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說教堂,這個從四面八方包圍著她的大教堂,看護她,拯救她,本身就是最靈驗的鎮(zhèn)靜劑。這座建筑的莊嚴輪廓,姑娘周圍各種事物的宗教儀態(tài),可以這么說,從這座巨石的每個毛孔中滲透出來的,虔誠和寧靜的思緒不知不覺地在她身上起作用。建筑物也傳出各種聲音,那么慈祥、那樣莊嚴,慰藉著這個病弱的靈魂。主祭教士的單調(diào)歌聲,眾信徒給教士時而含糊不清、時而響亮的應和,彩色玻璃窗和諧共鳴的顫動,好似百只小號回響的管風琴聲,像大蜂房般嗡嗡直響的三座鐘樓,所有這一切宛如一個樂隊,其氣勢磅礴的音階歡蹦活跳,從人群到鐘樓,再從鐘樓到人群,不斷升升降降,麻痹了她的記憶,她的想象,她的痛苦。大鐘尤其使她感到陶醉。這些巨大的樂器好像往她身上大量傾瀉了一種磁波。
因此,每天初升的太陽發(fā)現(xiàn)她一天比一天情緒更平靜,呼吸更均勻,臉上也微有紅潤。隨著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逐漸愈合,臉上重新煥發(fā)出優(yōu)雅和俊美的風姿,不過更為沉靜,更為安祥。
她又恢復了過去的性情,甚至多少像她原先那樣的歡樂,那樣噘著小嘴的嬌態(tài),那樣對小山羊的疼愛,那樣她對唱歌的愛好,那樣對貞潔的珍重。早上,她小心翼翼地在她住處的角落里穿好衣服,害怕隔壁閣樓的什么住戶從窗口看到。
在思念弗比斯之余,埃及姑娘偶爾想到了卡齊莫多。這是她與人類、與活人之間的唯一紐帶、唯一聯(lián)系、唯一交往。
不幸的姑娘!她比卡齊莫多更與世界隔絕!對機緣送給她的這位古怪朋友,她一點兒也不理解,常常責備自己不能感恩戴德到了閉目不視的地步,但是她怎么樣也看不慣這可憐的敲鐘人,他太丑了!
他扔在地上給她的那只口哨,她并沒有撿起來。這并不妨礙卡齊莫多開頭幾天不時重新出現(xiàn)在她面前。他給她送來食物籃子或水罐時,她盡可能克制自己,不至于過分的厭惡而背過身去,可是稍微流露出一點點這種厭惡的情緒,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便垂頭喪氣地走開了。
有一回,就在她撫摸著佳麗的時候,他突然出現(xiàn)了?吹叫∩窖蚝桶<肮媚锬菢佑H密無間,他待在那里沉思了片刻。
最后他晃著又重又丑的腦袋說:“我的不幸,是因為我還太像人了。我情愿完全是頭畜牲,就像這山羊一樣。”
她朝他抬起驚奇的目光。
他回答這道目光:“!我很清楚為什么。”說著,就走開了。
又有一回,他出現(xiàn)在小屋門前(他從未進去過)。這時愛斯梅拉達正在哼一支古老的西班牙謠曲。她不懂歌詞的意思,但它仍在她的耳邊回響,因為她小時候,吉卜賽女人總哼這曲子哄她睡覺。她在哼這支歌的當兒,冷不防看到突然出現(xiàn)那張丑陋的臉孔,姑娘不由自主地做出一種驚恐的動作,陡然不唱了。不幸的敲鐘人一下子跪在門檻上,帶著懇求的神態(tài)合著他那粗糙的大手,痛苦地說:“!我求您,接著唱下去,不要趕我走。”她不愿傷他的心,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繼續(xù)哼她的謠曲。這時,她的恐懼逐漸消失了,隨著她哼的憂傷而緩慢的曲調(diào),她飄飄然起來,完全沉睡了。他呢,仍跪著,雙手合十,似乎在祈禱,全神貫注,屏住呼吸,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吉卜賽姑娘的明眸。他好像從她的眼睛里在聽著她唱的歌。
還有一回,他來到她跟前,神情又笨拙又羞愧,好不容易才說出。“我有話要跟您說。”她打手勢說明自己在聽著。于是,他嘆息起來,嘴唇微開,霎那間似乎要說話了,緊接著卻看了看她,搖了搖頭,退出去了,用手捂住腦門,讓埃及姑娘茫然不知所措。
墻上刻著的許多古怪的人像,他特別喜歡其中的一個。他好像經(jīng)常跟他交換兄弟般友愛的目光。有一回,埃及姑娘聽到他對它說:“!我怎么就不跟你一樣是石頭呢!”
終于有一天清晨,愛斯梅拉達一直走到屋頂邊上,從圓形圣約翰教堂的尖頂上方俯視廣場?R莫多也在那里,在她身后。他主動就這樣站在那里,以便盡可能給那姑娘減輕看見他的不快。突然,吉卜賽姑娘打了個寒噤,一滴淚珠和一絲快樂的光芒同時在她眼中閃亮,她跪在屋頂邊緣,焦急地朝廣場伸出雙臂喊道:“弗比斯!來吧!來吧!看在上天的份上!說句話,只說一句話!弗比斯!弗比斯!”她的聲音,她的臉孔,她的姿勢,整個人的表情叫人看了撕心裂肺,就像海上遇難的人,看見遠方天邊陽光里駛過一只大船,向它發(fā)出求救的信號。
卡齊莫多俯身朝廣場一看,發(fā)現(xiàn)她這樣深情而狂亂所祈求的對象原來是一個青年,一個全身閃亮著盔甲、飾物的英俊騎士,他正從廣場盡頭經(jīng)過,勒馬轉(zhuǎn)了半圈,舉起羽冠向一個在陽臺上微笑著的美貌女子致敬。不過,軍官并沒有聽到不幸的姑娘的呼喊,離得太遠了。
可是,可憐的聾子他卻聽見了。他深深嘆息了一聲,連胸膛都鼓了起來。他轉(zhuǎn)過身去。他把所有的眼淚都強咽下去心胸都被填滿了;他兩只痙攣的拳頭狠擊腦袋?s回手時,每只手掌里都有一把紅棕色的頭發(fā)。
埃及少女壓根兒沒有注意到他,他咬牙切齒地低聲說:“該死!那才像個好樣的!只需外表漂亮就行了!”
這時她依然跪著,極為激動地大聲叫道:“!瞧他下馬了!他要到那房子里去!弗比斯!他聽不見我的喊聲!弗比斯!那個女人有多壞,與我同時跟他說話!弗比斯!弗比斯! ”
聾子望著她,他是看懂了這場啞劇的。可憐的敲鐘人里充滿了眼淚,不過一滴也不讓它淌下來。突然他輕輕拉她的袖邊。她轉(zhuǎn)過身,他裝出心平氣和的樣子,對她說:“您要我?guī)湍フ宜麊幔?rdquo;
她高興得叫了起來:“!行!去吧!跑吧!快!這個隊長!這個隊長!把他給我?guī)!我會愛你的?rdquo;她抱著他的雙膝,他禁不住痛苦地搖了搖頭,低聲說道:“我去把他帶到您這兒來。”隨后,他轉(zhuǎn)身大步走向樓梯,泣不成聲。
到了廣場,他只看到拴在貢德洛里埃府宅大門上的駿馬,衛(wèi)隊長剛進屋里去。
他抬頭望了望教堂的屋頂。愛斯梅拉達一直待在原地,還是原來的姿勢。他痛苦地朝她搖了搖頭。隨后,他往貢德洛里埃家大門口的一塊界碑上一靠,橫下心來等候衛(wèi)隊長出來。
這一天在貢德洛里埃府上,正是婚禮前大宴賓客的日子。
卡齊莫多看到許多人進去,卻不見有人出來。他不時望著教堂頂上。埃及少女和他一樣,一動不動。一個馬夫出來,解開馬,拉到府邸的馬廄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