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就在此刻,他痛苦地搜腸索腹,尋思有誰這樣出人不意地劫走了埃及姑娘,這時才想起了副主教來。他想起,只有堂·克洛德一個人才有一把通往小室的樓梯門道的鑰匙;還想起副主教曾經(jīng)兩次在夜里企圖要對埃及姑娘胡作非為,頭一回是卡齊莫多自己幫了他的忙,第二回是他加以制止了。
他還聯(lián)想到其他許許多多細(xì)節(jié)來,頃刻間疑團(tuán)頓消,副主教搶走了埃及姑娘,那是毋庸置疑的了。然而,他對這位教士是那樣的畢恭畢敬,對此人感恩戴德,忠心耿耿,滿懷敬愛,這種種情感在他心中根深蒂固,甚至就在此時,嫉妒和絕望的利爪都奈何不得的。
他想著此事是副主教干的。若是換上任何別的人干的,卡齊莫多準(zhǔn)會感到不共戴天的憤恨,非用鮮血和死亡不足以泄憤,如今卻是克洛德·沸羅洛,可憐聾子內(nèi)心的這種憤恨就化作不斷增長的痛苦。
正當(dāng)他的思想這樣集中在教士身上時,晨曦把扶拱垛涂上了灰白色,卡齊莫多忽然看見圣母院頂層,在環(huán)繞半圓形后殿的外欄桿的拐角處,有個人影在走動。這個人影朝他這邊走來。他一眼認(rèn)出來了:正是副主教?寺宓碌哪_步,莊重而緩慢,他走著,眼睛并不朝前面看。他向北邊鐘樓走去臉孔卻轉(zhuǎn)向另一邊,朝著塞納河右岸,而且頭昂得高高的,好像竭力想越過屋頂觀看什么東西似的。他的這種側(cè)斜的姿勢就像貓頭鷹:它飛向某一點,卻瞅著另一點。教士就這樣從卡齊莫多頭頂上方經(jīng)過而沒有看見他。
這幽靈突然出現(xiàn),把聾子驚呆了,渾如木雕泥塑一般。聾子看見他鉆進(jìn)北面鐘樓的樓梯門道里,看官知道,從這座鐘樓上可以看得見河灘廣場,即如今的市政廳?R莫多遂站起身來,跟蹤副主教去了。
卡齊莫多爬上鐘樓的樓梯,僅僅是想弄明白教士為何要爬上樓去。話說回來,可憐的敲鐘人,他,卡齊莫多,究竟想干什么,想說什么,想要什么,他心中全然無數(shù)。他滿腔怒火,也滿懷畏懼。副主教和埃及姑娘在他內(nèi)心里水火不相容,正在互相撞擊。
他來到了鐘樓的頂上,先小心翼翼地察看了教士在哪里,才從樓梯的陰影里出來,走到了平臺上。教士背朝著他。鐘樓平臺的四周環(huán)繞著一道透空雕刻的欄桿,教士伏在向著圣母院橋的那面欄桿上,聚精會神地向外城眺望。
卡齊莫多躡手躡腳地從他身后走過去,看看他這樣聚精會神在張望什么。教士是那么全神貫注望著別處,連聾子從他身邊走過去都沒有聽到他的腳步聲。
巴黎,尤其是此刻的巴黎,在夏日黎明時分的清新霞光映照下,從圣母院的鐘樓頂上眺望,景色真是燦爛多彩,絢麗迷人。這一天,可能是在七月里。晴空萬里,幾顆殘星,疏疏落落,漸漸熄滅,其中有一顆光亮奪目,正在最明亮的天際升起。旭日噴薄欲出,巴黎開始活躍起來了。東邊鱗次櫛比的無數(shù)房舍,映著無比潔白和純清的晨曦,其萬般的輪廓顯得格外分明。圣母院鐘樓的龐大陰影,逐漸從這個屋頂移到另一個屋頂,從這廣袤的城市的一端移到另一端。有些街區(qū)已經(jīng)人聲、嘈雜聲可聞。這兒一聲鐘鳴,那兒一聲錘響,遠(yuǎn)處大車滾動的嘈雜碰擊聲。在這片屋宇的表面上,已有零零落落的炊煙裊裊升起,好似從巨大火山口的縫隙中冒出來的一般。塞納河流水,在一座座橋拱下,在一個個小島尖岬處,泛起重重波紋,銀白色的漣漪,波光閃爍。城市四周,縱目向城垣外遠(yuǎn)眺,只見云霧中隱約可以分辨出那一溜無際的平川和連綿起伏的山丘。萬般喧鬧聲,在這座半睡半醒的城市上空飄蕩消散。晨風(fēng)吹拂,從山丘間那羊毛般的霧靄中扯下幾朵云絮,只見這朵朵云絮隨風(fēng)掠過天空,向東飄去。
教堂廣場上,有幾個拿著牛奶罐子的老大娘,看到圣母院大門前那殘破的奇怪景象和沙巖裂縫間那兩道凝固的鉛流,驚訝異常,指指點點。這是昨夜騷亂所留下的痕跡?R莫多在兩座鐘樓中間點燃的柴堆早已熄滅。特里斯丹也派人清掃過廣場,把死尸扔進(jìn)了塞納河。像路易十一這樣的國王,總是很注意在大屠殺之后,迅速把現(xiàn)場地上沖刷干凈的。
鐘樓欄桿外面,恰好在教士停下腳步的那個地方下方,有一道石頭檐槽,雕刻得奇形怪狀,這在哥特式建筑物上是屢見不鮮的,從這檐槽的裂縫中長出兩株美麗的紫羅蘭,鮮花
盛開,在曉風(fēng)吹拂下,搖搖曳曳,活像兩個人兒在彼此逗樂,相互問候。鐘樓上空,高處,浩渺的天頂上,傳來啁啾的鳥鳴聲。
但是,對這良辰美景,教士什么也不聽。在他這種人心目中,什么清晨呀,鳥兒呀,花朵呀,全不存在。他置身在這景象萬千的廣漠天際之中,唯有聚精會神地凝視著某一點,別的都視而不見了。
卡齊莫多心如火燎,急想問他把埃及姑娘弄到哪里去了,可是副主教此刻似乎魂飛天外。顯而易見,他正處在生命激烈動蕩的時刻,即使天崩地裂,也感覺不到的。他兩眼始終緊盯著某個地點,呆立不動,默默無言,但這種沉默,這種靜止,卻有著某種令人生畏的東西,就是粗蠻的敲鐘人見了也不寒而栗,不敢貿(mào)然造次。不過,還有另一種打聽的方式,那就是順著副主教的視線,看他在看什么,這樣一來,不幸的聾子的目光便落在河灘廣場上了。
這樣,卡齊莫多看見了教士在注視什么了。在那常備的絞刑架旁邊已經(jīng)豎起梯子;廣場上聚集了一些民眾,還有許多兵士。有個漢子在地上拖著一個白色的東西,這東西的后面又拽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這個漢子走到絞刑架下停了下來。
那里發(fā)生了什么事,卡齊莫多沒有看清楚。這并不是他的獨眼沒能看得那么遠(yuǎn),而是一大堆兵卒擋住他的視線,無法看清一切。再說,此刻,旭日東升,地平線上霞光萬道,巴黎的一切尖頂,諸如尖塔、煙囪、人字墻,都沐浴在光的洪流中,仿佛全一齊燃燒起來。
這時候,那個漢子開始爬上梯子,卡齊莫多這一下子看得一清二楚了。那個漢子肩上扛著一個女子,一個身穿白衣的少女,這個少女的脖子上套著一個繩結(jié)?R莫多認(rèn)出來了:這是她!
那個漢子就這樣爬到了梯子的頂端,站在上面調(diào)整了一下繩結(jié)。這邊,教士為了看得更清楚,爬上欄桿跪了下來。
突然,那個漢子用腳后跟猛地踹開梯子,已有半晌連氣都透不過來的卡齊莫多,頓時看見那不幸的孩子吊在絞索的一端,離地有一丈兩尺高,左右晃動,而那個漢子蹲坐著,把兩腳踩在她的肩膀上。絞索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卡齊莫多看見埃及姑娘全身可怕地抽搐了幾下。教士他呢,伸長著脖子,眼睛圓睜,眼珠兒快要蹦出來似的,凝視著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對:那個劊子手和那個少女,即蜘蛛和蒼蠅。
就在這慘絕人寰的最恐怖一剎那,教士臉色鐵青,猝然迸發(fā)出一聲魔鬼般的獰笑,這只有當(dāng)人已非人時方能發(fā)出這種笑聲?R莫多聽不見笑聲,卻看出來了。這個敲鐘人在副主教背后后退了幾步,霍然間,瘋狂地向他猛撲過去,用兩只巨掌從教士的后背狠命一推,把堂·克洛德推下了他正欠身俯視的深淵。
教士大叫一聲“該死”,隨即掉了下去。
他往下墜時,他原來所站的地方下邊那道檐槽,恰好把他擋了一下。他趕緊伸出雙手,垂死掙扎,一把拼命抓住。正當(dāng)他開口要喊第二聲時,猝然看見頭頂上方,欄桿邊沿上,正探著卡齊莫多那張可怕的復(fù)仇的面孔。他于是不作聲了。
他下面就是深淵。一摔下去有兩百多尺深,而且底下是石板路面。在這可怕的處境中,副主教沒有說半句話,沒有呻吟一聲,只是使出聞所未聞的力氣,攀住檐槽扭動著身子,拼命想再爬上去。可是他的雙手在花崗石上找不到攀附之處,雙腳在黑溜溜的墻壁上劃了一道道痕跡,卻踩不到什么支撐點。凡上過圣母院鐘樓的人都知道,就在頂層欄桿的下方,恰好有塊石頭隆突出來?蓱z的副主教就在這凹角上掙扎,逐漸精疲力竭。他面對的不是陡峭的墻壁,而是在他腳下向后傾斜的墻壁。
卡齊莫多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把他從深淵中拖上來,可是他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他凝望著河灘,凝望著絞刑架,凝望著埃及少女。聾子雙肘撐在欄桿上,就在副主教剛才站過的地方,目不轉(zhuǎn)睛地死盯著此刻他在世界上唯一的目標(biāo),紋絲不動,無聲無息,就像遭雷打電劈似的。他那只獨眼在此之前還只流過一滴眼淚,這時卻默默地淚流如河。
這當(dāng)兒,副主教上氣不接下氣,禿腦門上大汗淋漓,指甲在石頭上摳得鮮血直淌,膝蓋在墻上磨得皮肉綻開。他聽見掛在檐槽上的身上道袍,隨著自己的每一晃動,撕裂聲咯啦咯啦直響。更加倒霉的是,這道檐槽的末端是一根鉛管,在他身體的重壓下漸漸彎了下去。副主教感到這根鉛管慢慢彎曲。這可憐蟲心想,一俟雙手疲軟,一俟道袍撕碎,一俟鉛管彎曲,他必定墜落下去,想到這里,心驚膽顫,肝腸寸斷。
有幾回,他魂不附體,望著身下十尺左右的地方,有個因雕刻起伏不平而形成的狹小平臺,于是他從悲痛的心靈深處乞求上蒼,讓他在這兩尺見方的平臺上了結(jié)此生,哪怕他還可以活上一百年。還有一回,往身下的廣場,往身下的深淵望了一眼,連忙抬起頭來,雙目緊閉,頭發(fā)也直立起來。
這兩個人都默不作聲,真有點叫人毛骨悚然。副主教就在卡齊莫多身下若干尺處,這樣可怕地垂死掙扎著,卡齊莫多則痛哭流涕,緊望著河灘廣場。
副主教看到自己每次一震動,他唯一僅存的脆弱支撐點便搖晃得更厲害,遂打定主意不再動彈了。他就這樣懸吊在那里,抓牢檐槽,幾乎大氣不出,連動也不再一動,唯有腹部還機(jī)械地痙攣著,儼如一個人在睡夢中覺得自己往下墜落時所體驗到的那樣。目光無神,驚恐地直翻白眼,睜得老大。
然而,漸漸地,他支持不住了,手指頭在檐槽上滑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