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國21
1.安慶太平軍大營早晨，江上一片迷漫的大霧，蘇三娘擁被而坐，望著那條曲折起伏的白帶，對羅大綱說：“你說，天京城上是不是蒙著一片大霧？”
羅大綱沒有理解，他跟著蘇三娘的視線向外看了一眼，說：“這里離天京幾百里，那里不一定有霧。”
“你好笨。”蘇三娘對正在穿衣服的羅大綱說，“我說的并非天氣，而是人事�！�
羅大綱心有所動，沉默了片刻，說：“咱們能怎么樣？鞭長莫及呀�！�
蘇三娘說：“東王專權(quán)，各王不服，這次的杖責(zé)秦日綱，打了石達(dá)開的岳父，開了這個頭，不是好事�！�
羅大綱說：“過上好日子，建了都立了朝，該兄弟相煎了，古往今來如此，我們天國也逃不過此劫嗎？”
蘇三娘為之長嘆。
突然門外的牌刀手大聲說：“羅丞相還沒起床呢�！�
顯然是有人有急事來求見，羅大綱問：“誰，有什么事？”
牌刀手說：“回丞相，陳副丞相說有急事求見�！�
蘇三娘急披衣下床，說：“可能有緊急軍務(wù)，他不是在城外守渡口嗎？”
羅大綱對外面說：“我早起來了。叫他在客廳等我�！�
2.羅大綱的客廳羅大綱和蘇三娘進來時，見陳宗揚焦灼地在地上走來走去。
羅大綱問：“出了什么事，大清早就進城來了？”
陳宗揚說：“末將請求丞相開恩，換個人接替我的防務(wù)，我得回天京去�！�
“你回天京去做什么？”羅大綱說。
蘇三娘說：“回去當(dāng)然行，如果方便，我想知道是什么事令你坐立不安，我們也許能幫上你的忙呢�！�
陳宗揚說：“誰也幫不了我的忙。自作孽不可活呀�！�
羅大綱不耐煩地說：“你直說�！�
蘇三娘卻從他那難言之隱的表情悟到了別的什么，直著眼睛看了陳宗揚好一會，突然說：“是謝滿妹犯事了吧？”
陳宗揚痛苦地點了點頭。
羅大綱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問：“謝滿妹是誰？犯什么事？”
蘇三娘對羅大綱說：“讓他自己說吧。”
陳宗揚說：“聽說……聽說她有了身孕，叫人密告了。這都是我造的孽呀。”
羅大綱說：“哦，好小子，你比我的膽子大多了。現(xiàn)在傻了吧？我問你，你回去想怎么辦？你能救出她來嗎？”
“不可能，”蘇三娘說，“你別回去，別把送殯的一起埋了。東王處置這種男女私情的事，向來不手軟�！�
陳宗揚說：“他自己可是一大堆王娘�！�
羅大綱說：“你說說，你回去想怎么樣？劫獄嗎？”
陳宗揚說：“我也不知道我該怎么辦。我看著謝滿妹在大牢里受罪，我在這里能坐得住嗎？”
蘇三娘說：“你倒不是個負(fù)心漢，這很好�？墒悄闳チ耍缓脮ニ退��！�
“那也顧不得了。”陳宗揚說，“大不了我和她一起死罷了�！�
蘇三娘說：“謝滿妹沒有白白和你好一回。這樣吧，你先老老實實呆著，我派人回去一趟，這事只能求洪宣嬌，她出面，也許掀天大浪也會平息下來�！�
陳宗揚說：“可我一刻也坐不住了啊�！�
羅大綱說：“無論如何不能放你回去，弄不好你的小命就沒了�！�
3.安慶城外傍晚時分，羅大綱、蘇三娘坐船巡視安慶外圍的水營，李世賢從營中迎出來，說：“丞相放心，陳副丞相走前已叮囑末將，一定晝夜嚴(yán)加防范，安慶城防萬無一失�！�
一聽這話羅大綱驚問：“陳宗揚哪去了？他走了？”
李世賢也頗為吃驚地反問：“丞相不知道嗎？不是丞相派他回天京有緊急公務(wù)嗎？”
羅大綱沒有來得及答言，蘇三娘最先反應(yīng)過來。她接話說：“派是派他去，有這回事，可告訴他明天走啊�！�
羅大綱也附和地說：“早走半天也好。世賢，江防要注意，一點也不能大意呀�！�
李世賢說：“丞相放心�！�
4楊秀清寢殿秋風(fēng)在東王府院子里的梧桐樹間穿行，順勢摘去敗葉紛紛，樹上剩下的球形果在風(fēng)中可憐地?fù)u曳著。
即使躺在床上，風(fēng)聲依然很大。楊秀清早早躺下了，胳膊露在被子外面，用兩個棉球堵住耳朵。
里面的盥洗室里燈光昏暗，熱氣騰騰，傅善祥在洗浴，楊秀清不時地向鏡子里看一眼，從鏡子里可反射出博善祥半裸于水中的倩影。
楊秀清隨手從小幾上拿起幾本奏折，看了看，又放下。
傅善祥裹著大浴單走了出來。她說：“殿下也該去洗洗了，你好幾天沒洗了。”
東王懶洋洋地說：“你洗干凈就行了。”
“這叫什么話�！备瞪葡檎f，“臣妾干凈與否，豈能替代殿下？”
楊秀清坐起來，動手去解她圍在身上的被單。傅善祥雙手按住，嬌噴地坐到他身旁，說，“你總是性急。臣妾有幾句話想跟殿下說�！�
楊秀清說：“在睡覺的時候，我什么公事也不想辦，你偏偏來掃我的興�！�
傅善祥豐腴的玉臂搭在楊秀清瘦骨嶙峋的肩上，說：“只有巨妾跟殿下是一德一心，殿下信嗎？”
楊秀清說：“每個人都這么說�！�
“那不一樣�！备瞪葡檎f，“同樣的話，出自不同人之口，在不同場合說出來，真假、輕重也是不同的�！�
楊秀清抬了一下沉重而過長的眼皮說：“你說說看，怎么不同。”
傅善祥說：“所有的臣民見了你都喊九千歲，都畢恭畢敬，甚至挨了你二百軍棍還要忍著疼痛跪在殿下面前謝恩，殿下以為他們是真心嗎？”
楊秀清說：“我不管真假，只要他們怕我、服我就行了。我要做到，讓所有的人，即使在一個人沒有的時候，也不敢對著墻壁說我一句壞話，這就夠了�！�
“這叫淫威�！备瞪葡槠届o地說，“殿下其實已經(jīng)做到了，現(xiàn)在東王殿下已經(jīng)到了人人側(cè)目的地步了�！�
楊秀清說：“你這不是好話，什么叫人人側(cè)目？我楊秀清也封官，也許愿，也施惠于人，我不相信人人都對我陽奉陰違�！�
傅善祥說：“可是，臣妾覺得不可再有責(zé)打秦日綱、黃玉昆的事發(fā)生了，物極必反�！�
“他們敢造反不成？”楊秀清冷笑，他伸出青筋暴露的手，在傅善祥雪白如凝脂的腿上滑來滑去。
傅善祥說：“一個王，一個候，一個丞相同時摔掉紗帽，這不是造反嗎？只是你用了天父的名義壓服了他們。你打了黃玉昆，等于也打了石達(dá)開，韋昌輝是原來打過的，你不是把所有的王都推到仇人地步了嗎？”
楊秀清說：“天父會叫他們臣服的。況且，太平天國有今天，都是我楊秀清的功勞�！�
“桃李無言，下自成蹊�！备瞪葡檠普T地說，“東王大功大德，天下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居功不自傲才是萬人景仰的�！�
“你說我居功自傲？”楊秀清有些生氣了。
“我是為殿下著想�！备瞪葡檎f，“我何嘗愿意看到人人不敢向你說真話，人人喊著你九千歲底下卻罵你祖宗的局面？我以為，殿下應(yīng)與朝中大臣修好，多施點恩給他們，籠絡(luò)人心，比什么都重要，我看天王比你有城府，他不輕易責(zé)罰人，因此他的口碑比殿下好�！�
“是嗎？”這句話似乎打動了一點楊秀清的心，他沉思了一會，問，“依你，我該怎么辦？老貓閉上眼，讓老鼠成精？”
傅善祥笑了：“這倒不是，至少，仍然該讓群臣不是一味地怕你，你要恩威并用。我聽說韋家上門來說親事，殿下答應(yīng)了嗎？”
楊秀清說：“輔清倒是看好了那個韋玉娟。他不看中，我都想過納為妃子的，只是我看不上韋昌輝，才遲遲沒辦。我正在遲疑，韋昌輝處處與我作對，想背靠天王與我分權(quán)，我若是答應(yīng)了這門婚事，他豈不更有恃無恐了嗎？”
傅善祥笑道：“正好說反了。人家上趕著巴結(jié)你要做成這門親事，就是想背靠東殿這棵大樹��！你既怕北王投靠天王，不是正好借這根裙帶把韋昌輝拉到東殿一邊嗎？”
“你說得也是�！睏钚闱灏迅瞪葡槔綉牙�，在她臉上親了一口。
傅善祥說：“東王殿下從來不會笑的嗎？我進東殿前，就聽人這么說了�！�
“誰說我不會笑？”楊秀清問。
“我都沒見過�！备瞪葡檎f，“你在我身上時，你都沒笑過�！�
“是嗎？”楊秀清又親了她一下，說，“我笑一個給你看�！彼娴倪珠_嘴笑了，這陰森森的不自然的笑叫傅善祥哭笑不得。她說：“人都說千金難買一笑，都是說美女的，東王一笑，可是萬戶侯也換不來的。”
楊秀清已經(jīng)把她抱到了床上。傅善祥趁他高興，說，“放了那個謝滿妹吧，她懷了孩子，怪可憐的�！�
楊秀清突然翻了臉，從她身上翻下來，吼道：“你別得寸進尺，你想吹枕邊風(fēng)，由你來左右朝政嗎？我不是那種昏庸之君！”楊秀清跳下地，穿起衣服走了出去。
枯葉被風(fēng)吹到窗子上，沙沙作響，傅善祥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5.北王府內(nèi)書房韋昌輝、秦日綱、陳承瑢、黃玉昆、韋俊幾個人正在聚會，一桌肴撰。
秦日綱問：“翼王怎么還不來？”
黃玉昆說：“可能有事絆住。啊，對了，我出來時，他說天王有事宣他去，也許去了天王那里，我們不必等了�！�
陳承瑢說�！叭绻麞|殿的狗嗅出味道，知道我們幾個在一起聚會，那可就大禍臨頭了。”
韋昌輝說：“我們又沒有謀反，怕什么？每一個天國的忠臣，誰不期望天下太平，國富民強！我們充其量只占了幾個省份，正是需要協(xié)力同心的時候，唉，可有時候大家苦于報國無門啊�！�
秦日綱說：“你們不敢說，我敢說。東王如此專橫，這是蔑視天王。朝中已經(jīng)有人議論，說天王是‘虛君’，我們?yōu)榫拮拥�，理�?yīng)為匡正朝綱盡力�！�
黃玉昆說：“為今之道，只能靠天王來貶抑東王，別人都沒有用�！�
韋昌輝弦外有音地說：“那也不一定，欺君罔上，就是謀反，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這話不是現(xiàn)成的嗎？”
黃玉昆明白了他的意思，說：“挾天子以令諸侯，才是最可取的�！�
“對�！表f昌輝端起碗來，說，“各位心中有數(shù)，我們期望東王能過而能改，別逼到令眾人取下策的地步。那是天朝萬幸。今天之事，望各位勿泄出去�！�
黃玉昆老奸巨猾地說：“你們說了什么？我可是過耳山風(fēng)，什么也沒聽見啊�！�
除承瑢會意，附和地說：“睡到明天起來，我連到過這里的事也不記得了�！�
眾人皆笑，彼此心照不宣。
6.天王府儀美公主寢宮洪秀全被驚動從真神殿趕到后林苑時，賴娘娘正坐在儀美公主的寢殿里啼哭。這里已是人去屋空。
一見洪秀全進來，賴娘娘哭著說：“天王啊，儀美到哪里去了？你可得派人去尋回來呀�！�
司琴從案幾硯臺底下拿出一頁花箋，遞給天王說：“這是天長金留下的�！�
洪秀全看了，神色黯然說：“她說她要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叫我們不要去找�！�
賴娘娘說：“她說不讓找就不找了嗎？都是你，把她逼到這個地步的。”
洪秀全說：“怎么是朕逼的？人各有志，這也是上帝的意旨，非人力所能強求的。朕雖可以派人去尋找，可天下這么大，上哪去找？即或找到了，你怎知她肯回來？”
這時有宮女來報，說天王妹妹洪宣嬌進宮來了。洪秀全以為她知道了儀美出走的事，就對她嘆了一聲：“你看儀美，中了什么邪，說走就走了�！�
“我是進府來才聽說的，怎么說走就走了？”洪宣嬌說，“我早來幾天好了，可以勸勸她。”
“這都是劫數(shù)，”洪秀全說完，長嘆一聲，對賴娘娘說，“你也不要啼哭了，朕可派人到天京城外訪查一下，朕以為她只身一人，不會走得太遠(yuǎn)�！�
洪宣嬌問：“她一個人走的？連個宮女也沒帶？”
司琴說：“有一個叫山茶的宮女跟她一起出走的，山茶也是個古怪的人�！�
洪秀全往外走著，洪宣嬌跟過去，說：“我有要事想要回稟�！�
洪秀全說：“我心里煩悶，我們到清溪里河上去吧�！�
7.清溪里河畔的水榭上草枯水淺，眼前的清溪里河兩岸顯得蕭颯凄涼。洪秀全兄妹坐在清風(fēng)凜冽的水榭藏珍閣石桌旁，宮女們送來了手爐讓他們暖手。
洪宣嬌說：“秦日綱北上援軍兵敗而歸，天朝好像無意北援了�！�
洪秀全說：“支撐天朝，不可無所依托，現(xiàn)有兵力應(yīng)經(jīng)營江浙蘇皖一帶，否則我們會斷了糧餉，有了實力，再圖北伐吧，你說說，此時朕怎敢抽調(diào)重兵北上？那天京不成了一鼓可破的空城了嗎？”
洪宣嬌說：“你也是這一套話。我也不求救兵了，請?zhí)焱踉饰規(guī)у\繡女營八千女兵殺向北方，我甘愿立軍令狀。”
洪秀全為難地說：“小妹，你聽朕說，你的心朕懂，朕若是答應(yīng)了你，別人會怎么說？為了救洪宣嬌的心上人，拿八千女兵去送命！你是個通達(dá)情理之人，你以為這可行嗎？”
洪宣嬌垂下頭去，她駁不倒天王。淚水滴到手背上伴晌，她說：“我什么也不求了，我獨自一人去�！�
“你去送死嗎？”洪秀全問。
“不管死不死，我得去見上他一面�！焙樾麐烧f，“這你不能再攔我，我偷著走，你也不知道的。”
洪秀全拿她沒辦法，只能嘆氣。
8.東牢女牢獄卒守望處已經(jīng)換了民裝的陳宗揚來到守望處，向女獄吏說：“我想見見女牢的謝滿妹�！�
“你是誰？”獄吏警覺地打量著他。
陳宗揚將一錠銀子塞到她手上，說：“我是她哥哥叫謝滿生�！�
獄吏手里掂掂銀子，看了看他，似信非信地拿了一大串鑰匙在前面走了。陳宗揚緊跟在后面，向黑洞洞散發(fā)出一股霉氣的女牢走去。
9.女牢房小麻雀不是在窗臺上跳，而是繞著小窗飛來飛去，歡快地喳喳地叫。謝滿妹充滿向往地望著那自由的小洞。
鐵門在響。當(dāng)她懶洋洋地掉過頭來時，她的心幾乎停跳了，她的血液也仿佛在血管里凝固了，她的腦袋嗡的一聲，一片空白。陳宗揚就站在她面前，她由驚喜、意外旋即變?yōu)榭謶郑詈笫菓嵟?p>她聽見陳宗揚柔情地叫了一聲：“滿妹，哥哥來看你了�！�
理智、聰慧一瞬間閃電般回到了謝滿妹的意識里，她以最快的反應(yīng)接過話茬，做出冷漠而厭惡的表情，她說：“你來干什么？你把咱父親的一點田產(chǎn)都折騰光了還不夠嗎？咱謝家沒你這樣的不肖子孫！”
陳宗揚知道謝滿妹在保護他，他卻一切都不在乎了，他說：“我總算見到了你，叫你一個人在這受苦，我于心何忍？”
這話立即引起門外女獄吏疑竇叢生，她說了一句：“你們先談�！鞭D(zhuǎn)身走了。
謝滿妹瘋了一樣上來抱住他，只親了一下，馬上往外推他：“快走，還來得及，你不要命了！我護著你還護不過來，你倒往火坑里跳�！�
陳宗揚說：“我從安慶回天京，就沒想再回去，甚至也沒想再活！”
“你胡說！”謝滿妹說，“你快走，走呀！”
陳宗揚反倒坐了下來，說：“能和你一起死，我陳宗揚也知足了�！�
謝滿妹哭著往外拖他：“你走呀！你這不是傻嗎？死一個干嗎還要搭上一個呀！”
陳宗揚語氣平緩地說；“堂堂五尺男兒，敢作敢當(dāng)，我躲到一邊，讓你受罪，我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間！滿妹，你別趕我走了，我跟你在一起多呆一會兒也是好的呀，從前都是偷偷摸摸的，現(xiàn)在還怕什么呢？我什么也不怕了！”
謝滿妹撲過來抱住他嗚嗚地哭著，說：“天下沒有你這樣傻的人��！你走吧，我跪下求你了。”她真的跪下了，她哭著說；“你活著，我被處死，還有個替我收尸的，你聽我的話，你走吧……”
但此時已為時過晚了。沉重的腳步聲驚醒了這一對癡男怨女。李壽春帶著一大群人來到了獄門口。
謝滿妹站了起來，陳宗揚也站了起來。
李壽春認(rèn)出了他，他說：“原來是陳副丞相，什么時候從安慶回來的呀？”
方才去告密的女獄吏說：“還說是親兄妹呢。我要不多長一個心眼兒，就叫你們蒙騙過去了�！�
“你這個小人！”陳宗揚說，“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從安慶趕回來，就是來投案自首的！”
李壽春皮笑肉不笑地說：“佩服。這么說，你就是那個與謝滿妹通奸的人了？”
“我們是相好，不是通奸。”陳宗揚說。傻愣愣站著的謝滿妹突然回過神來，她大聲否認(rèn)說：“不，不是他，他胡說�！�
李壽春笑笑，根本不理她，依然面對陳宗揚說：“大丈夫敢作敢為，在下佩服。既然不用動刑，你已自招，可否在供詞上畫押呀？”
“我畫�！标愖趽P說，“只求李大人一件事，不知可否�！�
李壽春說：“請講�！�
陳宗揚說：“請讓在下與謝滿妹同牢，死后同穴。”
李壽春說：“你真是癡心妄想，死到臨頭，淫心不改，你們是茍合，又非明媒正娶，還想在一起茍且？這絕不可能。”說罷向獄吏、獄卒們一揮手，進來三四個大漢，將陳宗揚扭了出去。
謝滿妹叫一聲“宗揚”過來奪人，鐵門早咔一聲落了鎖，只聽遠(yuǎn)去的陳宗揚一直在喊：“別害怕，我離你不遠(yuǎn)，我就在你跟前……”
10.洪宣嬌宅第傅善祥坐轎來到洪宅門前，她下了轎問江元拔：“你家主人在嗎？”
江元拔向她點點頭，進去了，少頃出來說：“傅簿書請——”
傅善祥走了進去。
11.洪宣嬌家客廳傅善祥一落座，洪宣嬌連茶也來不及倒，就問：“東王開恩了？”
傅善祥說：“頭兩回說不行，好容易答應(yīng)免她一死了，今天又節(jié)外生枝，從安慶回來個送死的！”
“陳宗揚回來了？”洪宣嬌一聽安慶，下意識地驚叫出來。
傅善祥瞟了她一眼，問：“丞相早就知道他們間的私情？”
洪宣嬌醒過腔來搖搖頭否認(rèn)，又覺不妥，又點點頭。
“真是個血性男兒！”傅善祥由衷地夸贊道，“他口口聲聲說，趕回天京來，就是準(zhǔn)備與謝滿妹同死的�！�
“這個傻透了腔的蠢貨！”洪宣嬌說。
傅善祥說：“這等于給東王火上澆油，他說，好啊，陳宗揚這小子回來跟我挑戰(zhàn)來了，我若掛免戰(zhàn)牌也對不起他呀！你聽，這不是把棋走死了嗎？”
洪宣嬌說：“這么說，一點轉(zhuǎn)回的余地也沒有了？”
“我是無能為力了�！备瞪葡檎f，“東王今天在東殿早朝時說，有為陳宗揚、謝滿妹說情者，同罪論處�！�
洪宣嬌嘆口氣，說：“謝謝你了�！�
“慚愧，我沒辦成，要屈死兩條人命了�！备瞪葡槟抗怊龅卣f。
洪宣嬌說：“不，一定要救下他們來，你不知道，他們是一對多么好的人！他們?yōu)樘斐錾怂�，從無怨言，為什么因為相愛就非死不可！為什么——”說到后來，她幾乎是扯著喉嚨在喊了，心痛得滿眼是淚，傅善祥也不禁陪著流起淚來。
12.天王府便殿韋昌輝、秦日綱、黃玉昆和蒙得恩在陪洪秀全下棋，韋昌輝執(zhí)黑，洪秀全執(zhí)白，秦日綱三人觀戰(zhàn)。
韋昌輝下了一子，說：“臣可是步步緊逼了，天王若再不使殺手銅，可就成了孤家寡人的虛君了。”在場的人都聽出了話外之音。
洪秀全也下了一子，說：“別看你威風(fēng)張揚，你是不知自忌，最后你會吃苦頭的�！碧焱醯南彝庵粢彩敲靼谉o誤的。
秦日綱說：“聽說東殿把旗桿加高了三尺，比天王府的都高出一尺，我是沒有爬上去量，不知確否。”
蒙得恩說：“確有此事。”
這時有個叫石汀蘭的宮女端了茶上來，之后悄悄退下，卻躲在屏風(fēng)后偷聽。
洪秀全說：“高一尺高一尺吧，東王不是功高蓋主嗎？”這充滿了激將法的言語令秦日綱憤憤不平：“他一試再試，是看天王太仁慈了、太寬容了，才越來越肆無忌憚�！�
韋昌輝說：“我們受點委屈沒什么，石達(dá)開一聽說天父下凡，每次都立刻冷汗如雨。”
洪秀全又下了一子，并且吃掉了韋昌輝一個角，說：“怎么樣？沒防備朕的卷簾攻勢吧？《圣經(jīng)》說，太陽照好人也照歹人，別看你洋洋得意，自以為勝券在握，時機一到，朕來個例卷簾，你就前功盡棄了�！�
韋昌輝聽了這話，心頭不禁狂喜，他等于從洪秀全的雙關(guān)語中聽出了玄機，他不能不佩服洪秀全，任何人都可能只是洪秀全股掌上的玩物而已。
石河蘭未必對這些隱語全懂，她在屏風(fēng)后拼命眨著眼默記，仍然忘了一半。
這時，洪宣嬌進來，說：“你們好清閑啊，下起棋來了�！�
韋昌輝問：“怎么了？天會塌掉半邊嗎？”秦日綱聽了與黃玉昆暗笑，黃玉昆說：“若塌，也是塌東半天，女媧補天就是補東邊�！�
幾個人全都大笑起來。洪秀全問供宣嬌：“又是要北上的事嗎？”
洪宣嬌說：“今天是救人命的事�！�
“就你事多�！焙樾闳⒉簧鷼獾卣f。
洪宣嬌說：“我是來討赦免詔旨的�！�
“誰怎么了？”洪秀全一邊下棋一邊問。
“明天東殿那邊要處死謝滿妹和陳宗揚了，說他們私通�！焙樾麐烧f。
洪秀全推開棋盤不下了，問：“真有私通的事嗎？”
韋昌輝代答：“先是謝滿妹有了身孕，被人告發(fā)。后來這陳宗揚從安慶跑回來自首，自己承認(rèn)與謝滿妹有染，請求與她同死�！�
洪秀全說：“這陳宗揚倒是個血性漢子。不過，天朝是有法規(guī)的，男有男行，女有女行，明令不得夫妻同住，更何況非婚私通？他們二人都是從廣西出來的老兄弟了，這不是知法犯法嗎？創(chuàng)業(yè)之初，必先有國而后有家，將來會開禁的！”
洪宣嬌爭諫道：“將來，將來是什么時候！這法早該取消了，難道讓人一輩子當(dāng)孤男怨女？那太平天國豈不成了和尚廟、姑子庵？”
“放肆！”洪秀全一拍桌子訓(xùn)斥道，“你越來越不像話。你去吧，此事東王處置得當(dāng)，朕不管�！�
洪宣嬌一聽呆住了，馬上用求援的目光輪流去看韋昌輝幾個人。
韋昌輝礙于洪宣嬌情面，進言道：“這兩個人怎么處置，姑且不論，不準(zhǔn)男婚女嫁，似已過時。從廣西出來時，一路打仗，倘人人有家室，豈能輕裝上陣？現(xiàn)在就不同了，穩(wěn)定軍心，也須改變陳規(guī)了�！�
黃玉昆也說：“前些天有些老兵出走，臣問過原委，多數(shù)因不愿再過沒有家室的日子而離去。”
這多多少少引起了洪秀全內(nèi)心的震動，他沉思了半晌，說：“那就先從拯救陳宗揚、謝滿妹開始吧，馬上草擬一道詔旨，赦免其死罪�！�
洪宜嬌一聽，竟高興得忘乎所以，雙手拉住洪秀全的手，跳了起來：“哥哥，你真英明！”
洪秀全對幾個大臣說：“你們看，朕把她寵成什么樣子了！”
13.東王府便殿楊秀清正在批閱奏折，有的直接交給陳承瑢說：“照準(zhǔn)�！庇械倪f給傅善祥說：“這個奏報天王核準(zhǔn)。”
這時侯謙芳進來，說：“殿下，天王府送來一件緊急詔旨。”
傅善祥接過來展讀，立刻面露喜色。
楊秀清揚起耷拉著的眼皮看看，說：“又是什么人撥弄是非？這樣一件小事也弄天王那去了？”
傅善祥趁機進言：“天王既然出面了，就饒過陳宗揚兩個人的命，也做個人情。”
楊秀清沒有固執(zhí)己見，哼了一聲，說：“回頭再說�！�
這時，李壽春走過來，附在東王耳邊說了幾句什么，樣子很神秘。陳承瑢注意到了楊秀清的表情，他幾乎沒有猶豫就走了出去。
陳承瑢見東王出去，就伸了個懶腰，夸張地打了個哈欠。傅善祥笑笑，說：“各位也都寬松一下吧�！�
陳承瑢說：“我去出個恭。”便走了出去，在廊下，他看到楊秀清正聽一個小丫頭在講什么，她正是天王府的宮女石汀蘭。
14.東王府便殿當(dāng)楊秀清再回到辦公的便殿時，臉上又是烏云密布了，重重地坐下。把方才洪秀全送來的詔旨抓起來擲于地上，這令傅善祥和陳承瑢大吃一驚。當(dāng)傅春祥把疑問的目光投向楊秀清時，他恨恨地說：“明天處死陳宗揚、謝滿妹！”
這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是怎么回事？傅善祥摸不著頭尾，她試探地問：“殿下，方才你可是說赦免死罪的了�！�
“現(xiàn)在不是剛才。”楊秀清說。
“可是，天王……”傅善祥只能端出這張王牌來壓他了。
楊秀清說：“我不會越過天王的。明天就去天王府，當(dāng)著天王的面發(fā)落。那時天王如果愿意放人，也可以當(dāng)眾赦免嘛�！�
傅善祥看了看陳承瑢，一時沒了主意。
15.天王宮殿司琴來催促說：“天王，人都到齊了，東王已經(jīng)來催三遍了�！�
洪秀全說：“為什么非到天王府來？朕昨天已經(jīng)發(fā)了詔旨呀！”
司琴說：“那我去回東王，說天王身體違和，叫他們看著處置，行嗎？”
洪秀全略一思忖，說：“不，朕去。擺駕天父臺！”
司琴馬上向廊下拍了拍手，全副執(zhí)事、儀仗都恭候在那里了。
16.天父臺上下又是一次文武百官的集會。洪秀全步上天橋向天父臺攀登時，看了一眼立在一廂的楊秀清，不由得想起上次他在這里“天父附體”使自己受辱的事，心里未免生厭。
洪秀全坐在龍椅上，楊秀清為首，與文武百官照例三呼萬歲。
楊秀清大聲說：“帶天朝逆臣、犯官陳宗揚、謝滿妹！”
同樣的喊聲一聲聲接替?zhèn)鬟f出去，一直傳到大門外，一群牌刀手推著各上了一面二十斤大枷的陳宗揚、謝滿妹走來，一路上鐐聲響亮，百官中沒有不認(rèn)識這二位英雄的，有的不忍看，有的送去同情的目光。
陳宗揚、謝滿妹二人都毫無懼色，兩人盡量向一起靠攏著一走，謝滿妹還說；“挺起胸來，值了！你看，咱們上路，從天王以下，天京文武百官都來為咱們送大行，值了！”
他們在天父臺下站定后，一個牌刀手喊：“跪下！”
二人不得不面沖天王跪下。
洪秀全不知東王意欲何為，他附司琴耳邊小聲說了幾句什么，司琴悄悄走到楊秀清身后，同樣小聲說了幾句。
楊秀清面無表情地聽著，什么也沒說。
三通炮響后，楊秀清突然發(fā)神經(jīng)一樣抖起來局云嬌立刻大呼：“天父臨凡，請小子們接諭旨！”
盡管天王早料到了會有這一手，依然觸目驚心，不得不跪下，廣場一陣叮當(dāng)環(huán)佩之聲，百官全都跪下了。
楊秀清閑著雙眼，且舞且蹈，口中念念有詞地說：“眾小的們，爾等多次聆聽福音，也聆聽教誨，可惡性難改。那男女茍且偷歡之事，向來為天國大惡，罪在不赦，今有小子陳宗揚、淫女謝滿妹，膽敢勾搭成奸，全不把朕放在眼中，你等小子聽著，朕即委楊秀清代朕賞罰，必將二淫男淫女?dāng)厥资颈�，以儆效尤�！?p>跪在地上的洪宣嬌幾乎聽傻了，她向前膝行兩步，湊到傅善祥身邊，問：“這是怎么了？他不是都答應(yīng)寬恕了嗎？”
傅善祥小聲說：“天王府有個官女送信出來，說些什么我不知道，他一下子就火了�！�
洪宣嬌抬眼看看臺上的洪秀全，跪在那里十分可憐的樣子。
只聽楊秀清一邊跳著一邊說著走到了洪秀全面前，這次的天父訓(xùn)斥是直接針對洪秀全的了。
楊秀清說：“……秀全，爾是朕派下去管理太平天國的，你管得如何？”
洪秀全忙答：“臣不敢有一絲一毫懈怠。”
楊秀清又問：“你做事有主心骨嗎？你身邊有奸佞之臣嗎？”
一聽問出此話，跪在下面的韋昌輝轉(zhuǎn)過頭去目視石達(dá)開，石達(dá)開避開了他的目光。韋昌輝又去看秦日綱，秦日綱看了看黃玉昆。
天王洪秀全答道：“近賢臣而遠(yuǎn)奸佞，有為之王應(yīng)有之舉也，秀全正是這么做的�！�
楊秀清又說：“朕早說過，楊秀清，乃爾御弟也，親如手足，是派去輔佐你的，爾信任他嗎？”
洪秀全的汗滴到了臺板上，汗水逐漸在木板上滲濕了一大片。他的聲音已有些沙�。骸拔覠o比信任秀清弟�！�
楊秀清又問：“秀清此人怎么樣？專權(quán)嗎？”
洪秀全答：“不專權(quán)�！�
楊秀清又問：“他功勞大不大？”
洪秀全說：“天朝百官中第一人�！�
似乎上帝滿意了，楊秀清且舞且蹈說了句：“朕回天矣！”再用力一抖，于是仙風(fēng)離休。
洪秀全以下全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起來。
楊秀清似乎才從幻境中走出來，他站到了天王面前，無比天真而又無比滑稽地問：“天王陛下，方才天父下凡都說了些什么？”
洪秀全哭笑不得，又不得不敷衍，他答道：“天父問你功大不大，專不專權(quán)，問朕信不信任你，朕已當(dāng)百官—一作答�！�
楊秀清頗為滿意地站在天父臺上，說：“現(xiàn)將違反天朝之法的二犯押赴刑場！”
人群一陣騷動。
洪宣嬌目視洪秀全，洪秀全已經(jīng)看見牌刀手押著陳宗揚、謝滿妹向外走了，可他束手無策，他終于這樣說：“處死他們，既是天父之意，也無力回天。但朕借此宣布朕之詔旨�！�
楊秀清有些緊張，努力掙大眼睛盯著洪秀全。
洪秀全說：“無父無時無刻不期望我太平天國富國強兵、人丁興旺。為讓天國大業(yè)千秋永駐，從今日起，廢止夫妻不同居，男女不準(zhǔn)通婚之法度！男婚女嫁，天經(jīng)地義！”
廣場上先是奇靜，隨后海潮一般掀起歡呼聲浪，許多人帶著淚水跳躍、歡呼，高呼“天王萬歲”，連傅善祥也在歡呼。
最叫人感動、叫人心酸的是陳宗揚、謝滿妹二人，他們滿眼是淚，卻在笑著，仿佛他們不是在走向死亡。
“我們要結(jié)婚哦們要穿上婚禮服上刑場！”突然謝滿妹大喊起來。
陳宗揚也大叫：“既然天朝已準(zhǔn)婚配，我們雖死，也應(yīng)為夫妻，我們要洗雪商合之名！”
洪宣嬌含淚說：“你們等著，我去請?zhí)焱踉t旨！”她飛跑著上了天父臺，向洪秀全說了一陣，陳宗揚和謝滿妹看見天王在頻頻點頭。
他們帶著淚在笑。
17.天京城這是陳宗揚、謝滿妹走向刑場的路。他們雙雙站在刑車上，去掉了鐐銬，去掉了大枷，他們都換上了大紅吉服，盛妝而過街市。謝滿妹的女儐相是洪宣嬌，陳宗揚的男儐相是江元拔，他們四個人都帶著淚水。
南京城萬人空巷，都來爭睹這曠古未見過的死亡婚禮。
紅衣、紅綢、紅蓋頭，一片紅光的后面是劊子手的鬼頭刀，那長長的流蘇也是鮮紅的，像流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