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漸餓得睡不熟,身子像沒放文件的公事皮包,幾乎腹背相貼,才領(lǐng)略出法國人所謂“長得像沒有面包吃的日子”還不夠親切;長得像沒有面包吃的日子,長得像失眠的夜,都比不上因沒有面包吃而失的夜那樣漫漫難度。東方未明,辛楣也醒,咂嘴舐舌道:“氣死我了,夢里都沒有東西吃,別說桓的時候了!彼鰤粼凇岸紩埖辍背灾酗,點(diǎn)了漢堡牛排和檸檬甜點(diǎn),老等不來,就餓醒了。鴻漸道:“請你不要說了,說得我更餓了。你這小氣家伙,夢里吃東西有我沒有?”辛楣笑道:“我來不及通知你,反正我沒有吃到!現(xiàn)在把李梅亭烤熟了給你吃,你也不會嫌了罷。”鴻漸道:“李梅亭沒有肉呀,我看你又白又胖,烤得火工到了,蘸甜面醬、椒鹽——”辛楣笑里帶呻吟:“餓的時不能笑,一笑肚子愈掣痛。好家伙!這餓像有牙齒似的從里面咬出來,啊呀呀——”鴻漸道:“愈躺愈受罪,我起來了。上街達(dá)一下,活動活動,可以忘掉餓。早晨街上清靜,出去呼吸點(diǎn)新鮮空氣。”辛楣道:“要不得!新鮮空氣是開胃健脾的,你真是自討苦吃。我省了氣力還要上教育局呢。我勸你——”說著又笑得嚷痛——“你別上毛,熬住了,留點(diǎn)東西維持肚子!兵櫇u出門前,辛楣問他要一大杯水了充實(shí)肚子,仰天躺在床上,動也不動,一轉(zhuǎn)側(cè)身體里就有波濤洶涌的聲音。鴻漸拿了些公賬里的作錢,準(zhǔn)備買帶殼花生回來代替早餐,辛楣警告他不許打偏手偷吃。街上的市面,仿佛縮在被里的人面,還沒露出來,賣花生的雜貨鋪也關(guān)著門。鴻漸走前幾步,聞到一陣烤山薯的香味,鼻子渴極喝水似的吸著,饑餓立刻把腸胃加緊地抽。烤山薯這東西,本來像中國諺語里的私情男女,“偷著不如偷不著,”香味比滋味好;你聞的時候,覺得非吃不可,真到嘴,也不過爾爾。鴻漸看見一個烤山薯的攤子,想這比花生米好多了,早餐就買它罷。忽然注意有人正作成這個攤子的生意,衣服體態(tài)活像李梅亭;他細(xì)一瞧,不是他是誰,買了山薯臉對著墻壁在吃呢。鴻漸不好意思撞破他,忙向小弄里躲了。等他去后,鴻漸才買了些回去,進(jìn)旅館時,遮遮掩掩的深怕落在掌柜或伙計(jì)的勢利眼里,給他們看破了寒窘,催算賬,趕搬場。辛楣見是烤山薯,大贊鴻漸的采辦本領(lǐng),鴻漸把適才的事告訴辛楣,辛楣道:“我知他沒把錢全交出來。他慌慌張張地偷吃,別梗死了?旧绞沓缘每,就梗喉嚨,而且滾熱的,真虧他!”孫小姐李先生顧先生來了,都說:“咦!怎么找到這東西?妙得很!
顧先生跟著上教育局,說添個人,聲勢壯些。鴻漸也去,辛楣嫌他十幾天不梳頭剃胡子,臉像剌猥頭發(fā)像準(zhǔn)備母雞在里面孵蛋,不許他去。近中午,孫小姐道:“他們還不回來,不知道有希望沒有?”鴻漸道:“這時候不回來,我想也許事情妥了。假如干脆拒絕了,他們早會回來,教育局路又不遠(yuǎn)。”辛楣到旅館,喝了半壺水,喘口氣,大罵那教育局長是糊涂雞子兒,李顧也說“豈有此理”。原來那局長到局很遲,好容易來了,還不就見,接見時口風(fēng)比裝食品的洋鐵罐還緊,不但不肯作保,并且懷疑他們是騙子,兩個指頭拈著李梅亭的片子仿佛是撿的垃圾,眼睛瞟著片子上的字說:“我是老上海,上海灘上什么玩意兒全懂,這種新聞學(xué)校都是掛空頭招牌的——諸位不要誤會,我是論個大概!畤⑷偞髮W(xué)’?這名字生得很我從來沒聽見過。新立的?那我也該知道呀!”可憐他們這天飯都不敢多吃,吃的飯并不能使他們不餓,只滋養(yǎng)栽培了餓,使餓在他們身體里長存,而他們不至于
餓死了不再餓。辛楣道:“這樣下去,錢到手的時候,我們?nèi)懒,只能買棺材下殮了!鳖櫹壬鋈谎劬σ涣恋溃骸澳銈儍晌宦房匆娔恰畫D女協(xié)會’沒有?我看見的。我想女人心腸軟,請孫小姐去走一趟,也許有點(diǎn)門路——這當(dāng)然是不得已的下策。”孫小姐一諾無辭道:“我這時候就去!毙灵?jié)M臉不好意思,望著孫小姐道:“這怎么行?你父親把你交托給我的,我事做不好,怎么拖累你?”孫小姐道:“我一路上已經(jīng)承趙先生照應(yīng)——”辛楣不愿意聽她感謝自己,忙說:“好,你試一試罷,希詛你運(yùn)氣比我們好。”孫小姐到婦女協(xié)會沒碰見人,說明早再去。鴻漸應(yīng)用心理學(xué)的知識,道:“再去碰見人也沒有用。女人的性情最猜疑,最小氣。叫女人去求女人,準(zhǔn)碰釘子。”辛楣因?yàn)槁灭^章程是三天一清賬,發(fā)悉明天付不出錢,李先生豪爽地說:“假使明天還沒有辦法,而旅館逼錢,我賣掉藥得了!泵魈鞂O小姐去了不到一個鐘點(diǎn),就帶一個灰布裝的女同志回來。在她房里嘰嘰咕咕了一會兒,孫小姐出來請辛楣等進(jìn)去。那女同志正細(xì)看孫小姐的畢業(yè)文——上面有孫小姐戴方帽子的漂亮照相。孫小姐一一介紹了,李先生又送上片子。她肅然起敬,說她有個朋友在公路局做事,可能幫些忙,她下半天來給回音。大家千恩萬謝,又不敢留她吃飯,恭送出門時,孫小姐跟她手勾手,尤其親熱。吃那頓中飯的時候,孫小姐給她的旅伴們恭維得臉像東方初出的太陽。
直到下行五點(diǎn)鐘,那女同志影蹤全無,大家又餓又急,問了孫小姐好幾次,也問不出個道理。鴻漸覺得冥冥中有個預(yù)兆,這錢是拿不到的了,不干不脆地拖下去,有勁使不出來,仿佛要反轉(zhuǎn)動彈簧門碰上似的無處用力。晚上八點(diǎn)鐘,大家等得心都發(fā)霉,安定地絕望,索性不再悉了,準(zhǔn)備睡覺。那女同志跟她的男朋友宛如詩人“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的妙句,忽然光顧,五個人歡喜得像遇見久別的情人,親熱得像狗迎接回家的主人。那男人大剌剌地坐了,第問句話,大家殷勤搶答,引得他把手一攔道:“一個人講話夠了!彼?qū)O小姐要了文憑,細(xì)細(xì)把照相跟孫小姐本人認(rèn)著,孫小姐徽徽疑心他不是對照相,是在鑒賞自己,倒難為情起來。他又盤問趙辛楣一下,怪他們不帶隨身證明文件。他女朋友在旁說了些好話,他才態(tài)度和緩,說他并非猜疑很愿意交朋友,但不知用公路局名義鋪保,是否有效,教他們先向銀行問明白了,通知他再蓋章。所以他們又多住了一天,多上了一次銀行。那天晚上,大家睡熟了還覺得餓,仿佛餓宣告獨(dú)立,具體化了,跟身子分開似的。
兩天后,他們到錢;旅館與銀行間這條路徑,他們的鞋子也走熟得不必有腳而能自身來回了。銀行里還交給他們一個高松年新拍來的電報(bào),請他們放心到學(xué)校,長沙戰(zhàn)事并無影響。汝天晚上,他們借酬謝和慶祝為名,請女同志和她朋友上館子放量大吃一頓。顧先生三杯酒下肚,嘻開嘴,千金一笑地金牙燦爛,酒烘得發(fā)亮的臉探海燈似的向全桌照一周,道:“我們這位李先生離開上海的時候,曾經(jīng)算過命,說有貴人扶持,一路逢兇化吉,果然碰見了你們兩位,萍水相,做我們的保人,兩位將來大富大貴,未可限量——趙先生,李先生,咱們五個人公敬他們兩位一杯,孫小姐,你,你,你也喝一口!睂O小姐滿以為“貴人”指的自己,早低著頭,一陣紅的消息在臉上透漏,后來聽見這話全不相干,這紅像暖天向玻璃上呵的氣,沒成暈就散了。那位女同志跟她的朋友雖然是民主國家的公民,知道民為貴的道理,可是受了這封建思想的恭維,也快樂得兩張酒臉像怒放的紅花。辛楣頑皮道:“要講貴人,咱們孫小姐也是貴人,沒有她——”李梅亭不等他說完,就敬孫小姐酒。鴻漸道:“我最慚愧了,這次我什么事都沒有做,真是飯桶!崩蠲吠さ溃骸笆茄剑⌒》绞钦嬲馁F人,坐在誘館里動也不動,我們替他跑腿。辛楣,咱們雖然一無結(jié)果,跑是跑得夠苦的,?”當(dāng)晚臨睡,辛楣道:“今天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了。鴻漸,你看那位女同志長得真丑,喝了酒更嚇得死人,居然也有男人愛她!兵櫇u道:“我知道她難看,可是因?yàn)樗俏覀兊亩魅耍也蝗碳?xì)看她。對于丑人,細(xì)看是一種殘忍——除非他是壞人,你要懲罰他。”
明天上午,他們到了界化隴,是江西和湖南的交界。江西公路車不開過去了,他們該換坐中午開的湖南公路車。他們一路來坐車,到站從沒有這樣快的,不計(jì)較路走得少,反覺得凈了半天,說休息一夜罷,今天不趕車了。這是片荒山冷僻之地,車站左右面公路背山,有七八家小店。他們投宿的里,廚房設(shè)在門口,前間白天的過客的餐堂,晚上是店主夫婦的洞房,后間隔為兩間暗不見日、漏雨透風(fēng)、夏暖冬涼、順天應(yīng)時的客房。店周圍濃烈的尿屎氣,仿佛這店是棵菜,客人有出肥料灌溉的義務(wù)。店主當(dāng)街炒菜,只害得辛楣等在房里大打噴嚏;鴻漸以為自己著了涼,李先生說:“誰在家里惦記我呢!”到后來才明白是給菜里的辣椒薰出來的。飯后,四個男人全睡午覺,孫小姐跟辛楣鴻漸同房,只說不困,坐在外間的竹躺椅里看書,也睡著了。他醒來頭痛,身上冷,晚飯時吃不下東西。這是暮秋天氣,山深
日短,云霧里露出一線月亮,宛如一只擠著的近視眼睛。少頃,這月亮圓得什么都粘不上,輕盈得什么都壓不住,從蓬松如絮的云堆下無牽掛地浮出來,原來還有一邊沒滿,像被打耳光的臉腫著一邊。孫小姐覺得胃里不舒服,提議踏月散步。大家沿公路走,滿地枯草,不見樹木,成片像樣的黑影子也沒有,夜的文飾遮掩全給月亮剝光了,不留體面。
那一晚,山里的寒氣把旅客們的睡眠凍得收縮,不夠包裹整個身心,五人只支離零碎地睡到天明。照例辛楣和鴻漸一早溜出來,讓孫小姐房里從容穿衣服。兩回房拿手巾牙刷,看孫小姐還沒起床,被蒙著頭呻吟。他們忙問她身休有什么不服,她說頭暈得身不敢轉(zhuǎn)側(cè),眼不敢睜開。辛楣伸手按她前額道:“熱度像沒有。怕是累了,受了些涼。你放心好好休息一天,咱們?nèi)嗣魈熳!睂O小姐嘴里說不必,作勢抬頭,又是倒下去,良久吐口氣,請他們在她床前放個痰盂。鴻漸問店主要痰盂,店主說,這樣大的地方還不夠吐痰?要痰盂有什么用?半天找出來一個洗腳的破木盆。孫小姐向盆里直吐。吐完躺著。鴻漸出去要開水,辛楣說外間有太陽,并且竹躺椅的枕頭高,睡著舒服些,教她試穿衣服,自己抱條被先替她在躺椅上鋪好。孫小姐不肯讓他們扶,垂頭閉眼,摸著壁走到躺椅邊頹然倒下。鴻漸把辛楣的橡皮熱水袋沖滿了,給她暖胃,問她要不要喝水。她喝了一口又吐出來,兩人急了,想李梅亭帶的藥里也許有仁丹,隔門問他討一包。李梅亭因?yàn)檐嚨街形绮砰_,正在床上懶著呢。他的藥是帶到學(xué)校去賣好價錢的,留著原封不動,準(zhǔn)備十倍原價去賣給窮鄉(xiāng)僻壤的學(xué)校醫(yī)院。一包仁丹打開了不過吃幾粒,可是封皮一拆,余下的便賣不了錢,又不好意思向?qū)O小姐算賬。雖然仁丹值錢無幾,他以為孫小姐一路上對自己的態(tài)度也不夠一包仁丹的交情;而不給她藥呢,又顯出自己小氣。他在吉安的時候,三餐不全,擔(dān)心自己害營養(yǎng)不足的病,偷打開了一瓶日本牌子的魚肝油丸,第天一餐以后,吃三粒聊作滋補(bǔ)。魚肝油丸當(dāng)然比仁丹貴,但已
<< 上一頁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