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魯迅先生在世的時候,我年紀還小,根本不知道魯迅是誰,以為伯父就是伯父,跟任何人的伯父一樣。伯父去世了,他的遺體躺在萬國殯儀館的禮堂里,許多人都來追悼他,向他致敬,有的甚至失聲痛哭。數(shù)不清的挽聯(lián)掛滿了墻壁,大大小小的花圈堆滿了整間屋子。送挽聯(lián)送花圈的有工人,有學生,各色各樣的人都有。那時候我有點驚異了,為什么伯父得到這么多人的愛戴?我呆呆地望著來來往往吊唁的人,想到我就要永遠見不到伯父的面了,聽不到他的聲音了,也得不到他的愛撫了,淚珠就一滴一滴地掉下來。
就在伯父去世那一年的正月里,有一天,是星期六的下午,爸爸媽媽帶我到伯父家里去。那時候每到周末,我們姐妹三個輪流跟著爸爸媽媽到伯父家去團聚。這一天在晚餐桌上,伯父跟我談起《水滸傳》里的故事和人物。不知道伯父怎么會知道我讀了《水滸傳》,大概是爸爸告訴他的吧。老實說,我讀《水滸傳》不過囫圇吞棗地看一遍,只注意緊張動人的情節(jié);那些好漢的個性,那些復(fù)雜的內(nèi)容,全搞不清楚,有時候還把這個人做的事情安在那個人身上。伯父問我的時候,我就張冠李戴地亂說一氣。伯父摸著胡子,笑了笑,說:“哈哈!還是我的記性好!甭犃瞬高@句話,我又羞愧,又悔恨,比挨打挨罵還難愛。從此,我讀什么書都不再馬馬虎虎了。
那天臨走的時候,伯父送我兩本書,一本是《表》,一本是《小約翰》。伯父已經(jīng)去世多年了,這兩本書我還保存著。
有一次,在伯父家里,大伙兒圍著一張桌子吃晚飯。我望望爸爸的鼻子,又望望伯父的鼻子,對他說:“大伯,您跟爸爸哪兒都像,就是有一點不像”。
“哪一點不像呢?”伯父轉(zhuǎn)過頭來,微笑著問我。他嚼著東西,嘴唇上的胡子跟著一動一動的。
“爸爸的鼻子又高又直,您的呢,又扁又平!蔽彝怂麄儼胩觳耪f。
“你不知道,”伯父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笑著說,“我小的時候,鼻子跟你爸爸的一樣,也是又高又直的!
“那怎么—”
“可是到了后來,碰了幾次壁,把鼻子碰扁了!
“碰壁?”我說,“您怎么會碰壁呢?是不是您走路不小心?”
“你想,四周圍黑洞洞的,還不容易碰壁嗎?”
“哦!”我恍然大悟,“墻壁當然比鼻子硬得多了,怪不得您把鼻子碰扁了!
在座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有一天黃昏時候,呼呼的北風怒號著,天色十分陰暗。街上的人都匆匆忙忙趕著回家。爸爸媽媽拉著我手,到伯父家去。走到離伯父家門口不遠的地方,看見一個拉黃包車的坐在地上呻吟,車子扔在一邊。
我們走過去,看見他兩只手捧著腳,腳上沒穿鞋,地上淌了一攤血。他聽見腳步聲,抬起頭來,飽經(jīng)風霜的臉上現(xiàn)出難以忍受的痛苦。
“怎么了?”爸爸問他。
“先生,”他那灰白的抽動著的嘴唇里發(fā)出低微的聲音,“沒留心,踩在碎玻璃上,玻璃片插進腳底了。疼得厲害,回不了家啦!”
爸爸跑到伯父家里,不一會兒,就跟伯父拿了藥和紗布出來。他們把那個拉車的扶上車子,一個蹲著,一個半跪著,爸爸拿鑷子夾出碎玻璃片,伯父拿硼酸水給他洗干凈。他們又給他敷上藥,扎好繃帶。
拉車的感激地說:“我家離這兒不遠,這就可以支持著回去了。兩位好心的先生,我真不知道怎么謝你們!”
伯父又掏出一些錢來給他,叫他在家里休養(yǎng)幾天,把剩下的藥和繃帶也給了他。
天黑了,路燈發(fā)出微弱的光。我站在伯父家門口看著他們,突然感到深深的寒意,摸摸自己的鼻尖,冷得像冰,腳和手也有些麻木了。我想,這么冷的天,那個拉車的怎么能光著腳拉著車在路上跑呢?
伯父和爸爸回來的時候,我就問他們。伯父的回答我現(xiàn)在記不清了,只記得他的話很深奧,不容易懂。我抬起頭來,要求他給我詳細地解說。這時候,我清清楚楚地看見,而且現(xiàn)在也清清楚楚地記得,他的臉上不再有那種慈祥的愉快的表情了,變得那么嚴肅。他沒有回答我,只把他枯瘦的手按在我的頭上,半天沒動,最后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伯父逝世以后,我見到他家的女擁阿三。阿三是個工人的妻子,她丈夫失了業(yè),她愁得兩只眼睛起了蒙,看東西不清楚,模模糊糊的像隔著霧。她跟我談起伯父生前的事情。她說:“周先生自己病得那么厲害,還三更半夜地寫文章。有時候我聽著他一陣陣接連不斷地咳嗽,真替他難受。他對自己的病一點兒也不在乎,倒常常勸我多休息,不叫我干重活兒!
的確,伯父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為自己想得少,為別人想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