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像作坊在一所半石造的大房子里,占兩間屋子;一間有三扇窗向院子,兩扇向園林;另一間一扇窗對園林,一扇對街。窗子都很小,四方形,裝有玻璃。玻璃已經(jīng)陳舊得模糊了,不大愿意地把淡淡的冬天的陽光,透進作坊里來。
兩間屋子都擠滿了桌子,每張桌子邊上坐著一個俯著上身的圣像畫工;有時候一張桌子坐兩個人。天花板上掛著一些裝水的玻璃球,它們收斂燈光,發(fā)出白色的寒光,反映到方形的圣像板上。
工場里很熱悶,有二十來個從帕列赫、霍盧伊、姆斯喬拉來的“圣像畫工”在那兒工作。大家都穿著敞開領(lǐng)口的布襯衫,帆布褲子,赤腳或是穿著破鞋。工匠們頭上蒸騰著劣等煙草的煙霧,四周圍飄著亮油、干燥油、臭雞蛋的氣味,飄著松香油一樣慢吞吞的、憂傷的弗拉基米爾的歌:現(xiàn)在的人多么不害羞——小伙子當(dāng)著人們迷住了大閨女……還唱別的許多歌,都是聽了挺不痛快的,不過這個歌唱得最多。歌中拉長的腔調(diào),并不打擾思索,也不妨礙用貂毫的細(xì)筆,在圣像的“服裝”上畫出皺紋,給圣徒突骨的臉上畫出痛苦的細(xì)紋路。窗下,涂金師戈戈列夫,敲著小小的槌頭,他是一個愛喝酒的老頭兒,鼻子大而發(fā)青。在這邊唱著的懶洋洋的歌聲里,不時添進了他的枯燥的槌聲,好象蟲兒咬著樹干。
每個人對于畫圣像都不熱情,不知是哪位兇惡的聰明人把這個工作分成了一連串瑣細(xì)的、喪失了美的、不能引起愛好和興味的作業(yè)。斜眼的細(xì)木匠潘菲爾是一個狠毒陰險的人,他把自己刨好膠好的各種尺寸的檜木板、菩提木板拿來。害肺病的青年達(dá)維多夫把它們刷上底漆。他的伙伴索羅金,加上一道“底漆”。米利亞申用鉛筆從圖像上勾下一個輪廓。戈戈列夫老頭便涂上金,并在上面刻出圖樣。畫服裝的畫上背景和服裝。以后,沒臉沒手的圣像就豎立在墻邊,等畫臉的來畫。
掛在神帷里和祭壇門上用的大圣像,沒有臉,沒有手腳,只有袍子,或是鎧甲和天使長的短衫,立在墻上,遠(yuǎn)遠(yuǎn)望去是很不愉快的。這些五彩的木板死氣沉沉,缺少使他們活起來的那種東西,但好象本來是有的,只是后來奇異地消失了,這會兒卻留下自己累贅的袍子。
畫臉的畫好了“身體”,圣像便交給另外一種工匠,他照涂金師敲出的模樣,涂上“琺瑯”。寫文字有寫文字的工匠。
最后涂亮油是工頭自己動手。工頭叫伊凡·拉里昂諾維奇,是一個安詳?shù)娜恕?p>他的臉是灰色的,小小的胡子也是灰色的,盡是絲線一樣的細(xì)毛,眼睛也是灰色,特別凹陷而且充滿悲哀。他笑得很好,但人家無法對他笑,總覺得有些不適合似的。他很象柱頭苦行僧西梅翁圣像,跟西梅翁一樣瘦,一樣干癟,連他那呆鈍的眼睛也好象透過人和墻似看非看地凝視著遠(yuǎn)方。
我到作坊來幾天之后,畫神幡的師傅卡別久欣,頓河的哥薩克,喝醉了酒跑進來。他是一個漂亮男子,氣力很大,進來時咬著牙齒,瞇細(xì)著女人樣的甜蜜的眼,默不作聲地?fù)]起鐵的拳頭,見人就打。這個身材不高而勻稱的漢子在工場里亂竄,好象貓在老鼠窩里一般,大家都狼狽地避往屋角,在那里互相叫嚷:“打呀。”
畫臉的葉夫根尼·西塔諾夫用凳子砸狂暴者的腦袋,把他碰昏了。哥薩克人坐在地上,大家馬上把他按倒,用手巾捆起來。他象野獸一樣想把手巾咬斷。葉夫根尼就發(fā)狂地跳上桌子,兩肘靠緊腰邊,做著向哥薩克人撲去的姿勢。他是高大個子,渾身結(jié)實,一撲下去,準(zhǔn)把卡別久欣的胸骨壓得粉碎。但這一剎那間,穿著大衣戴著帽子的拉里昂諾維奇走到他身邊,用指頭威嚇著西塔諾夫,認(rèn)真而低聲向工匠們說:“把他抬到門廊里去,讓他醒醒酒……”把哥薩克拉出了工場,把桌椅擺好重新坐下做工。大家交換著簡短的言語,談?wù)摳缢_克的氣力,預(yù)言總有一天他打架會被人打死等等。
“要打死他不容易,”西塔諾夫好象講他熟悉的工作一樣很沉靜地說。
我望著拉里昂諾維奇,不解地想著:為什么這些強壯狂暴的人這樣容易服從他呢?
他告訴大家應(yīng)該怎樣工作,就連本領(lǐng)高強的工匠也都聽他的話。他教卡別久欣比教別人更多,對他講的話也更多。
“卡別久欣,你既然叫畫師,就得畫得好好兒的,用意大利的風(fēng)格。油畫一定要有溫暖的色彩的統(tǒng)一,可是你,白色用得太多,把圣母的眼睛,弄得那么冷冰冰的,帶一股肅殺之氣。把臉頰畫得跟蘋果一樣紅,眼睛同它配不上,位置也安排得不對,一只看著鼻梁尖,一只卻移到太陽穴去了。結(jié)果臉部沒有神圣潔凈的感覺,卻變成狡猾庸俗的樣子。你不用心工作,卡別久欣!
哥薩克人聽著,歪著臉,接著,女人樣的眼睛不怕羞地笑著,發(fā)出好聽的聲音說,因為喝醉過酒,嗓子略略帶嗄:“嗨嗨,伊凡·拉里昂諾維奇,大老爺,本來這不是我的本行。我生來是音樂師,卻當(dāng)上了修道士。”
“只要努力,什么事情都能干好!
“不,我是什么人呀?叫我當(dāng)個趕車的,帶上三匹駿馬,嗨……”說著,他突出了喉結(jié),悲傷絕望地唱起來:哎嗨我要給三馬車套上黑栗毛的快馬,奔馳在寒冷的黑夜直奔向我愛人的家。
伊凡·拉里昂諾維奇溫和地笑笑,整一整灰色憂愁的鼻子上的眼鏡,便走開了。立刻有十幾張嗓子和著他的歌聲,變成一股強力的流,好象使整個工場都飄浮起來,勻稱的調(diào)子震動得工場直發(fā)抖:路熟了馬兒知道哪里是姑娘的家……藝徒巴什卡·奧金佐夫的手停止了倒蛋黃,兩手拿著碎蛋殼,發(fā)出美好的童聲高音和唱。
大家被歌聲陶醉,忘掉了自己,呼吸混和在一起,生活在同一種感情里,斜眼望著哥薩克。當(dāng)他唱歌的時候,全工場都承認(rèn)他是自己的領(lǐng)袖。大家都被他吸引住,注視著他兩手的揮動,象要飛翔的樣子。我相信,要是這時候他停止了歌唱,喊一聲“把一切都搗毀!蹦敲矗械娜,連最規(guī)矩的工匠,也一定會在幾分鐘內(nèi)把工場搗個稀爛。
他很少唱,但他的豪放的歌聲,永遠(yuǎn)是同樣不可抵抗的和勝利的。不管人們感到怎樣沉重,他都能使他們激動起來,燃燒起來,大家都鼓起勁,發(fā)出熱來,組合成一個強大的機體。
這些歌使我對于歌手本人,對于指揮他人的美的威力,發(fā)生熱烈的羨慕,有一種極為激動的感覺鉆進心里,脹痛起來,想哭,想對唱著的人們叫嚷:“我愛你們!
害肺癆的黃臉達(dá)維多夫,蓬亂著頭發(fā),也奇怪地張大了嘴,好象剛從蛋殼里剝出來的雛鳥兒。
只有在哥薩克領(lǐng)唱的時候,才唱豪放快樂的歌。平?偸浅鄾龆衣曇敉系煤荛L的歌,哼著《不害羞的人們》、《林蔭下》和關(guān)于亞歷山大一世的死:《我們的亞歷山大怎樣檢閱自己的軍隊》。
有時候,由工場中本領(lǐng)最高的畫臉師日哈列夫發(fā)起,試唱圣歌,但總是失敗的回數(shù)多。日哈列夫總是用一種特別的、只有自己懂的調(diào)子,這便妨礙了大家的合唱。
這是一個四十五六的人,干瘦,禿頭,頭上長著半圈象吉卜賽人一樣的鬈曲的黑頭發(fā),眉毛象胡子一樣粗黑。濃密的尖下髯,使得他那張纖細(xì)微黑的不象俄國人的臉顯得非常動人,但中部高隆的鼻子底下突出著一撮硬毛的唇髭,因為有他那樣的眉毛便顯得是多余的了。他的兩只藍(lán)眼睛不一般大,左邊那只顯然比右邊的大得多。
“巴什卡!彼媚懈咭粝蛭业耐,那個藝徒喊!皫頭唱《贊美主的名。》大家聽著!
巴什卡在圍腰上擦擦手,開始唱:
“贊——美……”
“……主的名,”幾個人接上來,日哈列夫不安地嚷:“葉夫根尼,低一點。把聲音沉到心底里去……”西塔諾夫象敲木桶一樣使出隆隆的聲音喊叫:上帝的仆人們……“不對不對。這個地方應(yīng)該唱得天搖地動,窗子門戶都會自個兒打開來!
日哈列夫整個身子在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中抖動,他的奇怪的眉毛,在額角上一會兒上,一會兒下。他的嗓子走了樣,指頭有空中彈著無形的琴弦。
“上帝的仆人們——明白了沒有?”他意味深長地說!斑@個地方,應(yīng)該穿透外殼一直刺到中心。仆人們呀,贊美上帝喲。為什么還不明白呀?你們都是有血有肉的人!
“您是知道的,這個地方我們從來也沒唱好過,”西塔諾夫客氣地說。
“那就不用唱了!
日哈列夫生氣地動手做工。他是最好的畫師,能夠畫拜占庭風(fēng)格、法國風(fēng)格以及“藝術(shù)派”的意大利風(fēng)格的圣容。
有了神帷的定貨,拉里昂諾維奇就同他商量——他很熟悉圣畫的原作,例如費奧多羅夫斯克、斯摩棱斯克、喀山等珍貴的有靈圣像的摹作,都經(jīng)過他的手。但他觀摩原作的時候,就大聲地羅唣:“這些原作把我們拘束住了……必須坦白地說:拘束住了。……”雖然他在工場里占著重要的地位,卻不比別人驕傲,對待藝徒——我和巴維爾也很和氣。他想教我們學(xué)會手藝,除了他,誰也不管這件事。
他是一個不容易了解的人,一般說來,是一個陰沉的人,有時整星期跟啞巴一樣默默做工,奇怪而陌生地望著所有的人,就好象看他初次相識的人一樣。他雖然很喜歡唱歌,但在那種時候,他不唱,甚至好象連聽也聽不見了。大家互相目語,留心他的動作。他身子屈在斜立的圣像板上,這圣像板立在他的膝上,半截靠住桌沿。他的細(xì)毛筆仔細(xì)地畫出超世絕俗的陰沉的臉,而他自己也象是陰沉的超世絕俗的人。
忽然,他氣惱地發(fā)出清晰的聲音:
“先驅(qū)——什么意思?驅(qū)字——在從前,就是走字,先驅(qū)便是先走的人,再沒有別的意思……”工場里悄然無聲,大家斜眼望著日哈列夫笑,在靜寂之中,聽到奇妙的話:“先驅(qū)不能穿羊皮,應(yīng)該給他畫上翅膀……”“你同誰說話?”大家問他。
他不出聲,沒有聽見或是不愿回答。一會兒,又在斯待的靜寂中,聽見他的話了:“應(yīng)該知道圣徒的傳記。有人知道——圣徒的傳記嗎?我們知道什么?我們活著毫無所謂……靈魂在哪里?哪里是靈魂?原作……對羅。——在這里。但是可沒有心靈……”這種形之于聲的思想,除了西塔諾夫,引起大家譏諷的笑容,差不多總有誰不懷好意地喃喃著說:“到星期六……又要痛飲去了……”個兒高大、身干結(jié)實的西塔諾夫,是個二十二歲的青年。
他圓圓的臉蛋,沒有胡子也沒有眉毛,憂郁而嚴(yán)肅地凝視著屋角。
記得日哈列夫畫好送到昆古爾去的費奧多羅夫斯克圣母的摹作,把圣像放在桌子上,激動地大聲說:“圣母畫好了。你是一只杯子——無底的杯子,從此要承受世人辛酸的、忠誠的眼淚……”于是,把不知誰的外套向肩上一披,到酒店里去了。青年們笑著,吹著口哨,年長的羨慕地望著他的背影嘆氣。西塔諾夫走到他的作品前,細(xì)心審視著說:“怪不得他要去喝酒,把作品給人家真有點可惜,但這種可惜也不是人人都懂的……”日哈列夫的酒癮永是從星期六起的。也許這和那些普遍喝酒的工匠不同。是這樣開始的:早上他寫一張條子叫巴什卡送到什么地方去,臨吃午飯,對拉里昂諾維奇說:“今天我要到澡堂去。”
“久不久?”
“唔,天哪……”
“那么,請不要挨到星期二吧。”
日哈列夫點點禿頭應(yīng)允,那時他的眉毛有一點發(fā)抖。
從澡堂回來,他打扮得很漂亮,穿上胸衣,脖子上打一個蝴蝶結(jié),緞子背心上掛一條長銀鏈,默默坐車走了。臨走時他吩咐我和巴維爾:“傍晚的時候,把工場收拾得干凈些,把大桌子洗干凈,把污跡刮去。”
大家都現(xiàn)出過節(jié)似的情緒。人人都振作起來,修飾打扮,去洗澡,急急忙忙吃夜飯。吃過夜飯后,日哈列夫帶了啤酒、葡萄酒和下酒物的紙包回來,他后邊跟著一個女人,全身各部膨大得難看,身高二俄尺十二寸,我們的椅子和凳子放在她面前就好象是給小孩子用的。高個子的西塔諾夫,挨到她身邊,也變成了一個半大孩子。她的身體非常勻稱,胸脯隆起象一座小山,碰到下頦邊,動作遲緩而蠢笨。她年紀(jì)已有四十多歲,但圓胖而呆板的臉卻還鮮艷光滑,眼球象馬的一樣大,嘴很小,好象廉價布娃娃的嘴,叫人疑心是用筆畫出來的。這女人裝出一副笑臉向每個人伸出大而溫暖的手,說一些不必要的廢話。
“你們好呀。今天天氣冷啦。你們這屋子氣味很重,這是顏料的氣味吧。你們好呀。”
她好象一條浩蕩的大江,沉著有力,瞧著她使人愉快。可是她的話卻使人打瞌睡,全是無聊的話。在說話之前,她先吸足了氣,差不多已經(jīng)紅得發(fā)紫的兩頰,脹得更加圓了。
青年人冷笑著低聲說:
“象一架機器。”
“一座鐘樓!
她撅起嘴唇,兩手放在乳房下面,坐在擺好了酒菜的桌子邊,靠近茶炊,馬眼發(fā)出和善的光,挨次地望著每個人。
大家都對她表示尊敬,年輕的甚至有點害怕她。有一個小伙子貪心地望著這巨大的身體,當(dāng)他的目光跟她吸引人的目光碰在一起的時候,他不好意思地把眼睛低下去。日哈列夫?qū)ψ约旱呐腿艘餐Ь,說話時對她用“您”,稱她做教母,請她吃東西的時候,對她哈腰。
“您別費心,”她拉長甜甜的嗓子說!澳噘M心呀,真是的!
她本人總是那么不慌不忙的。她的胳臂只有下半截動作,上半截總是緊靠著身邊。從她的身上,發(fā)出一種熱面包的酒精氣味。
戈戈列夫老頭兒歡喜得結(jié)巴起來,好象教堂里打雜的在念贊美詩,稱頌著這個女人的美麗。她好心地微笑著聽他說話,當(dāng)他說不出來的時候,她便自己來說:“沒有出嫁的時候我長得并不漂亮呢,這都是做了婦人以后才變過來的。將到三十歲的時候,變得更加動人了,連貴族們都對我注意過,有一位縣里的首席貴族還答應(yīng)送我一輛雙馬車……”醉醺醺的卡別久欣,蓬亂著頭發(fā),憎惡地望著她,粗魯?shù)貑枺骸盀槭裁此徒o你這個呢?”
“自然是為了我們的愛情,”女客解釋著。
“愛情,”卡別久欣'I促不安地喃喃!澳鞘且环N什么愛情呀?”
“你,這么漂亮的小伙子,很了解愛情,”女人爽脆地說。
工場因哄笑震動起來,西塔諾夫低聲向卡別久欣說:“蠢家伙,恐怕還不如蠢家伙呢。誰要是不苦悶得要死,不會愛這種女人的……”他醉得臉色蒼白,太陽穴邊冒出汗珠,聰明的眼不安地燃燒著。戈戈列夫老頭兒抽動著難看的鼻子,用手指頭抹去眼淚,又問:“你有幾個該子?”
“我們只有一個孩子……”
桌子上面掛著一盞燈,爐角后邊也點著一盞。燈光都不太亮,工場角落里聚著濃黑的暗影,還沒畫好的沒有腦袋的圣像,從暗中張望著。該有腦袋和胳臂的地方,顯出平板的灰色的斑點,現(xiàn)在看起來好象比平常更可怕,好象圣徒的身體神秘地從涂上顏色的衣服中,從這地下室里溜出去了。玻璃球掛在靠近天花板的鉤子上,蒙上濛濛的煙霧,發(fā)著淡青的光。
日哈列夫在桌子周圍不安地走來走去,請大家吃東西,他的禿頭,一會兒依向這個,一會兒又俯向那個,細(xì)瘦的手指不住地動。他消瘦一點了,鷹鼻子顯得更尖了。當(dāng)他側(cè)面向燈站著的時候,臉頰上就映出黑的鼻影。
“朋友們,大家喝呀,吃呀,”他用清脆的男高音說。
女的就做主婦似的說:
“您干什么呢,教父,這么忙忙碌碌的?大家都有手,知道自己的飯量,吃飽了誰也不能再吃。”
“好吧,那就大家休息一會兒。”日哈列夫興奮地喊叫。
“我的朋友們,咱們都是上帝的仆人,來唱《贊美主的名!钒伞辟澝栏璧暮铣獩]有成功,大家都酒醉飯飽,再沒勁兒了。
卡別久欣手里拿著兩排鍵盤的手風(fēng)琴,象只小烏鴉似的黑發(fā)的神情嚴(yán)肅的年輕工人維克托·薩拉烏京拿著鈴鼓,手指彈彈緊繃的鼓皮,鼓皮發(fā)出重濁的聲音,鈴兒活潑地啷啷作響。
“俄羅斯舞!比展蟹虬l(fā)命令說。“教母,請呀。”
“唉,”女的嘆一口氣站起來。“您真著忙啦。”
她走到屋子中的空處,好象一座小教堂,屹然地站著。她身穿赤褐色的大裙子,黃色細(xì)麻紗的上衣,頭上披著鮮紅色的頭巾。
手風(fēng)琴急躁地響著,鈴兒鳴叫,鈴鼓丁零作響,發(fā)出嘆氣似的沉郁的聲音,聽著很不愉快:好象發(fā)瘋的人邊哭邊叫,把腦袋碰到墻頭上。
日哈列夫不會跳舞,光踏著擦得亮亮的皮鞋跟,邁著細(xì)步走著,象山羊似的跳著,同激昂的音樂還是不大合拍。他的腿好象并不長在自己身上,身體胡亂地扭動著,那種狂亂的樣子,好象黃蜂落在蜂網(wǎng)里,或是魚兒落進了漁網(wǎng),一點也沒有興味。但大家都望著他,連喝醉了的朋友,也呆望著他的抽搐的動作,默默地盯住他的面部和手。日哈列夫的面部一會兒愛嬌地害羞,一會兒變成昂然,作著驚人的變化。剛正經(jīng)地板起了臉,忽然又吃驚地嘆息;略略把眼瞼閉上,又張開了,現(xiàn)出哭相。他握緊了拳,向女的身邊偷偷兒走去,突然一跺腳,在她面前跪下,張開兩臂,軒一軒眉毛,發(fā)出哀心的笑容。這時候,她柔和地笑笑,俯視著他,低聲地提醒他說:“教父,您會累著的!
她想嬌媚地把眼睛合上,但那雙三戈比錢幣大的眼睛,卻合不住,她做了個鬼臉,露出難看的表情。
她也不會跳舞,只是慢慢地?fù)u晃著巨大的身子,不出聲地從這兒動到那兒。她左手拿著一塊手帕,懶懶地?fù)]著,右手叉在腰上,使她變成一個大壇子的模樣。
于是,日哈列夫就在這石像似的女人身邊圍繞著走,變著各種的面相——因此好象跳舞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十個不同的人;有沉靜而溫和的,有生氣而使人害怕的,有怯生生、偷偷嘆著氣、想悄悄兒從這不愉快的大塊頭女人身邊逃開去的。接著,又出現(xiàn)了一個,是咬牙切齒,抽搐地扭著身子,象被咬傷的狗一樣的人。這種無味的丑惡的舞態(tài),引起我深深的傷感,使我想起兵士、洗衣婦、廚娘他們的狗一般的結(jié)婚。
我現(xiàn)在還記得西多羅夫那句私語:
“在這件事情上大家都互相欺騙,這本是大家都害臊的事,誰也不愛誰,只是胡鬧一下……”我不愿相信“在這件事情上大家都互相欺騙”。那么,“瑪爾戈王后”又怎樣呢?而且這個日哈列夫,當(dāng)然不是欺騙。
我知道西塔諾夫愛上一個妓女,被她染上了臟病,他沒有聽從朋友的勸告,去打那個女子,反而替她租了屋子,給她治病,而且說到她的時候,總是很溫存很局促的樣子。
那個胖女人還在搖擺著身子,死板板地微笑著,揮動著手帕。日哈列夫圍繞著她抽搐地蹦跳著,我瞧著她心里在想,欺騙上帝的夏娃,難道會象這種母馬?我產(chǎn)生了厭惡她的感情。
沒有頭臉的圣像在暗處張望。暗夜緊貼在玻璃窗上。燈在悶窒的工場里昏昏地亮著。側(cè)耳一聽,在重濁的腳步聲和吵鬧聲中,聽到急驟的水點從銅洗臉槽滴到臟水桶里的聲音。
這一切,同我在書上讀到的生活多么不同。一點兒也不同。終于,大家都玩膩了?▌e久欣把手風(fēng)琴交給薩拉烏京,喊道:“來,湊湊熱鬧!
他象吉卜賽人萬卡那樣跳起來,好象在空中飛一樣。接著巴維爾·奧金佐夫、索羅金他們也喧鬧著很巧妙地跳起來。
害肺癆病的達(dá)維多夫也在地板上移動著腳步,灰土、煙霧、濃烈的酒氣和發(fā)出鞣皮味兒的熏腸的氣味,引起了他的咳嗽。
跳舞、唱歌、叫喊,每個人都記得,他在尋樂,而且大家簡直象在互相比賽,看誰鬧得更巧,熬得更久些。
醉透了的西塔諾夫,一會兒問這個,一會兒又問那個:“難道可以愛這樣的女人嗎?”
他的臉色好象就要哭出來了。
拉里昂諾維奇略微抬一抬瘦削的肩胛,回答他:“女人就是女人,你還需要什么?”
大家所談的人不知什么時候不見了。日哈列夫要過兩三天才回來,再上一次澡堂,然后大約兩個星期,對誰也不理睬,大模大樣地,獨自躲在角落里工作。
“走了嗎?”西塔諾夫抬起悲郁的青灰色眼睛,向工場掃了一眼,對自己問。他的臉很丑,有點象老頭兒,只有眼睛很清秀,和謁。
西塔諾夫?qū)ξ液芎谩@多虧我那本抄詩的厚本子。他不相信上帝,但是在工場里,除了拉里昂諾維奇,有誰真愛上帝,信上帝,那是很難理解的。大家愛輕浮地、譏笑地、象講老板娘一樣談?wù)撋系。可是坐下來吃中飯和晚飯——大家都畫十字,躺下來睡覺的時候也做禱告,每逢節(jié)日都上教堂去。
西塔諾夫完全不做這一切,因此大家說他是無神論者。
“上帝是沒有的。”他說。
“那么,世界萬物從什么地方來的呢?”
“不知道……”
我問他,怎會沒有上帝呢?他解釋了:
“你知道,上帝多么高呀!
說著,把長胳臂伸到自己頭上,然后移下來到離地一俄尺光景,說:“人又多么低賤。對不對?你知道,經(jīng)書上寫著:‘人是照著神的樣式造的!墒歉旮炅蟹蛳笳l呢?”
這可把我窘住了:那個骯臟的酒鬼戈戈列夫老頭,到了這么大年紀(jì)還犯俄南罪;于是我想起維特卡的兵士葉爾莫欣,外祖母的妹子——他們身上難道有一點上帝的影子嗎?
“大家知道,人同豬一樣,”西塔諾夫說著,又馬上安慰我:“沒有關(guān)系,馬克西莫維奇,也有好人,有的。”
同他在一塊兒很爽快,他有什么不知道的,就老實說:“不知道,這我沒有想過!
這也是特別的:在遇到他以前,我所見到的人,都是什么全知道,什么全談?wù)摗?p>他的本子里,除了一些動人的好詩,還有許多叫人看了面紅的猥褻的詩,這使我覺得奇怪。我對他講了普希金,他把自己本子里抄著的一首《迦芙里莉達(dá)》給我看……“普希金—
—算得什么呀?他不過說些滑稽話,可是貝內(nèi)迪克托夫,這個人,馬克西莫維奇,才值得重視啦。”
說著,合上眼,低聲地讀:
瞧呀,那美麗婦人的
迷人的胸脯……
也不知為了什么,他特別欣賞后面三行,得意洋洋地讀著:就是老鷹的尖眼睛,也穿不過這火熱的門望見她的心……“懂嗎?”
我很不好意思承認(rèn),我不懂得他為什么那樣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