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應(yīng)博學(xué)鴻詞杭郡金農(nóng)字壽門別號冬心先生、稽留山民、龍仙客、蘇伐羅吉蘇伐羅，早上起來覺得很無聊。
他是昨天日落酉時回?fù)P州的。剛一進(jìn)門，洗了臉，給他裝裱字畫、收拾圖書的陳聾子就告訴他：袁子才把十張燈退回來了。是托李馥馨茶葉莊的船帶回來的。附有一封信。另外還有十套《隨園詩話》。金冬心當(dāng)時哼了一聲。
去年秋后，冬心先生手頭就有些緊。進(jìn)了臘月，他想起一個主意：叫陳聾子用烏木做了十張方燈的架子，四面由他書畫。過了正月初六，叫陳聾子上南京找袁子才，托他代賣。不想現(xiàn)在，退回來了！這個老奸巨猾！不幫我賣燈，倒給我弄來十部《詩話》，讓我替他向揚(yáng)州的鹺③賈打秋風(fēng)！——俗！
今天一起來，很無聊。喝了幾杯蘇州新到的碧蘿春，念了兩遍《金剛經(jīng)》，趿著鞋，到小花圃里看了看。他踱回書齋里，把袁枚的信攤開又看了一遍，覺得袁枚的字很討厭。順手把《隨園詩話》打開翻了幾頁，到處是倚人自重。有的詩，還算清新，然而，小聰明而已。再看看標(biāo)舉的那些某夫人、某太夫人的詩，都不見佳。哈哈，竟然對畢秋帆也揄揚(yáng)了一通！畢秋帆是什么？——商人耳！鄭板橋?qū)υ硬旁鬟^一句總評，——“斯文走狗”，不為過分！
他覺得心里痛快了一點，——不過，還是無聊。
他把陳聾子叫來，問問這些天有什么函件簡帖。陳聾子把腦門一拍，說：“有！程雪門有一張請?zhí) ?/P>
“程雪門？”
“對對對！請你陪客�！�
“請誰？”
“鐵大人�！�
“哪個鐵大人？”
“新放的兩淮鹽務(wù)道鐵保珊鐵大人�！�
“幾時？”
“今天！中飯！平山堂！”
“你多誤事！——去把帖子給我拿來！——去訂一頂轎子！——你真是！——快去！”
金冬心開始覺得今天有點意思了。
等催請了兩次，到第三次時，冬心先生換了衣履，坐上轎子，直奔平山堂。
程雪門是揚(yáng)州一號大鹽商，今天宴請新任鹽務(wù)道。等金冬心下了轎，往里一看，揚(yáng)州的名流顯貴都已到齊。程雪門正陪鐵保珊說話，一眼看見金冬心，站起身來。鐵保珊早搶步迎了出來。
“冬心先生！久仰！久仰得很哪！”
“豈敢豈敢！臣本布衣，幸瞻豐采！鐵大人從都里來，一路風(fēng)霜，辛苦了！”
“請！”
“請！請！”
鐵保珊拉了金冬心入座。程雪門道一聲“得罪！”去應(yīng)酬別的客人。大家只見鐵保珊傾側(cè)著身子和金冬心談得十分投機(jī)，金冬心不時點頭拊掌，不免悄悄議論。
稍頃宴齊，更衣入席。正中一桌，首座自然是鐵保珊，次座是金冬心。金冬心再三謙讓，鐵保珊一把按得他坐下，說：“你再謙，大家就不好坐了！”金冬心只得從命。
今天的酒席很清淡。鐵大人連吃了幾天滿漢全席，接到請?zhí)f：“請我，我到！可我只想喝一碗稀粥，就一碟香油拌疙瘩絲！”按揚(yáng)州規(guī)矩，菜單請鐵保珊過目。頭菜是清燉楊妃乳——新到的河豚魚。鐵大人聽說有河豚，說：“得有炒蔞蒿呀！——‘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有蔞蒿，那才配稱。”隨飯的炒菜也極素凈。鐵大人聽了菜單，說“‘咬得菜根，則百事可做’�！彼埥鸲倪^目，冬心先生說：“‘一簞食，一瓢飲’，儂一介寒士，無可無不可的�！�
金冬心嘗了嘗這一桌清淡而名貴的菜肴，又想起袁子才和他的《隨園食單》，覺得他真是寒乞相，嘴角不禁浮起一絲冷笑。
酒過三巡，鐵保珊提出行酒令。酒令叫做“飛紅令”，各人說一句或兩句古人詩詞，要有“飛、紅”二字。他先說道：“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下面有說“一片花飛減卻春”的，也有說“桃花亂落如紅雨”的。到了程雪門，他說了一句：“柳絮飛來片片紅�！�
大家先是愕然，接著就嘩然：
“柳絮飛來片片紅，柳絮如何是紅的？”
“杜撰！杜撰無疑！”
“罰酒！罰酒！”
程雪門正無地自容，忽聽金冬心放下杯箸，從容言道：“諸位莫吵。雪翁此詩有出處。這是元人詠平山堂的詩，用于今日，正好對景�！彼酒鹕韥�，朗吟出全詩：廿四橋邊廿四風(fēng)，憑欄猶憶舊江東。夕陽返照桃花渡，柳絮飛來片片紅。
大家一聽，全都擊掌：
“好詩！”
“到底是冬心先生！”
“不想雪翁如此博學(xué)！佩服！佩服！”
程雪門哈哈大笑，連說：“過獎，過獎！”
鐵保珊拈須沉吟：這是元朝人的詩么？金冬心真是捷才！出口成章，不動聲色�？欤�，好！有意境……
第二天一早，程雪門派人給金冬心送來一千兩銀子。收下銀子，金冬心叫住陳聾子：“把這燈收到廂房里去。”剛提起燈，金冬心又叫住他：“把這個——搬走！”他指的是堆在地下的《隨園詩話》。
陳聾子抱起《詩話》，走出書齋，聽見冬心先生罵道：“斯文走狗！”陳聾子心想：他這是罵誰呢？
（有刪改）
【注】①蘇伐羅：漢字“金”的梵文音譯，金農(nóng)別號金吉金。②即袁枚 ③鹺：cuó，鹽。
10．下列對小說有關(guān)內(nèi)容的分析和概括，最恰當(dāng)?shù)膬身検牵?分）
A．小說講述了金農(nóng)在酒席上替大鹽商程雪門解圍的故事，語言平淡自然，人物形象鮮明，主題耐人尋味。
B．小說開篇十分別致，把金農(nóng)的各種頭銜列了一大串，目的是讓讀者摸不著頭腦，以突出他與眾不同、鶴立雞群。
C．金冬心被程雪門請去陪席，卻等主人催請了三次才登轎前往，體現(xiàn)了他的清高和內(nèi)心對鹽商的輕視。
D．鐵保珊對金冬心吟詠的詩心生疑慮，拈須沉吟后恍然大悟卻沒有點破，體現(xiàn)出他胸有城府，老于世故。
E．作品的主人公是金冬心，但作者運(yùn)用對比手法塑造了袁枚文采出眾、高雅脫俗、平民化的名士形象。
11．汪曾祺筆下的“金冬心”是什么樣的一個形象？請結(jié)合作品簡要分析。（6分）
12．文中反復(fù)提到金冬心感到“無聊”，這樣寫有哪些作用？請概括說明。（6分）
13．小說結(jié)尾寫道，陳聾子聽見金冬心罵道：“斯文走狗！”金冬心是在罵誰？請結(jié)合作品談?wù)勀愕睦斫�。�?分）
參考答案：
10．答A給3分，答D給2分，答B(yǎng)給1分，答C、E不給分。
11．金冬心是人情練達(dá)、機(jī)巧圓滑、才思敏捷、高傲的名士形象。①接到請?zhí)�，他立即派人去訂轎子，卻連續(xù)等人催請了三次才出發(fā)，這種自抬身價的做法體現(xiàn)了他的人情練達(dá)②宴會時對鐵保珊出迎、讓座、菜單等的得體答話表明他機(jī)巧圓滑③為程雪門解圍，即席創(chuàng)作意境優(yōu)美，文辭得體的詩表明他才思敏捷。④對袁子才其人和《隨園詩話》的貶損體現(xiàn)了文人相輕的高傲。（形象總體特征2分，結(jié)合作品分析每答出一點給2分，四點中答出三點即可得6分。意思答對即可。）
12．①制造懸念。開篇寫與眾不同的名士很無聊，引發(fā)讀者的閱讀興趣。
②承上啟下，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敖裉煲黄饋恚軣o聊。”引出金冬心閱讀袁子才書信和《隨園詩話》的內(nèi)容，“不過，還是無聊�！币鼋鸲牟榭春喬弥阆埖那楣�(jié)。③使人物更加鮮活。反復(fù)提到金冬心“無聊”與下文“金冬心開始覺得今天有點意思了”生動地寫出了金冬心不甘寂寞、高傲的名士心理。（共三點，每點2分：每點中作用1分，結(jié)合作品分析1分。）
13．觀點一：金冬心罵的是袁枚。①袁枚委婉地拒絕了金冬心幫助賣燈的請求，反讓金冬心幫助其推銷《隨園詩話》。②袁枚的《隨園詩話》中有很多倚人自重的句子，又在《隨園詩話》中揄揚(yáng)權(quán)貴。③鄭板橋曾評價袁枚為“斯文走狗”。
觀點二：金冬心罵的是自己。①金冬心因為手頭很緊，于是托袁枚幫助自己賣燈，這不是斯文名士應(yīng)該做的。②金冬心在宴會上和鹽商、官員熱情應(yīng)酬，這讓他心生愧疚。③金冬心在宴會上幫助程雪門解了圍，事后程雪門立即回報他重金，雖然兩不相欠，但金冬心內(nèi)心仍產(chǎn)生愧疚。（不要求面面俱到，只要能就以上任何一種觀點或其他觀點進(jìn)行探究，即可根據(jù)觀點是否明確、論述是否合理酌情給分。觀點明確：2分；結(jié)合作品、論述合理：6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