚妹說著又傷心地掉淚了,“你說,我對你怎么樣?”
陳玉成說:“好啊。”
曾晚妹問:“我把心都交給你了,是不是?”
陳玉成說:“是呀!”
“那你為什么欺侮我,干設良心的事?”曾晚妹問。
“什么事呀?”陳玉成仍在裝傻。
“你不是當了駙馬了嗎?全天京城的人都知道了,你還瞞我!有沒有這事?”曾晚妹雖然一口氣連珠炮一樣把要說的話全發(fā)射出去,她仍希望陳玉成矢口否認。
可她沒想到,陳玉成是那樣平靜、那樣不當回事地說:“有這回事!
曾晚妹的心在往下沉,沉到了冰冷幽深、漆黑的玄武湖底,她幾乎麻木了,半晌才說:“你答應了,是不是?”
“我不答應行嗎?”陳玉成做出一副無奈的神情說,“你想想,天王要嫁女兒,能問問陳玉成同意不同意嗎?那是天王的詔旨,誰敢抗命抗旨?”
這是曾晚妹也駁不倒的理,她的情緒一下子跌到了最低谷,只感到周身發(fā)冷,她像在自言自語:“是呀,是呀,這是忘恩負義的最好的借口,白費了幾年來我對你的一片心……”
“我知道你的一片心又有什么用?”陳玉成說,“我敢向天王聲稱我有未婚妻嗎?我敢說我私訂終身的人叫曾晚妹嗎?”
“你不是男子漢!”曾晚妹說,“大不了是個死嗎?你敢把我曾晚妹在天王面前供出去,我就有膽量陪你去死!你敢嗎,陳玉成?”她的目光咄咄逼人。
陳玉成此前一番話等于把事情的最后結(jié)局向這天真的烈女攤了牌。直到此刻,他也面臨著生與死的關口。
這時,曾晚妹站起來了,她除下紅巾,掠了掠頭發(fā),凄然地笑了笑,說:“你去當你的駙馬吧,一個男人,也許只能這樣抉擇,我不再讓你煩心了,不再讓你甩不掉了,我自己走開,誰讓我自己沒長正眼睛呢!
淚水嘩嘩地順腮而下。就在陳玉成沒注意的當兒,曾晚妹雙手向上一舉,咚一聲躍人湖中。
陳玉成大驚,叫了一聲:“晚妹!”也躍入湖中。
6.洪宣矯宅邸頭發(fā)濕淋淋的曾晚妹躺在床上,洪宣嬌在給她梳理頭發(fā),她說:“你真是個死心眼的傻丫頭,你怎么能尋短見呢?”
曾晚妹極度傷心地說:“他多余把我救上來,我遲早還會自戕的,我活在世上已經(jīng)沒什么意思了。”
“傻丫頭,”洪宣嬌說,“有陳玉成這樣忠義的人守著你,你永遠都不該想到死!你為了他,你也不能死!
曾晚妹流著淚說:“你別安慰我了,我已經(jīng)不傷心了,都過去了,從前的曾晚妹已經(jīng)死了,他陳玉成好與歹,都與我沒有關系了!
“你真渾,真可恨!”洪宣嬌說,“你直到現(xiàn)在還把陳玉成看成薄情的人,你對不起他的一片心啊!”
“我對不起他?”曾晚妹認為她在安慰自己。
“天王是要招他為駙馬,可你知道陳玉成是怎樣回答的嗎?為了你,為了你們兩小無猜的那份情,他膽敢在天王面前拒絕了這門婚事!”
曾晚妹驚得眼珠定住半晌不轉(zhuǎn)一下。她坐了起來,抓住她的手:“這是真的嗎?”
“怎么不真!”洪宣嬌說,“為此天王大怒,天王的女兒居然有人敢說不要,這還了得嗎?”
善良的曾晚妹一下子轉(zhuǎn)為替陳玉成擔心了:“那玉成怎么辦?他不是間下大禍了嗎?”
“是呀,這禍還不小呢!焙樾麐烧f,“陳玉成找蘇三娘去說,蘇三娘讓我出面跟天王談,我好歹是他妹妹呀!
曾晚妹滿懷希冀地說:“你去說了嗎?”
洪宣嬌說:“我也碰了釘子!
曾晚妹的情緒又一落千丈了:“這么說,無可挽回了?”但她已經(jīng)不恨陳玉成了。
“就看玉成與儀美公主這一次談得怎么樣了。”洪宣嬌說。
“你說什么?”曾晚妹好不奇怪,“你說玉成去和天長金談?”
“是啊!焙樾麐烧f,“儀美指名要與王成談談,她說由她去勸說天王收回成命。條件是她必須見陳玉成一面!
曾晚妹搖頭苦笑,她怎能相信這與虎謀皮的神話呢?她說:“鬼才相信天長金能答應遲婚!彼J為這是天長金的詭計。
“按常理,你說得對!焙樾麐烧f,“可是儀美從小讀書明理,她是個通達的人,也許……”
“別說了,”曾晚妹決然地說,“說來說去,我是個多余的人!”
7.東朝房后面的密室蘇三娘把陳玉成秘密地領進來,關嚴門,囑了一句:“別超過一個時辰,一會我來接你出去!闭f完匆匆走了。
剛邁進室內(nèi),陳玉成感到光線有點昏暗,適應了一會,他才看見有一個儀態(tài)端莊秀美一身宮裝的少女背光坐在那里。陳玉成料定這一定是儀美公主了,忙說:“陳玉成請?zhí)扉L金安。”
“你坐吧,不要拘束!眱x美打量著這個英俊的少年。
陳玉成不敢看她,低聲說:“陳玉成奉天長金之命來官晉見,不知有何吩咐!
儀美輕輕嘆了口氣,說:“不是我找你,應該是你求我,不是嗎?”
陳玉成說:“不敢!庇滞低悼戳怂谎。
“有什么不敢的!”儀美說,“天王賜婚,你都敢頂著不要,你的膽子不是很大嗎?”她的話平靜卻隱含著埋怨和譏諷。
陳玉成一聽口氣不對。嚇得馬上站了起來。
“你坐下,”儀美莞爾一笑說,“你抬起頭來看看我,你還從來沒見過我吧?”
陳玉成說:“在武昌時見過,離很遠,公主在打秋千!
儀美說:“我不是嫁不出去的黃臉婆吧?”她說這話時心底涌起陣陣哀傷。
陳玉成誠惶誠恐地說:“公主這樣說,小的無地自容了。”他本想說公主很美,卻又覺不妥。
“分明是我無地自容,你反倒說你自己!眱x美公主平靜地說,“我堂堂的天王之女,經(jīng)父王賜婚給你,你卻一口拒絕,你說我是不是無地自容?”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陳玉成只得說:“公主容稟,小的能攀龍附鳳,那不是祖宗有德嗎?小的只是年齡小,不想成婚。”
“是嗎?”儀美公主笑瞇瞇地說,“若是這樣,很簡單,晚幾年成親就是了,可先下定。”她明知陳玉成是玩弄托詞。
陳玉成方知公主的厲害,心里不禁暗暗叫苦,他只得再搬出自己也知道不值一駁的理由:“更主要的,是太平天國有個規(guī)矩,丞相以下不能成親,不許夫妻同住,陳玉成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違?”
儀美公主慢條斯理地說:“這也不是什么大事。天王是一國之主,人人都得按天王旨意辦事,只要天王讓你辦的,還會有人出來指責嗎?”
陳玉成啞口無言,恨不能有地縫鉆進去。他現(xiàn)在更摸不準天長金到底何意了。儀美公主仍不肯罷休,她說:“現(xiàn)在可該你無地自容了,你不是個愚笨之人,你編出這么兩款來騙人,連我都騙不過去,你能騙得過天王嗎?論罪過,說你是欺君之罪,一點不為過!
陳玉成不想再軟下去了,他直起了腰,說:“小的以為,君可使臣,但卻不能強臣之所難!
“晤,這幾句話有點像陳玉成了!眱x美像裁判員一樣,她說,“我更喜歡現(xiàn)在的陳玉成。咱們別繞彎子了。我姑姑想必已經(jīng)同你說過了,我想見見你,也想幫幫你,成全你。可是有一宗,你必須說實話。你也能明白,在我面前說假話是蒙騙不了人的,不說實話,我不可能幫你。”
陳玉成沉默了,他如向公主講明實情那他就是坦白了欺君之罪,更要命的是要把曾晚妹牽連進來,她會跟著送命,陳玉成豈能如此愚蠢?
公主起身給他續(xù)了茶,平靜而極有耐心地望著他。她美麗的眼睛犀利地盯著他的臉。
陳玉成不想說謊,他說:“我……是有隱情,可我不能說。”
“你不說我也能猜到。”儀美公主說,“人世間能讓你抗君命的力量是什么?只有男女之情。我知道,為了男女私情,可以捐棄生命,那當然什么都不在話下了!
這一席話令陳玉成大為震驚,也對公主肅然起敬,儀美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來了。她反而敬重他了,她猜對了!
她說:“我說對了,你也不用承認,我明白你也不敢承認,那你就犯了天條,你就沒命了!
陳玉成說:“我死了不要緊,我不能連累了那個可憐的女孩子。為了招駙馬的事,消息一傳出去,她就尋短見了,幸而救得及時。天長金啊,如果我當駙馬,就必須害死一條無辜的生命,你說我應當怎么辦?”他表達得情真意切。
儀美似乎經(jīng)歷了一陣思索和內(nèi)心的斗爭,她終于說:“陳玉成,我成全你。我去對天王說,讓他收回成命!
陳玉成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他好像看出天長金也很痛苦。
“你下去吧。”公主的話里充滿了蒼涼味道,“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愿上帝保信你。”
陳玉成忽然覺得面前這位溫文爾雅、儀態(tài)萬方的公主也很令他同情,他愣了半天,囁嚅地說:“那公主你……怎么辦呢?”
“我嘛,”儀美說,“一個別人不要的女人,還有什么好結(jié)局呢?”
陳玉成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叫了一聲:“天長金!”他有點惶惶不安了。
他看見,儀美眼中有淚,她站了起來,急匆匆地從后門出去了,她的最后一句話是:“保重,為天王盡忠吧!
8.洪宣嬌家陳玉成從同情憐憫儀美的情結(jié)中掙脫出來,費了好大氣力,當他趕到洪宣嬌家時已是傍晚時分,門口的玻璃燈已經(jīng)點燃了,江元拔筆挺地站在門口。
陳玉成問:“宣嬌姐姐在嗎?”
江元拔說:“去女營了。對了,曾晚妹剛剛出去,她讓我把這個給你!闭f著江元拔拿出一個信封交給他。
陳玉成打開信一看,立刻慌了:“晚妹上哪去了,知道嗎?”
江元拔說:“她沒說,怎么了?”
陳玉成頓足說:“這是她留下的一封遺書!”
江元拔說:“那上哪找去呀?天京這么大,還不像大海撈針一樣?”
陳玉成想了想,對江元拔說:“借我一匹好馬,行嗎?”
江元拔二話沒說,到后院馬廄里牽出一匹菊花青馬來。陳玉成不等江元拔將馬鞍子拿來,就跨上光背馬一陣風馳出了院子。
9.玄武湖畔陳玉成沒有猜錯,曾晚妹果然在玄武湖畔。她已換上了女兒裝,打扮得比任何時候都漂亮,只是臉上的憂戚和絕望與裝束形成強烈的反差。黃昏時的湖上風高浪大,湖面如同卷起千堆雪,蓮花也在風浪中飄搖。
陳玉成騎著快馬馳來了。他遠遠地看見了曾晚妹的身影。
馬蹄聲驚動了曾晚妹,她看見了向她馳近的陳玉成,她回過頭去,流著淚說:“你別過來,你過來我馬上就跳!
在相距百步的地方,陳玉成下馬,僵在那里,不敢向前邁步,他說:“晚妹,你不能啊,我告訴你”
曾晚妹不聽,她說:“玉成哥,你是有情有義的人,妹妹錯怪了你。為了不連累你,妹妹只有以死相報了,你攔我也沒用,你不能時時刻刻看著我呀!”
陳玉成大聲地說:“可是,我告訴你,儀美公主已經(jīng)答應我,她去求天王,她說她決心成全我們……”
曾晚妹說:“我不信。你是用這個辦法來不讓我死。玉成哥,因為有我活著,讓你左右為難,讓你違抗君命,最后落個身敗名裂的下場,晚妹不忍心!”
陳玉成跺腳說:“你這人怎么不信呢?儀美公主真的答應了,你若不信,你可以去問,如果沒有這回事,你再死也不遲呀!”
曾晚妹有些相信了,在她遲疑的時候,陳玉成已經(jīng)逐漸接近了她,直到猛撲過來,把她抱在懷中。
曾晚妹大哭,陳玉成也落淚了。
曾晚妹問:“玉成哥,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陳玉成替她拭著淚說:“我也不知道,都是你對我太好,要死要活的。”
曾晚妹帶著淚笑了,她問:“儀美公主為什么會這樣通情達理?”
“不知道,”陳玉成說,“可能因為我說了實話!逼鋵嵥纼x美的寬容也是因為愛他?伤^對不敢再刺激曾晚妹了。
“你把我說出去了?”曾晚妹說,“萬一她用的是計策,上天王那告發(fā)呢?”
“人家并沒有問你的名字!标愑癯烧f。
曾晚妹嘆了一聲說:“這世上,還是好人多呀!”她現(xiàn)在對天長金儀美肅然起敬了。
陳玉成說:“你答應我一件事,行嗎?”
曾晚妹問:“什么事?”
陳玉成說:“你不能動不動就想死,你的命那么不值錢嗎?”
曾晚妹在他懷里幸福地笑了:“我呀,我能為你去死,也就覺得心甘情愿,真的!
“你今后不能再這么傻了!标愑癯烧f,“你光想到你一時痛快,一了百了,你沒想想,你死了,我該怎么辦?”
曾晚妹說:“你正好去當駙馬呀!”
“你還這么調(diào)皮!”陳玉成說,“叫你壞!”他伸手去抓她的胳肢窩,抓得曾晚妹在他懷里打滾,笑得喘不過氣來。
10.后林苑儀美公主寢宮前竹林間斜月東升,在一片湘妃竹的梢頭間徘徊,儀美公主的綠紗窗開著,一陣陣古箏的弦律令人蕩氣回腸。
洪秀全和程嶺南帶著宮女從竹林小徑漫步過來,聽見琴聲,程嶺南說:“是天長金在彈箏嗎?真好聽!
洪秀全說:“這琴音中潛藏著一股幽怨、凄涼的味道,不是好兆!
程嶺南說:“我怎么聽不出來?是不是天長金為婚事苦惱?她想必已知道了陳玉成拒婚的事!
洪秀全道二“陳玉成他敢嗎?朕已找了他的叔叔陳承瑢,朕不輕言啟則必果。”
他們已來到儀美的窗下,舉目可見儀美臨窗撫琴的身影。
洪秀全對程嶺南說:“你先回去吧。讓他們把沐浴的水燒熱,我到儀美那里坐坐就來。”
程嶺南帶宮女們轉(zhuǎn)過房角走了。
11.儀美寢宮當宮女大聲報“天王駕到”時,儀美猶自浸沉在琴韻中,根本沒聽見。天王向?qū)m女擺擺手,自己輕輕地來到女兒身后。儀美在彈高音,雙手大幅度地撥動著,身子一俯一仰,十分陶醉投入。突然一根商弦崩斷,琴聲猛然而止,她一愣,同時發(fā)現(xiàn)了洪秀全,忙起立:“父王什么時候來的,也沒人報一聲!
洪秀全說:“官女喊了,你太專心致志,沒聽見。”
儀美用手拎起斷弦說:“這大概不是好兆!
洪秀全說:“曲高和寡,音高易折,這里沒有什么玄機,朕彈琴時常斷弦,你看朕做事不是一帆風順嗎?”
宮女端上茶來。洪秀全問:“儀美,你好像心上有事,是不是?”
儀美道:“沒什么事。現(xiàn)在太優(yōu)裕了,我倒想起廣東花縣老家的田園生活來,那時吃過晚飯,一家人坐在院前大榕樹下,聽爺爺講南朝北國,你把我抱在懷里,給我驅(qū)趕蚊子……我特別懷戀那種日子!
洪秀全笑了:“你這是人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啊。有多少人羨慕你,對他們來說,永遠是可望不可及的!
儀美笑笑。其實她說的是真實感受。
洪秀全問:“你是不是因為陳玉成的事煩惱?”
儀美說:“是啊,孩兒正想為此事向父王陳說女兒的心思!
洪秀全的手向下一壓說:“不必擔心,朕之意志豈可動搖哪陳玉成文武兼?zhèn),后生可畏,朕看不錯的。況且,一箭雙雕,陳玉成成了朕的駙馬,他的叔叔陳承溶就不會再是楊秀清鐵幕中人物了!
“孩兒的婚事怎么又扯到東王府去了?”儀美顯然不滿地說。
洪秀全道:“朕要江山不易,必須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暗中布下千條萬條線,讓每一條線都拴在朕的手上,我提一提,它動一動!彼顒又沂治鍌指頭說,他的動作像木偶藝人在提線。
“這不成了牽線木偶了嗎?”儀美也油然想到了木偶戲。
洪秀全為女兒的聰明穎悟而開懷大笑。
令洪秀全大感意外的是儀美竟然說:“父王,女兒不愿和陳玉成成婚。”
洪秀全的思路仍停留在固有的坐標上,他說:“你放心,別看陳玉成說幾句抗旨的話,最終會服服帖帖、高高興興!
“女兒不是這個意思!眱x美說,“女兒昨天找人算了一卦,卦上說我與陳玉成犯克,即使勉強成婚,也是不能白頭偕老的。”
洪秀全卻哈哈大笑,說:“朕并不信這些邪門歪道!
儀美說:“倘父王執(zhí)意要我嫁陳玉成,我就離家出走!
洪秀全嚇了一跳,不認識似的看著女兒:“這是為何?這是為何呀?”
儀美說:“我不喜歡他。天晚了,我要睡了,父王請去安歇吧!彼棺韵蚺P房走去。洪秀全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女尚書司琴匆匆走來,說:“稟天王,東王來了,在真神殿,天父附體臨凡了,讓陛下去接旨!
洪秀全的臉色立時變得十分難看,他氣沖沖地說:“你去說,朕頭疼,睡下了!
司琴道:“那怕不行。每次天父下凡,陛下都是跪下接旨,天朝上下無人不知,也正因為如此,天父之命才更令四方畏服,倘天王今天不去接旨,那會鬧出亂子來的!
洪秀全悻悻地說:“走吧。”
12.天神殿楊秀清已經(jīng)抖成了一團,楊云嬌在殿前大銅鼎中焚起香來,韋昌輝、石達開等人不知什么時候都來了,一齊跪在大殿里。
一見洪秀全進殿屆云嬌立即高呼:“天父臨凡,洪秀全小子接旨!”
洪秀全趨步上前,在百官前面跪下。
只聽楊秀清閉著眼一陣念念有詞后說:“秀全小子,爾奠都天京,宜使民眾安居樂業(yè),朕讓爾頒行《天朝田畝制度》,為何拖至今天尚不頒行?”
洪秀全的臉色好一些了,他俯在地上答道:“小子已令秀清弟近日即頒行天下,謝謝天父垂問,小子一定讓民眾安居樂業(yè)!
那楊秀清又抖動著雙肩說:“秀全小子,爾欲嫁公主耶?”
洪秀全忙答:“是!
楊秀清道:“此女不能嫁武將,只能嫁文臣,天機不可預泄,爾要牢記!
洪秀全點頭唯唯:“小子謹記!
楊秀清又最后抖了科,說:“朕歸天矣,汝等好自為之!
不一會,楊秀清恢復了正常,好像換了個人一樣,急忙趨下金殿,扶起洪秀全,讓到金殿上,自己站在階下,垂首問道:“不知天父臨凡有何諭告?”
洪秀全忍著氣說:“讓咱們把《天朝田畝制度》盡快頒行天下!
楊秀清說:“臣弟兩天內(nèi)即可辦妥!
洪秀全又說:“還有一家務小事,不讓朕將小女嫁于陳玉成,讓嫁文官!
楊秀清問:“這是為何?”
洪秀全答:“沒有說原因!
楊秀清說:“那就不嫁吧。”
洪秀全卻悶悶不樂的樣子,石達開、韋昌輝早溜出去了。
13.榮光門外韋昌輝、石達開并肩走著。韋昌輝問:“達開弟明天要去安慶嗎?”
石達開說:“東王委我去西邊督師,天京防務都靠北三兄了!
韋昌輝指著從王宮里也可看見的守望樓說:“這些守望樓一直連接天京十三座城門外的兵營,外面一有敵情,搖旗即可,城里有兩萬精兵,足夠了。”
石達開說:“無父近來不怎么下凡了,今天下凡為何?”
韋昌輝四下看看,說:“不像有什么大事。上次下凡罵了一通賴王娘,說她不管后宮。今天呢,《天朝日商制度》馬上要刊印了,天父不會為這個操心呀!
石達開道:“那儀美公主嫁不嫁陳玉成之事,更是雞毛蒜皮小事,無父豈不是太累了嗎?”
韋昌輝神秘地笑笑,說:“這恐怕是為陳承瑢而起。”
石達開問:“此話怎講?”
韋昌輝說:“天、地、春、夏、秋、冬二十四個丞相,陳承瑢是首,又在東王府辦公,他手上的權力炙手可熱。天王有沒有借招陳玉成為駙馬,將陳承瑢籠絡到天王手中之意呀?”
石達開恍然道:“這樣說來,天父下凡是不讓陳承瑢離開東王麾下?”
兩個人都會心地笑起來。
韋昌輝說:“你馬上出去督師了,一條腸子,我可受罪了。”
“你坐守天京,大權在握,”石達開故意說得輕松,“又不受鞍馬勞頓之苦,你有什么罪可受呀?”
韋昌輝說:“我弄不好是風箱里的老鼠,兩頭受氣。”
石達開仍然以戲謔之語對之:“這么熱的暑天,真呆在風箱里兩頭受涼氣,那是多大的福分啊!我太羨慕了!”
“你說風涼話,”韋昌輝說,“我去見天王、東王,咱們換換,我去督師,你鎮(zhèn)守天京!
石達開他們已走到大門外,江海洋已經(jīng)牽來了坐騎,他一邊上馬一邊說:“能者多勞,我沒你那樣運籌帷幄的本事呀!”
韋昌輝也從牌刀手手中接過韁繩,跨上馬背說:“明天不送了,一帆風順!
兩人在馬上拱手而別。
韋昌輝又湊過來,神秘地說:“我最怕的是天父下凡,一聽楊云嬌喊,我腿就打哆嗦!
石達開圓滑地一笑,怎么理解這笑都行。
14.天王寢宮洪秀全正拿著一支筆站在起居室的屏風前,那里貼了一張很大的紙,上面寫著密密麻麻的人名,從楊秀清、韋昌輝、石達開到以下官員應有盡有,每個名字都用直線連在別的名字間,縱橫交錯,看上去很亂。此時他正把陳承溶的名字下畫了一條粗杠。
程嶺南走來,洪秀全連忙想把掛圖卷起,程嶺南已經(jīng)看見了,說:“喲,陛下怎么還畫了個升官圖。俊
洪秀全不好再收起來,就讓她看,他說:“天朝大小官員都在上面了,朕可以隨時記得哪個好、哪個劣!
程嶺南問:“那,陛下畫這么多橫七豎八的線干什么呀?”
洪秀全矜持地笑笑說:“誰是誰的人,誰是誰的親戚,朕都用線標出來了,用人不就有個準譜了嗎?該調(diào)開的調(diào)開,該拆散的拆散,最怕是結(jié)成朋黨,朕不能不防啊!
程嶺南說:“天王真是太操心了!
女尚書司琴站在門外說:“稟天王,東王府來送奏折了,都是急的,請?zhí)焱跖。?p>洪秀全卷起那張圖,藏在壁櫥里,一邊向外走一邊說:“到真神殿去吧!
司琴答應一聲。
15.真神殿東王府的二尚書侯謙芳跪下三呼萬歲畢,呈上奏折。司琴用鋪著黃緞的金盤接過,送到洪秀全龍案前,洪秀全展開一個奏折看。這是請旨頒行《天朝田畝制度》的奏折。
洪秀全看過,對侯謙芳說:“太平天國要實行的就是有田同耕,有飯同吃,有衣同穿,有錢同使,讓天國無處不均勻,無人不飽暖。這里說田分五等,朕以為五等不足以把田的好壞分得細,田有厚薄,地力有大小,有水田、旱田,有山田、平疇田,有三季田、兩季田、一季田,五等怎么能行?朕看要分九等,不管什么地,按兩季或年產(chǎn)量分成上上田、上下田、中上田、中下田等等,以此類推!
侯謙芳說:“是,陛下。”
洪秀全又說:“在農(nóng)村實行軍制,還要好好籌劃一下,你回去對東王說,既然天父有旨,要盡快弄好,公布出去!
侯謙芳又說:“遵旨。”
再翻下面的九個奏折,見其中一個夾著一張字條。洪秀全不由得看了看侯謙芳,侯謙芳向天王遞了個會心的眼神。
洪秀全這才打開紙條,只見上面寫著:程妃昨去東王府,在密室相見,似有押褻之情。
洪秀全沖侯謙芳點了點頭,將紙條因了攥在手心,又批了幾個折子,說:“這些都按東王說的辦吧!
“遵旨!”侯謙芳又從司琴手中的金盤中接過批過的折子,跪安后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