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馬
周立波
院子當中擺著一張長方桌子,郭全海用小煙袋鍋子敲著桌子說:“別吵吵,分馬了。小戶一家能攤一頭頂用的牲口,領(lǐng)馬領(lǐng)牛,聽各人的便。人分等,排號;牛馬分等,不排號。記住自己的等級、號數(shù),聽到叫號就去挑。一等牛馬拴在院子西頭老榆樹底下。”
人們涌上來,圍住桌子,好幾個人叫道:“都知道了。就動手分吧。”
郭全海爬到桌子上,高聲叫道:“別著忙,還得說兩句。咱們分了衣裳,又分牛馬,倒是誰整的呀?”
無數(shù)聲音說:“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的。”
郭全海添著說:“牲口牽回去,見天拉車,拉磨,種地,打柴,要想想牲口是從哪來的;分了東西可不能忘本。”
許多聲音回答道:“那哪能呢?”
郭全海說:“現(xiàn)在分吧。”說罷,跳下地來。
栽花先生提著石板,叫第一號。第一號是趙大嫂子。她站在人身后,搖搖左手說:“咱家沒有男勞力,白搭牲口;省下給人力足的人家好。”老初和老孫頭都勸她要一頭,可是她說啥也不要。
第二名是郭全海。郭全海對自己的事總是隨隨便便的,常常覺得這個好,那個也不賴。老孫頭要他牽那匹青騍馬,他就牽出來,拴在小學(xué)校的窗臺旁的一根柱子上,回來再看別人分。
聽到喊老初的時候,他早站在牛群的旁邊。他早就想要一頭牤子,尋思著今年糧食不夠,牤子勁大,晚上省喂,不喂料也行,不像騾馬,不喂豆餅和高粱就得掉膘。又尋思著,使牛翻地,就是不快,——過年再說吧。他牽著一頭毛色像黑緞子似的黑牤牛,往回走了。
老田頭走到老孫頭跟前,問道:“你要哪匹馬?”
“還沒定弦。”
其實老孫頭早相中了拴在老榆樹底下的右眼像玻璃似的栗色小兒馬。聽到叫他的名字,他大步流星地邁過去牽上。
張景瑞叫道:“瞅老孫頭挑匹瞎馬。”
老孫頭翻身騎在兒馬的光背上。小馬從來沒有人騎過,在場子里亂跑,老孫頭揪著它的剪得齊齊整整的鬃毛,一面回答道:“瞎馬?這叫玉石眼,是最好的馬,屯子里的頭號貨色,多咱也不能瞎呀。”
小豬館叫道:“老爺子加小心,別光顧說話,——看掉下來把屁股摔兩半!”
老孫頭說:“沒啥,我老孫頭趕了29年大車,還怕這小馬崽子?哪一號烈馬我沒有騎過?多咱看見我老孫頭摔過交呀?”
小兒馬狂蹦亂跳,兩個后蹄一股勁地往后踢,把地上的雪踢得老高。老孫頭不再說話,兩只手使勁揪著鬃毛,嚇得臉像窗戶紙似的煞白。馬繞著場子奔跑,幾十個人也堵它不住,到底把老孫頭扔下地來。它沖出人群,一溜煙似地跑了。郭全海慌忙從柱子上解下青騍馬,翻身騎上,攆玉石眼去了。這兒老孫頭摔倒在地上,半晌起不來。調(diào)皮的人們圍上來,七嘴八舌打趣他。
“怎么下來了?地上比馬上舒坦?”
“這屯子還是數(shù)老孫頭能干,又會趕車,又會騎馬,摔交也摔得漂亮,啪嗒一響掉下地來,又響亮又干脆!”
幾個人跑去扶起他來,替他拍掉沾在衣上的干雪,問他哪塊摔痛了。老孫頭站立起來,嘴里嘀咕著:“這小家伙,回頭非揍它不可!哎喲,這兒,給我揉揉。這小家伙,……哎喲,你再揉揉。”
郭全海把玉石眼追了回來,人馬都氣喘呼呼。老孫頭跑到柴垛子邊,抽根棒子,攆上兒馬,一手牽著它的嚼子,一手掄起木棒,棒子落到半空,卻扔在地上,他舍不得打。
繼續(xù)分馬。各家都分了稱心的牲口。白大嫂子,張景瑞的后娘,都分到相中的硬實馬。老田頭夫婦牽了一匹膘肥腿壯的沙栗兒馬,十分滿意。李大個子不在家,劉德山媳婦代他挑了一匹灰不溜的白騸馬,拴到他的馬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