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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福樓拜包法利夫人第七節(jié)

    作者:經(jīng)典名著 文章來源:會員整理

    第二天,執(zhí)達(dá)員哈郎先生帶了兩個見證人到她家來,她無可奈何,只好若無其事地讓他們登記要扣押的物品。

    他們從包法利的診室開始,卻沒有登記骨相學(xué)的頭顱,把那當(dāng)做職業(yè)上需要的儀器;他們清點了廚房里的盤子、鍋子、椅子、燭臺,臥室里架子上的各種擺設(shè)。他們查看她的袍子、內(nèi)衣、梳洗室;她的生活,甚至最見不得人的角落,也像一具尸體一樣,陳列在眾目睽睽之下,讓這三個人隨隨意檢查。

    哈朗先生穿一件緊身的黑上衣,紐扣全部扣上,系了一條白領(lǐng)帶,腳上的鞋套也扎得很緊,他翻來覆去地問:

    “可以看看嗎,太太?可以看看嗎?”

    他時?吹媒衅饋恚

    “真漂亮!……非常美!”

    然后他把筆在左手拿著角質(zhì)墨水瓶里沾沾墨水,繼續(xù)登記。

    等到他們查完了房間,又上頂樓去。

    樓上有一張小書桌,里面鎖著羅多夫的來信去。他們一定要她開鎖。

    “!來往信件!”哈朗先生很知趣地微笑著說。“對不起,可以查查嗎?因為我要看看信件有沒有別的東西!

    于是他斜拿著信紙,輕輕抖動,仿佛會抖出金幣來似的。這可使她惱火了,她嫌這只粗手,這鼻涕蟲一般又軟又紅的手指頭,居然敢捏住這些曾使她心醉神迷的信紙。

    他們總算走了!費莉西又進(jìn)門來。她本來奉命在外面等候,要把包法利支使開,F(xiàn)在,她們趕快把扣押房產(chǎn)的留守人藏在閣樓里,他答應(yīng)不出來。

    夏爾整個晚上顯得心事重重。艾瑪用焦急的眼光看著他,以為他臉的皺紋也是對她的控訴,然后,她的目光落到中國屏風(fēng)遮住的壁爐上,大窗簾上,扶手椅上,總之,這些減輕過她生活痛苦的東西上。她心里感到有些內(nèi)疚,或者不如說,感到悔恨交加,但是這種悔恨不但沒有使她的熱情冷下去,反而使它更旺盛了。夏爾卻在心平氣和地?fù)芑,兩只腳擱在壁爐的鐵架子上。

    有時留守的人在閣樓里躲得不耐煩了,不免發(fā)出一點聲響。

    “樓上有人走動?”夏爾問道。

    “沒有!”她答道,“大約是一扇天窗沒有關(guān),風(fēng)一吹就響!

    第二天是星期日,她到盧昂去找那些她久聞大名的銀行家。他們不是下鄉(xiāng)度假,就是出門了。她不怕碰釘子;碰到一個就向人家借錢,說她要錢有急用,擔(dān)保一定歸還。有的人當(dāng)面笑她,沒有人答應(yīng)借錢。

    兩點鐘,她跑到萊昂住的地方,敲他的門。沒人來開。最后,他出來了。

    “誰叫你來的?”

    “打攪你了嗎?”

    “沒有……不過……”

    他承認(rèn)房東不喜歡“女人”上門。

    “我有話對你說,”她回答道。

    于是他要拿出鑰匙來。她攔住他。

    “啊!用不著,到我們那里去!

    他們?nèi)チ瞬悸迥灭^,進(jìn)了他們的房間。

    她一進(jìn)來就喝了一大杯水,臉色慘白。她對他說:

    “萊昂,你得幫我一個忙。”她緊緊捏住他的手,上下?lián)u動。

    加了一句:“聽我說,我需要一千法郎!”

    “難道你瘋了!”

    “還沒有!”

    她立刻告訴他扣押的事,她實在沒有辦法了。因為夏爾完全蒙在鼓里,她的婆婆恨死了她,盧奧老爹幫不了忙。她只好來求他,萊昂,為她奔走奔走,去搞到這筆決不可少的錢……

    “你怎么能……”

    “你多差勁!”

    “你說得太過份了吧。也許有個千把金幣,你的債主就不會逼你了!

    那她更有理由要他想方設(shè)法了;難道他三千法朗還搞不到。再說,萊昂還可以替她擔(dān)保呢。

    “去吧!試試看!沒有錢不行!快跑!……唉,試試看!試試看!我多么愛你呵!”

    他出去了,一個小時后才回來,并且拉長了臉說:

    “我去了三家……都沒有用!

    后來,他們兩個面面相覷地坐在壁爐的兩個角上,一動不動,一言不發(fā)。艾瑪聳聳肩膀,頓頓腳,他聽到她低聲說:

    “假如我是你,我一定有辦法弄到錢!”

    “到哪里去弄?”

    “到你的事務(wù)所去!”

    于是她瞧著他。

    她的眼睛冒出火光,流露出不怕下地獄的神色,上下眼皮越靠越近,又是勾引,又是挑動——年輕人感到這個女人雖不明目張膽說出她的用心,卻在暗示要他犯罪,他怕自己招架不住。于是,為了免得她把話挑明,他就拍拍額頭,大聲說道:

    “奧雷爾今天夜晚回來(他是個富商的兒子,又是他的好朋友)!我想,他不會不借錢給我的。我明天給你送錢來,”他又加了一句。

    艾瑪并不像他想的那樣,一點也沒有流露喜出望外的神情。難道她猜到了他在扯謊?他臉紅了,接著又說:

    “不過,要是我三點鐘還回不來,你就不必等我,親愛的,F(xiàn)在我得走了,對不起。再見!”

    他握握她的手,感到它已經(jīng)麻木。艾瑪實在精疲力竭,連感覺都失去了。

    四點鐘一響,她就站起來,要回榮鎮(zhèn)去,像個木頭人一樣,只是聽從習(xí)慣支配。

    天氣很好;這是三月份一個晴朗而寒冷的日子,太陽發(fā)出的白光,把天空都照白了。盧昂人穿了節(jié)日的服裝,心滿意足地在街上散步。她走到圣母院前的廣場上。晚禱剛剛做完,人流從三座拱門下涌了出來,就像河水流過三個橋洞一樣,門衛(wèi)站在拱門當(dāng)中,動也不動,勝過急流中的砥柱。

    于是她想起了那難忘的一天:她非常著急,但又充滿了希望,走進(jìn)了這個教堂的甬道。甬道雖然很長,但還有個盡頭,而她那時的愛情卻顯得無窮無盡。

    現(xiàn)在她繼續(xù)往前走,眼淚直往下流,滴在她面紗上;她頭昏眼花.搖搖晃晃,幾乎支持不住了。

    “當(dāng)心!”有人從開著的馬車門里喊著。

    她趕快站住,讓一匹黑馬踢蹬而過。黑馬拉著一輛雙輪輕便馬車,車上坐著一個穿貂皮大衣的紳士。這個人是誰?她似曾相識……但馬車奔馳過去了。

    哦!這個人是子爵!她轉(zhuǎn)過身子去看,街上已經(jīng)沒有了人。她傷心透頂,幾乎要垮了,趕快靠住一堵墻,以免倒在地上。

    過后一想,她恐怕看錯了人。至少,她并沒有把握,里里外外,她都不再是當(dāng)年的人了。她感到喪魂失魄似的,搞得不好就要滾進(jìn)無以名之的深淵。來到紅十字旅館,一眼看見了好心的奧默先生,她覺得說不出的高興,奧默看著一大箱藥品裝上燕子號班車,手里拿一塊綢巾,里面包著六個鐵路工人愛吃的小面包,那是給他太太買的。

    奧默太太非常愛吃這種又粗又短的、頭顱形狀的小面包,總是在四旬齋期間涂上加鹽的黃油吃。這是哥特人食物的樣品,也許在十字軍時代就吃上了。那些身強(qiáng)力壯的羅曼人,在火炬的黃色光焰下,在餐桌上的大酒大肉之間,看見了這種頭狀的面包,仿佛看到了薩拉遜人的頭顱,立刻狼吞虎咽起來。藥劑師的太太雖然牙齒不好,卻和古代的英雄好漢一樣愛大吃大嚼,因此,奧默先生每次進(jìn)城,總要到屠宰場的大面包房買上一些,帶回家去。

    “很高興碰到你!”他一面說,一面伸出手來攙艾瑪上燕子號班車

    然后他把面包掛在網(wǎng)架的皮條上,不戴帽子,兩臂交叉地坐下,擺出一副沉思默想、不可一世的姿態(tài)。

    但等到瞎子像平時一樣出現(xiàn)在山坡腳下的時候,他就叫了起來:

    “我真不懂,當(dāng)局怎么還能容忍干這種犯罪的行業(yè)!應(yīng)當(dāng)把這些該死的東西關(guān)起來,強(qiáng)迫他們勞動才對!說老實話,我們進(jìn)步的太慢了,簡直是像烏龜爬行!我們還生活在野蠻時代呢!”

    瞎子伸出他的帽字,在馬車門前搖晃,乞求施舍,看起來好像門簾上脫了釘子的口袋。

    “看,”藥劑師說,“淋巴腺結(jié)核!”

    雖然他早見過這個窮鬼,卻裝做頭一次見到的樣子,口中念念,有詞,說什么“角膜”,“不透明角膜”,“鞏膜”,“面型”,然后用大發(fā)慈悲的口氣問他:

    “朋友,你得了這種可怕的病,時間不短了吧?最好不要上小酒館,要注意飲食。”

    他勸瞎子要吃好酒好肉。瞎子還是唱他的歌,他顯得幾乎是個傻子,最后,奧默先生打開了錢包。

    “給你,這是一個蘇,找我兩個銅板。不要忘記我的話,你的病會好的!

    伊韋爾居然敢懷疑他的話。于是藥劑師保證能治好結(jié)核病,只要瞎子用他親自配制的消炎膏,他并且留下了自己的住址。

    “我是奧默先生,住在菜場旁邊,一問便知。”

    “得了,不必白費勁了!币另f爾說,“難道你也要演戲?”

    瞎子往下一蹲,頭往后一仰,兩只暗綠色的眼睛一轉(zhuǎn),舌頭一伸,雙手摸摸肚子,嘴里發(fā)出餓狗般暗啞的號叫。艾瑪見了惡心。轉(zhuǎn)過身去,把一個五法郎的錢幣扔給他,這是她的全部財產(chǎn),她覺得這樣扔了也好。

    車又走了,忽然,奧默先生把頭伸出窗外,對瞎子喊道:

    “不要吃淀粉,也不要喝乳!貼身要穿羊毛衫,要燒得刺柏的漿果出煙,熏你的結(jié)核!”

    艾瑪看著熟悉的景色在她眼前倒退,漸漸忘了目前的痛苦。但她累得支持不住,回到家里只是發(fā)呆,垂頭喪氣,幾乎要睡著了”

    “管它呢!”她心里想。

    誰知道怎樣?為什么不發(fā)生意外的事說不定勒合會死呵!

    早上九點鐘,她給廣場上嘈雜的聲音吵醒了,一大堆人圍著菜場看柱子上貼的大布告,她看見朱斯坦爬上一塊界石,把布告撕下來。這時,一個鄉(xiāng)村警察一把揪住他的衣領(lǐng)。奧默先生從藥房里走了出來,勒方蘇瓦大娘正在人群當(dāng)中夸夸其談。

    “太太!太太!”費莉兩叫著跑了進(jìn)來!罢媸强蓯海 

    可憐的女傭人心情激動,把她剛從門上撕下來的黃紙布告遞給她的女主人,艾瑪一眼就看見了:她的全部動產(chǎn)都要拍賣。

    于是她們面面相覷,靜悄悄地對看了一會兒。她們主仆之間并沒有不可告訴對方的秘密。最后,費莉西嘆了一口氣:

    “假如我是你,太太,我就去找吉約曼先生!

    “你看行嗎?”

    這句問話的意思是:“你和他家傭人要好,摸得清他家的底,是不是他主人有時候也談起過我來?”

    “行,去吧,去了就好!

    她換了衣服,穿上黑袍子,戴了一頂有黑色圓點的帽子;她怕人看見(廣場上總是人多),就走河邊的小路,從村外繞過去。

    她走到公證人的鐵柵門前,已經(jīng)上氣不接下氣了。天是陰沉沉的,在下小雪。

    一聽見門鈴響,特奧多就穿著紅背心,來到臺階上,他幾乎是親切地把門打開,就像是接待一個常客一樣,把她帶進(jìn)了餐廳。

    一個瓷器的大火爐在噼啪響,上面的壁龕里放了一盆仙人掌,櫟木的墻紙上掛了幾個黑色木框,里面是德國畫家的《吉普賽女郎》和法國畫家的《埃及婦人》早餐準(zhǔn)備好了,桌上有兩個銀火鍋,門上的扶手是個水晶球,地板和家具都閃閃發(fā)亮,小心在意地擦得干干凈凈,像英國人家一樣清潔;玻璃窗在四角裝上了彩畫玻璃。

    “這才是個餐廳,”艾瑪心里想,“這才是我需要的餐廳。”

    公證人進(jìn)來了,左胳膊使帶棕葉圖案的晨衣緊緊貼在身上,右手脫下栗色絲絨高帽又趕快戴好,裝模作樣地故意戴得向右傾斜,露三綹金黃的頭發(fā),再從后腦向前盤,在禿頂?shù)哪X殼上繞了一匝。

    他請她坐下后,自己也坐下來吃早餐,一面說對不起,請恕他失禮了。

    “先生,”她說,“我來求你……”

    “夫人有什么事?請不必客氣!

    她開始對他講她的情況。其實她不必講,吉約曼先生也知道,因為他和布匹商人暗中勾結(jié),只要有人用東西押款,要他公證,總是由布店出資金。

    因此,這些借據(jù)悠久的歷史,他比她了解得還更清楚。開始數(shù)目很小。貨款人的姓名也不相同,還款的期限拖得很長,到期不還又不斷續(xù)訂新的借據(jù),拖到最后關(guān)頭,商人把拒討證書一起交給他的朋友萬薩爾,要他出面追索欠款,免得當(dāng)?shù)厝肆R他人面獸心。

    她一面講,一面罵勒合,公證人聽了,只作不痛不癢的回答。他照吃他的豬排,喝他的茶,下巴碰到了天藍(lán)色的領(lǐng)帶,領(lǐng)帶上別了兩個鉆石別針,掛著一根金鏈子,他笑得很怪,又溫柔又暖昧,一看她的腳步濕了,就說:

    “靠近火爐一點……腳抬高點……就踩磁器上吧!

    她怕把瓷器踩臟了,公證人就用獻(xiàn)殷勤的口氣說:

    “美人的鞋子是不會把東西踩臟的!

    于是她試著打動他,卻自己先動了感情。她訴說家庭的經(jīng)濟(jì)拮據(jù),入不敷出。生活貧困。他全明白:一個這樣漂亮的女人!但他并沒有中斷吃早餐,只是身體完全轉(zhuǎn)到她這邊來了,結(jié)果膝蓋碰到了她的濕靴,曲線很美的靴底還在爐上冒汽呢。

    但是,當(dāng)她開口要借一千金幣的時候,他就咬緊了嘴唇,然后非常惋惜地說:她從前為什么不委托他代管財產(chǎn)呢?就是一個女流之輩,也有許多方便之門,可以利用金錢來發(fā)財呵!比如說,格魯默尼泥炭礦或者哈弗爾的地皮,都是萬無一失的投資好機(jī)會,他讓她想到本來肯定可以大發(fā)其財,來吊她的胃口,使她悔恨莫及。

    “你為什么,”他接著說,“不早點來找我呢?”

    “我不太懂!彼f。

    “怎么?嗯……難道你怕我嗎?你看,我多苦呵!我們幾乎還算不上相識呢!其實,我對你是一片好心,你現(xiàn)在不再懷疑了吧?但愿如此!”

    他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拼命地吻,然后把它放在他膝蓋上,溫存體貼地?fù)崦氖种,一面向她傾吐甜言蜜語。

    他的聲音枯燥無味,好像單調(diào)的小溪流水;他的眼珠冒出火花,連閃爍反光的鏡片也遮不住,他把手伸進(jìn)了艾瑪?shù)囊滦,撫摸她的胳膊。她臉上感到了他急促的呼吸。這個人真討厭透了。

    她一下就跳了起來,對他說道:

    “先生,我等回答!”

    “回答什么?”公證人說,忽然一下,他的臉色變得刷白。

    “借錢的事。”

    “這個……”

    強(qiáng)烈情欲到底占了上風(fēng):

    “錢嘛。有的!……”他跪著爬了過來,也不怕弄臟了他的晨衣。

    “求求你,不要走!我愛你呀!”

    他摟住她的腰。包法利夫人臉上漲潮似的起了一層紅暈。她氣得往后退,一面喊道:

    “你真不要臉,先生!欺侮一個不幸的女人。我來求情,并不是來賣身!”

    于是她就走了。

    公證人目瞪口呆地盯著自己一雙漂亮的繡花拖鞋。這是情婦送他的禮物。一見拖鞋就減輕了他的痛苦。再說,他也想到,這種風(fēng)流事做過了頭,也會把他拖得下不了臺的。

    “多卑鄙!多無恥!……多下流!”

    她心里想,拔腿跑到路邊的山楊樹下。錢沒借到反受氣,失望使她更加憤怒。在她看來。老天似乎有意和她過不去,她倒不但不肯低頭,反而要爭口氣;她從來沒有這樣看得起自己,也從來沒有這樣看不起別人。爭強(qiáng)好勝使她忘乎所以。她恨不得要打男人一頓,朝他們臉上吐唾沫,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壓垮;她趕快繼續(xù)往前走,臉色慘白,全身發(fā)抖,怒氣沖沖,眼睛含淚,探索著一望無際的天邊。恨得喘不過氣來,卻又似乎為了憎恨而感到自負(fù)。

    她一眼看到了自己的房屋,忽然覺得全身麻木。她再也走不動了,但又不得不往前走。再說,還有哪里可以去呢?

    費莉西在門口等她。

    “怎么樣?”

    “沒借到!”艾瑪說,

    她們兩個商量了刻把鐘,看看榮鎮(zhèn)還有沒有什么人可以救她,但只要費莉西提到一個名字,艾瑪就反駁說:

    “有可能嗎?他們不會借的!”

    “但是先生要回來了!”

    “我知道……你走吧!

    一切都試過了,F(xiàn)在,沒有什么辦法,只好等夏爾一回來,就對他照實說:

    “走開。不要踩這塊地毯,它不是我們的了。房子里的家具,一針一線,一草一木,都不再是你的,都是我害得你破產(chǎn)的,可憐的人!”

    接著,他會大哭一場,大流眼淚,然后,驚魂一定,他又會原諒的。

    “是的,”她咬緊牙關(guān)低聲說,“他會原諒我的,可是即使他有一百萬法郎給我,我也不會原諒他怎么認(rèn)識了我的……不行!不行!”

    一想到包法利比她強(qiáng),她的氣就更大了。其實,她說出來也好,不說出來也好,他早晚是要知道這場大禍的。那么,她一定要看到她怕看的情景了,一定要給他的寬宏大量壓得喘不過氣來了。她還想到去找勒合:哪有什么用呢?想到給她父親寫信:時間已經(jīng)來不及了。想到剛才為什么不順從公證人呢?那時,她聽見小路上的馬蹄聲。是他回來了,在開柵欄門,臉色比新粉刷的墻還更蒼白。她一步跳下了樓梯,趕快往廣場跑;鎮(zhèn)長夫人正在教堂前面同斯蒂杜瓦談天,看見她走進(jìn)了稅務(wù)員的門。

    鎮(zhèn)長夫人跑去告訴卡龍?zhí)。兩個女人爬上頂樓,躲在竹竿上晾的衣服后面.正好看得見比內(nèi)房里。

    他一個人在屋頂下的小房間里,正用大頭仿制一個象牙連環(huán)套,用些新月形或滿月形的圓環(huán),一個套著一個,整個堅起來好像一塊方尖碑。這種工藝美術(shù)品沒有什么實用價值,但他已經(jīng)動手做最后一個圓環(huán),眼看就要馬到成功了!在這半明半暗的車間里,金黃色的木屑在車床上飛舞,有如快馬飛奔時,馬蹄鐵打出的冠狀火星網(wǎng)。車床上兩個齒輪在旋轉(zhuǎn),發(fā)出了轟隆轟隆的聲音;比內(nèi)滿臉堆笑,下巴低著,鼻孔張開,似乎到底沉醉在完美無缺的幸福中,這種幸福當(dāng)然只有平凡的勞動才能得到,表面上困難、實際上容易干的活兒能使人心曠神怡,一旦大功告成,人就心滿意足,不再浮想聯(lián)翻了。

    “!她在這里!”杜瓦施太太說。

    但是車床轉(zhuǎn)得太響,不太可能聽清楚她在講些什么。

    一個女人到底以為聽到了“法郎”兩個字,杜瓦施太太就低聲說:“她在請求允許她延期交付稅款。”

    “看起來好像是!”另一位太太說。

    她看見她走來走去,看看靠墻掛的餐巾環(huán),擺在蠟燭臺欄桿柱子上的圓球,而比內(nèi)卻摸摸,自得其樂。

    “她是不是來訂貨的?”杜瓦施太太說。

    “他并不賣貨呀!”她旁邊的人反駁說。

    稅務(wù)員睜大眼晴,好像在聽,但是似乎沒有聽懂。她還在繼續(xù)講,樣子哀婉動人。她走到比內(nèi)身邊,胸脯撲撲地跳,他們不說話了。

    “難道她要勾引他?”杜瓦施夫人說。

    比內(nèi)連耳根都紅了。她拉住他的手。

    “啊!太過份了!”

    她當(dāng)然是在提出干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因為稅務(wù)員——他是一條好漢,在普魯士為法蘭西打過仗,還被提名申請十字獎?wù)履亍鋈缓孟窨匆娨粭l毒蛇一樣,拼命往后退,口里喊道:

    “夫人!你想到哪里去了?”

    “這種女人真該挨頓鞭子!”杜瓦施夫人說。

    “她到哪里去了?”卡龍?zhí)珕柕馈?

    因為在她們說話時,她已經(jīng)走了;接著,她們見她穿過大街,往右一轉(zhuǎn),仿佛是要到墓地去。

    她們就只好胡亂猜測了。

    “羅勒嫂子,”她一到奶媽家,開口就說,“我悶死了!……幫我解開帶子。”

    她一下倒在床上,啜泣起來。羅勒嫂子拿條圍裙蓋在她身上,站在她身邊,她好好久沒有說話,老實的鄉(xiāng)下女人就走開了坐到紡車前又紡起麻線來。

    “!停下來吧!”她以為還是比內(nèi)的車床在響,就埋怨說。

    “怎么礙她的事了?”奶媽心里尋思!八秊槭裁匆獊磉@里?”

    她跑到這里來,仿佛家里有個兇神惡煞,追得她走投無路一般。

    她仰面躺著,一動不動,兩只眼睛發(fā)呆,雖然她要聚精會神,但是眼前的東西看起來總是模模糊糊的。她瞧著墻上剝脫的碎片,兩塊還沒有燒盡的木柴,一頭接著一頭,正在冒煙,一只長蜘蛛在她頭上的屋梁縫隙里爬著。她到底理清了思路。她記起了……有一天,同萊昂……啊!那是多久以前……太陽照在河上,鐵線蓮散發(fā)出香氣……于是,回憶像一條奔騰的激流,很快就把她帶到了昨天。

    “幾點鐘了?”她問道。

    羅勒嫂子走了出去,用右手的指頭對著最明亮的天空,看了一看,慢慢地回來說:

    “快三點了!

    “!多謝!多謝!”

    因為萊昂要來了。這是一定的!他可能會搞到錢。不過他恐怕會去那邊,他怎么想得到她在這里呢,于是她要奶奶趕快跑到家里去,把他帶到這里來。

    “趕快去吧!”

    “嗯,好太太,我去!我去!”

    她現(xiàn)在覺得奇怪,怎么一開頭沒有想到他;咋天他答應(yīng)了,不會不算數(shù)的;于是她己經(jīng)看見自己到了勒會家里,把三張支票往桌上一擺。但還得找個借口對付包法利。捏造什么理由呢?

    奶奶去了好久沒有回來。不過,茅屋里沒有鐘,艾瑪想:怕是自己心急,時間就顯得長了。于是她在園子里兜圈子,走一步,算一步;她順著籬笆走,又急忙走回來,怕奶媽走另外的小路先到。最后,她等累了,起了疑心,又怕自己疑心生暗鬼,就這樣不知道待了多久,坐在一個角落里,閉住眼睛,塞住耳朵。忽然間柵欄門嘎吱一響,她跳了起來,但不等她開口,羅勒嫂子就說:

    “你家里沒有人來!”

    “怎么?”

    “!沒有人來!先生在哭。他在喊你。大家都在找你!

    艾瑪沒有搭腔。她的呼吸急促,眼珠東轉(zhuǎn)西溜,四處張望。鄉(xiāng)下女人見她這副模樣,以為她要瘋了,本能地嚇得縮起來。突然一下,她拍拍額頭,喊了一聲,因為她想起了羅多夫,這就好比劃破漫漫長夜的一道電光,照亮了她的靈魂。他是多么好呵!多么溫存體貼,多么慷慨大方!再說,即使他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幫她這個忙,難道她不會用勾魂攝魄的眼色,使他重新眷戀已經(jīng)熄滅的舊情?于是她趕快到于謝堡去,一點也沒想到:她這也是送上門去,賣身投靠,而同樣的勾當(dāng),剛剛在公證人家里,卻氣得她渾身哆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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