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昆明鄉(xiāng)下,一年四季早晚,本來都可以聽到各種美妙有情的歌聲。由呈貢趕火車進城,向例得騎一匹老馬,慢吞吞的走十里路。有時趕車不及還得原騎退回。這條路得通過些果樹林、柞木林、竹子林和幾個有大半年開滿雜花的小山坡。馬上一面欣賞土坎邊的粉藍色報春花,在輕和微風里不住點頭,總令人疑心那個藍色竟象是有意摹仿天空而成的。一面就聽各種山鳥呼朋喚侶,和身邊前后三三五五趕馬女孩子唱的各種本地悅耳好聽山歌。有時面前三五步路旁邊,忽然出現(xiàn)個花茸茸的戴勝鳥,矗起頭頂花冠,瞪著個油亮亮的眼睛,好像對于唱歌也發(fā)生了興趣,經(jīng)趕馬女孩子一喝,才撲著翅膀掠地飛去。這種鳥大白天照例十分沉默,可是每在晨光熹微中,卻歡喜坐在人家屋脊上,“郭公郭公”反復叫個不停。最有意思的是云雀,時常從面前不遠草叢中起飛,扶搖盤旋而上,一面不住唱歌,向碧藍天空中鉆去。仿佛要一直鉆透藍空。伏在草叢中的云雀群,卻帶點鼓勵意思相互應和。直到窮目力看不見后,忽然又象個小流星一樣,用極快速度下墜到草叢中,和其他同伴會合,于是另外幾只云雀又接著起飛。趕馬女孩子年紀多不過十四五歲,嗓子通常并沒經(jīng)過訓練,有的還發(fā)啞帶沙,可是在這種環(huán)境氣氛里,出口自然,不論唱什么,都充滿一種淳樸本
大伙兒唱得最熱鬧的叫“金滿斗會”,有一次在龍街村子里舉行,到時候住處院子兩樓和那道長長屋廊下,集合了附近幾個鄉(xiāng)村男女老幼百多人,六人圍坐一矮方桌,足足坐滿了三十來張桌子,每桌各自輪流低聲唱《十二月花》,和其它本地好聽曲子。聲音雖極其輕柔,合起來卻如一片松濤,在微風搖蕩中舒卷張弛不定,有點龍吟鳳噦意味。僅是這個唱法就極其有意思。唱和相續(xù),一連三天才散場。來會的婦女占多數(shù),和逢年過節(jié)差不多,一身收拾得清潔利索,頭上手中到處是銀光閃閃,使人不敢認識。我以一個客人身分挨桌看去,很多人都象面善,可叫不出名字。隨后才想起這里是村子口擺小攤賣酸泡梨的,那里有城門邊挑水洗衣的,此外打鐵箍桶的工匠家屬,小雜貨商店的老板娘子,鄉(xiāng)村土醫(yī)生和閹雞匠,更多的自然是趕馬女孩子和不同年齡的農(nóng)民和四處飄鄉(xiāng)趕集賣針線花樣的老太婆,原來熟人真不少!集會表面說辟疫免災,主要作用還是傳歌。由老一代把記憶中充滿智慧和熱情的好聽歌聲,全部傳給下一輩。反復唱下去,到大家熟習為止。因此在場年老人格外興奮活躍,經(jīng)常每桌輪流走動。主要作用既然在照規(guī)矩傳歌,不問唱什么都不犯忌諱。就中最當行出色是龍街村子一個吹鼓手,年紀已過七十,牙齒早脫光了,卻能十分熱情整本整套的唱下去。除愛情故事,此外嘲煙鬼,罵財主,樣樣在行,真象是一個“歌庫”。小時候常聽老太婆口頭語:“十年難逢金滿斗”,意思是盛會難逢,參加后,才知道原來這種會,只有正當金星入斗那一年才舉行的。
同是唱歌,另外有種抒情氣氛,而且背景也格外明朗美好,即跑馬節(jié)跑馬山下舉行的那種會歌。
西南原是詩歌的家鄉(xiāng),我住云南鄉(xiāng)下整整八年,所聽到的不過是極小范圍內一部分而已。解放后人民自己當家作主,生活日益美好,心情也必然格外歡暢,新一代歌手,都一定比三五十年前更加活潑和熱情。唱歌選手兼勞動模范,不是五朵金花,應當是萬朵金花!
云南本是個詩歌的家鄉(xiāng),路南和迤西歌舞早著名全國。這一回卻更加豐富了我的見聞。
這是種生面別開的場所,對調子的來自四方,各自蹲踞在松樹林子和灌木叢溝凹處,彼此相去雖不多遠,卻互不見面。唱的多是情歌酬和,卻有種種不同方式;蛞娋吧椋次锲鹋d,用各種豐富比喻,比賽機智才能;蛴锰釂栴}方法,等待對方答解;蚧コ盎ベ,隨事押韻,循環(huán)無端。也唱其他故事,貫穿古今,引經(jīng)據(jù)典,當事人照例心中一本冊,滾瓜熟,隨口而出。在場的既多內行,開口即見高低,含糊不得。所以不是高手,也不敢輕易搭腔。那次聽到一個年輕婦女一連唱敗了三個對手,逼得對方啞口無言,于是輕輕的打了個吆喝,表示勝利結束,從荊條叢中站起身子,理理發(fā),拍拍繡花圍裙上的灰土,向大家笑笑,,意思像是說:“你們看,我唱贏了”,顯得輕松快樂,拉著同行女伴,走過江米酒擔子邊解口渴去了。
這種年輕女人在昆明附近村子中多的是。性情明朗活潑,勞動手腳勤快,生長得一張黑中透紅的臉,滿口白白的牙齒,穿了身毛藍布衣褲,腰間圍了個釘滿小銀片扣花蔥綠布圍裙,腳下穿雙云南鄉(xiāng)下特有的繡花透孔鞋,油光光辮發(fā)盤在頭上。不僅唱歌十分在行,大年初一和同伴各個村子里去打秋千,用馬皮作成三丈來長的秋千條,懸掛在路旁高樹上,蹬個十來下就可平梁,還悠游自在若無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