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春》第十三章在線閱讀
淑英的轎子先進了高公館。她第一個在大廳里下轎，剛跨進拐門，就遇見覺英帶著四房的兩個兄弟覺群、覺世和一個妹妹淑芬迎面跑來。覺英看見姐姐從外面進來，覺得奇怪，便站住驚訝地望著她，一面好奇地追問道：“姐姐，你到哪兒去了來？”淑英把眉頭微微一皺，臉一紅，含糊地說了一句：“我沒有到哪兒去�！庇X英不相信，疑惑地看了淑英一眼。淑英不再理他，舉步往里面走去。外面大廳上幾乘轎子一齊停下來，琴和淑華、淑貞姊妹魚貫地進了拐門。
覺英看見她們便驚喜地問道：“琴姐，你們今天到哪兒去？”琴還沒有答話，淑華搶著答道：“你管我們到哪兒去！”她很興奮，臉上帶著得意的笑容。她說了便跟著琴往里面走，但是覺英三弟兄追了上去。
“三姐，你們到哪兒去了來？我也要去！”覺群、覺世兩人纏著淑華在盤問。
“我們又不是出去耍，有什么去頭！”淑華厭煩地掙脫了他們的手。
“對，你們偷偷到外頭去耍，我要告你們。姐姐、三姐、四妹、還有琴——”覺英威脅地在旁邊說，他說到“琴”字忽然閉了嘴偷偷地把琴看一眼。他換了一句話：“琴姐，姑媽也來了�！笔缲懧犚娪X英的話馬上變了臉色，畏怯地偎著琴。淑華略略生了氣，但是仍然安靜地昂頭答道：“好，你去告去，我不怕！”覺群得意地擺著頭，大聲說：“你不怕，我就去告！”“好，你去告！”覺英笑著鼓動覺群說。
“你不在書房讀書，我也要告你們！”淑華報復(fù)地說。
“三姐，你不要得意，我們放學(xué)了，”覺英笑答道。
“我不信！”淑華又說。
“你不信，你去問龍先生！”覺英故意激她。
“四弟！”淑英再也不能忍耐，便責(zé)備地喚了一聲，又用嫌厭的眼光看了覺英一眼。覺英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你說姑媽來了，在哪兒？”琴高興地問道。覺英正要答話，卻被一陣“唔唔”的聲音打岔了。這聲音是從覺新的房里送出來的。
“你們聽，海兒又在扯風(fēng)……”覺世的小面孔上忽然現(xiàn)出了嚴肅的表情，他低聲說。他只說了半句，以下的話就沒有說出來。
“怎么海兒又發(fā)病了？”琴焦慮地自語道，她的臉上立刻起了一片愁云。她看見淑英一個人先往過道那面走了，就同淑華、淑貞姊妹也轉(zhuǎn)進過道中去。
她們進了覺新的寢室，正遇著綺霞捧了剛剛揀回來的藥急急地走出來。屋子里擠滿了人，都是熟習(xí)的面孔，但她們也沒有心腸去一一辨認。人們走進走出，有的在喚女傭或丫頭，有的在低聲嘆氣。沒有人注意到她們。張氏剛要走出房去，遇著琴的焦慮的眼光，也不說話，只是憂郁地對著琴搖搖頭。她看見了淑英，也只是溫和地看了淑英一眼，就默默地走出去了。翠環(huán)跟在張氏后面，她看見淑英卻露出喜色，欣慰地輕輕喚了一聲“二小姐”。淑英點了點頭，低聲問：“醫(yī)生來過沒有？”“羅敬亭和王云伯都來看過了。說是不要緊，可是看起來很怕人，”翠環(huán)低聲答道。
琴走到床前去。覺新紅著臉，滿頭都是汗珠，站在床前，時而望著躺在床上的海臣，時而掉頭茫然地看眾人。海臣的臉比前一天消瘦多了。這個孩子半昏迷地躺在那里，眼睛露開一點縫，嘴也微微地張開。他不時發(fā)出“唔唔”的聲音，那時手和腳便跟著搐動一下。聲音一停止，這個孩子就像迷沉沉地睡去了一樣。他不認識人，也不再看人，連轉(zhuǎn)動眼珠的事也成為不可能了。周氏坐在床沿上，俯下頭看海臣。琴的母親張?zhí)诖睬耙话岩巫由希樕蠋е鴩烂C的表情望著海臣的黃瘦的病臉。何嫂跪在床前踏腳凳上，俯下頭低聲喚著：“孫少爺�！薄八�，怎么還沒有把藥熬好？藥，快點！”覺新忽然掉頭往四面看，瘋狂似地叫起來，額上的汗珠直往下面滾。
“張嫂，你到廚房去催一聲，喊綺霞把藥馬上端來，”周氏溫和地吩咐張嫂道。張嫂答應(yīng)一聲，急急地走出去了。張?zhí)P(guān)心地注視著覺新的臉，勸了一句：“明軒，你也該寬寬心，不要著急。”“姑媽，”覺新只說了兩個字，就不作聲了。
琴招呼了她的母親，又同情地喚了一聲：“大表哥。”覺新痛苦地看了琴一眼，不等琴說話，忽然絕望地攤開手對琴說：“姑媽，琴妹，你們說我現(xiàn)在怎么辦？”他的眼睛大大地睜開。
琴心里也很難過，但是她只得裝出平靜的樣子安慰覺新道：“大表哥，你不要著急，我看吃一兩付藥就會好的。醫(yī)生怎樣說？”“王云伯說不要緊。羅敬亭卻說要吃了他這付藥才知分曉。我看是不大要緊的，”周氏插嘴說。
“昨天下午已經(jīng)好了。怎么好好的今天又翻①了？”陳姨太和沈氏一起從外面進來，陳姨太聽見周氏的話便詫異地問道。
琴聞到陳姨太帶進來的那股濃香，不覺皺了皺眉頭。張?zhí)珕玖饲龠^去，在她的耳邊囑咐了幾句話。淑華憎厭地看了陳姨太一眼。覺新卻毫不遲疑地答道：“昨天扯風(fēng)，吃了保赤散，后來又吃了王云伯的藥已經(jīng)好了。不過膀子有點不方便。晚上我同何嫂好好地照料他睡了。今早晨起來還是好好的。下午睡醒午覺后他忽然發(fā)燒，隨后就抱著頭，哭喊痛�。⊥窗。『皞�不祝我叫他不要哭，他很乖，聽我的話就不哭了。不過看他那種痛苦的樣子，可知他頭痛仍然沒有停止，后來過了一陣就成了這個樣子……”覺新說著淚珠一顆一顆地從眼角滾下來，他還要說下去，但是張嫂和綺霞一個提著藥罐一個捧了碗進來了。他便走到桌子前面看著張嫂把藥傾在碗里，不轉(zhuǎn)睛地望著藥碗里冒出的熱氣。海臣的叫聲暫時停止了。房里只有陳姨太和沈氏在低聲談話。
“可以吃了罷？遞給我�！敝苁虾鋈惶痤^望著覺新輕輕地說。
覺新遲疑一下，后來才答道：“還有點燙，不過也吃得了�！彼焓秩ツ盟幫�。
“讓我來端，”何嫂連忙站起來低聲說。她上前一步，把藥碗從覺新的手里接過來，依舊回到床前，跪在踏腳凳上。何嫂端著碗。周氏拿起碗里那把小銀匙。何嫂用另一只手輕輕地搬開海臣的小嘴。周氏先把藥汁嘗了嘗，覺得不燙了，才細小銀匙慢慢地送進海臣的口里。
覺新差不多屏住呼吸地注視這個動作。每一小匙的藥汁就像進了他自己的胃里似的。他比誰都激動。汗珠仍舊布滿在他的額上。海臣安靜地吞了半碗藥。覺新也就略微放了心。
后來藥汁只是在海臣的喉管里響著，他似乎不能再吞下去了。
“也好，夠了�！敝苁媳阃Ｖ刮顾帲雁y匙仍舊放在碗里，用手帕給海臣揩了嘴唇。何嫂又站起來把碗放到桌上去。
眾人都不作聲，大家的眼光全集中在海臣的臉上。空氣十分沉悶。海臣也仿佛沉沉地睡去了。
忽然外面房間的地板響動起來，覺群和覺世帶跑帶嚷地走進房里來。淑華站在近門外，看見這兩個孩子，便厭煩地低聲責(zé)斥道：“不要鬧，快出去！”覺群把嘴一扁，正要跟淑華爭論。海臣忽然在床上驚醒了，把小手按著頭，半昏迷地哭叫一聲，接著他的身子起了一陣劇烈的痙攣。
眾人的眼光又被這可怖的景象吸引了去。沒有人再注意到覺群和覺世。這兩個孩子也受了驚，他們呆呆地站在那里，微微張開嘴吐氣。
海臣的口里接連地吐出可怕的聲音。這一次的痙攣顯得更加可怕。他的頭不住地往后仰，腳也不斷地往后面伸，胸部卻愈加向前挺出，漸漸地把全個身子彎成了一張弓。這痛苦的掙扎使得那個平日活潑的小孩完全失了人形。
“海兒！”“孫少爺！”眾人驚惶地悲聲喚起來。但是海臣一點也聽不見。他只顧把他的身子折成可怕的形狀，臉部的痛苦的表情，不能制止的一下一下的痙攣，把每個在旁邊看見的人的心都攪亂了。覺新起先絕望地叫著：“叫我怎樣辦？”后來卻捧住臉哭了。
淚水從每個人的眼里淌出來。淑華用手帕揩了眼睛，看見覺群、覺世兩弟兄驚呆了似地站在旁邊，便抱怨地對他們說：“還不快走！”覺群和覺世果然拔步往外面跑了。
琴看見覺新哭得傷心，便輕輕地走近他的身邊，勸道：“大表哥，不要哭。單是哭，也沒有用。要想個辦法才好�！薄扒倜茫憧次疫�有什么辦法？我活不下去了！”覺新嗚咽地答道。
琴聽見覺新的話，心里也像被什么東西抓痛了。她失了主意，也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辦。房里有人進來，又有人出去。大家都是手足無所措地動著或者旁觀著，絲毫不能夠幫忙減輕那個病孩子的痛苦。
“但是你自己的身體也要緊啊，”琴悲聲向覺新說了這一句。
覺新不曾說什么。眾人依舊沒有辦法地忙亂著。然而房里的空氣漸漸地改變了。海臣在這一陣猛烈的發(fā)作以后，終于落進了死一般的沉睡里面。過了一些沉悶的時刻。覺新已經(jīng)止了淚，正在用手帕揩臉頰和嘴唇。
坐在床沿上的周氏忽然站起來，輕輕地移動腳步，低聲對覺新說：“現(xiàn)在讓他好好地睡一會兒罷。你也累夠了。你去歇一會兒也好�！薄拔也焕�，”覺新茫然地答道，他不知道要怎樣才好。
“大表哥，我們出去走走，”琴忽然提議說。
覺新沉吟半晌，沒精打采地答道：“你們先去，我就來�！边@時陳姨太和沈氏已經(jīng)出去了。王氏來坐了片刻也就走了。張?zhí)�留在房里，她也勸道：“明軒，你出去走走罷。你身體素來不好，多操了心，萬一你自己病倒了，這怎么好？”覺新還未答話，周氏接口對他說：“你就去走走罷，姑媽的話很在理。你只管放心去。有我在這兒照應(yīng)。海兒的事情你交給我好了�！薄扒賰�，你陪你大表哥出去走走罷，”張?zhí)�怕覺新不肯出去，又吩咐琴道。
覺新不再說什么。他回頭看了看沉睡的海臣，低聲嘆了一口氣，便跟著琴和淑英、淑華諸人走出房去。
他們走出過道，進了天井。大家都不說話。覺新本來埋頭走著，這時忽然抬起頭自語似地說：“今晚上要是再不好，我就請西醫(yī)�！薄皩α_，請西醫(yī)倒不錯。我看請西醫(yī)來一定有辦法，”琴贊成道。
“不過爹總說西醫(yī)治內(nèi)箔…”淑英囁嚅地說。覺新不等她把話說完，忽然變了臉色，聲音戰(zhàn)抖地對琴說：“琴妹，你說海兒的病該不要緊罷。”琴驚訝地看覺新一眼，安慰地說：“大表哥，你不要著急，我看這病不要緊，過一兩天就會好的�！薄拔遗隆Ｄ悴粫缘�，我怕得很。我怕玨會把他帶走的。我對不起玨。玨現(xiàn)在要來懲罰我。二妹，你說是不是？”覺新一面跟著她們在天井里閑走，一面聲淚俱下地說話。他激動得厲害，差不多失掉常態(tài)了。
“大哥，你不要這樣想。海兒明天就會好起來，大嫂會在冥冥中保護他，”淑英同情地說。
覺新說了一句：“但愿如你所說�！彼鋈灰种撇蛔∫魂嚫星榈谋l(fā)，從口里迸出一句帶淚的話：“萬一海兒有個三長兩短，那我也活不下去了�！鼻侔櫚櫭�，把頭低下來，她心里也很難過，但極力做出溫和的聲音說：“大表哥，你放心，不會有那樣的事情�！薄拔铱春好魈炀蜁闷饋淼�，”淑華插嘴說。
這時綺霞走來說：“大少爺，三小姐，請吃飯去�！彼謫枺骸扒傩〗�，你在我們這兒吃飯好嗎？”“不，琴小姐說好在我們那兒吃飯，”淑英搶著代琴回答了。
“綺霞，我不吃。你請?zhí)�、姑太太她們吃罷，”覺新神氣沮喪地說。
“姑太太在三太太那兒吃飯。太太說不想吃，二少爺又沒有回來。琴小姐不來吃，就只有大少爺同三小姐兩個人，”綺霞一面說，一面望著覺新等候他的決定。
“那么，三妹，你一個人去吃罷，”覺新看看淑華說。
“你不吃，我也不吃，一個人吃飯真沒有意思，”淑華爽快地答道。
“大表哥，你今天太累了，吃點飯也好。我陪你去吃，”琴關(guān)心地對覺新說，過后她又掉頭去看淑英，暗示地說：“二表妹，你也來，我們一塊兒吃。”“也好，大哥，我們陪你吃，”淑英說。
淑華聽見她們這樣說，不覺高興起來，連忙吩咐綺霞道：“綺霞，你快去開飯，琴小姐、二小姐都在我們這兒吃。你到后面去告訴翠環(huán)一聲�！本_霞歡喜地答應(yīng)一聲，就匆匆地走開了。
覺新感激地望著琴和淑英，過了片刻才嘆一口氣，勉強說了一句：“好，我們?nèi)チT。”他們走進左上房。飯廳里桌子上已經(jīng)擺好了菜飯碗筷。他們每個人坐了一方。黃媽站在旁邊伺候他們。
淑華吃得快，動筷也比較勤。她還跟淑英、琴兩人談話。
覺新一個人沉默著。他端了碗又放下去，挾了一筷子菜，放在口里細嚼，一面在想別的事情。
“西醫(yī)……我看只有西醫(yī)……”覺新喃喃地自語道，他忘記他在吃飯，也忘了桌上還有別的人。
“大表哥，你怎么不吃飯？”琴仿佛聽見“西醫(yī)”兩個字，還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她注意地看他，看見他不吃飯只顧沉思的樣子，不覺關(guān)心地問道。
“嗯，”覺新說了一個字，接著解釋道：“我在吃。”他拿起筷子去挾菜，剛挾了菜來正要放進嘴里，忽然一松手，筷子分開，菜立刻落在碗中。他不能再忍耐，便放下筷子，哭喪著臉說：“琴妹，你想，我哪兒還有心腸吃飯？”他不等琴答話，就站起來，往外面走了。
琴、淑英、淑華三人一齊放下碗，望著覺新的背影。淑華沖口叫了一聲“大哥”，但是他頭也不回地走出去了。淑英獨自低聲嘆了一口氣。她埋頭把碗里剩的半碗飯看了一眼，心里很不舒服。她把眉毛緊緊蹙著，覺得像要發(fā)嘔似的。
“二姐，你就吃不下了？”淑華驚訝地問。
“我不想吃……”淑英淡淡地答道。
“二小姐，你不要著急。飯總要吃的，你再吃點罷，”黃媽好意地勸道。
綺霞忽然氣咻咻地走進房來，帶著嚴肅的表情說：“孫少爺又在扯風(fēng)了。”“��！”琴失聲叫道，于是擱下了碗。房內(nèi)每個人的耳里似乎都響著“唔”“唔”的聲音。
“菩薩，你有眼睛呀！保佑保佑孫少爺！”黃媽獨自在一邊祈禱似地小聲說。
“綺霞！綺霞！”覺新忽然在過道里大聲叫道。綺霞一面答應(yīng)，一面大步走出去。人在房里聽見覺新吩咐道：“喊老王把我的轎子預(yù)備好。我就要出去。”“不曉得大哥要到哪兒去，”淑華驚愕地自語道。
過了片刻，琴低聲說：“多半是去請西醫(yī)�！彼脑拕傉f完，便聽見覺民的聲音在左廂房外石階上問道：“大哥，你現(xiàn)在還到哪兒去？”“我到平安橋醫(yī)院去請祝醫(yī)官，”覺新的聲音簡短地回答。
過了一會兒覺民在飯廳里出現(xiàn)了。
“你們都在這兒？”覺民驚訝地說。
沒有人回答他，眾人的臉上都帶著愁容。淑華正端了杯子在喝茶。黃媽關(guān)心地問他：“二少爺，你才回來？你吃過飯嗎？”“吃過了，”覺民簡單地答道。他看見琴和淑英姊妹都不作聲，便驚疑地問道：“你們?yōu)槭裁催@樣陰沉沉的，都現(xiàn)出不快活的樣子？是不是回來給人碰見了？”他揀了覺新留下的空位坐下來。
“海兒病得很厲害。大舅母同大表哥連飯都沒有吃，”琴憂郁地答道。
“我看海兒的事情兇多吉少。請了西醫(yī)來不曉得有沒有把握，”淑英擔(dān)心地說。
“這真是想不到的事情。海兒平日那樣乖，真逗人愛，現(xiàn)在病到這樣，實在可憐得很，”淑華傷感地說。
“所以怪不得大表哥那樣著急。不過我看西醫(yī)來或者有辦法，”琴自慰似地說。
房里的光線漸漸地黯淡。人的面影顯得模糊了。風(fēng)從開著的窗和開著的門輕輕地吹入。暮色也跟著進來，一層一層的，堆滿了房間。于是整個房間落進了黑暗里。電燈開始燃起來，橢圓形的燈泡里起了一圈暗紅色的光。這像是黑暗中的一線希望，照亮了琴的心。但是這黯淡的光卻給淑華引起一種煩厭的感覺。淑華覺得更氣悶，她不能忍耐，便站起來說：“我們到外頭走走，屋里悶得很�！庇X民更了解琴，他順著琴的口氣說：“琴妹，你的意思很對。祝醫(yī)官來，海兒的病一定會好。我們還是談別的事情。這期周報你應(yīng)該寫篇稿子，你現(xiàn)在也是編輯了�！彼匆娗俸褪缬㈡⒚枚茧x開了座位，便也站起來。他一面談話，一面陪她們走出去。
“我近來感觸太多，不曉得寫什么好。你知道我本來不大會寫文章，如今心又亂。你替我想想怎么寫得出？”琴半謙遜半訴苦地說。這時她正從左上房階上走下堂屋前面的石級，走到天井中那段凸出的石板過道上。過道的兩旁放著兩盆羅漢松和四盆夾竹挑。她把眼光在夾竹桃的花苞上停留一下，忽然看見綺霞從外面進來，已經(jīng)走過覺民的窗下了。她的眼光跟著綺霞的身子移動。
“綺霞，大少爺走了嗎？”淑華問道。
“是，”綺霞點了點頭。
覺民走到琴的身邊，溫和地、鼓舞地輕聲說：“你看，我比從前勇敢多了。你為什么還說這種話？連你也這樣說，那么二妹她們又怎樣辦呢？你應(yīng)該好好地鼓勵她們。還有今天方繼舜他們對你的印象都很好，他們都稱贊你�！鼻傥⑽右幌录珙^，忽然掉過頭來含有深意地看了覺民一眼。她的眼光所表示的是感激，是欣喜，又是慚愧。她帶了點興奮地說：“我怕我值不得他們稱贊。不過我也想好好地做。你要多多地幫忙我……”“唔”，“唔，”使人心驚的怪叫聲忽然又從覺新的房里飛了出來。琴馬上換了語調(diào)煩惱地接下去說：“你聽海兒又在扯風(fēng)，大表哥……”覺民看見她說不下去，便體貼地安慰道：“琴妹，不要怕，海兒的病就會好的�！边^后他又加一句：“害病也是很平常的事情�！币估镒ａt(yī)官來了。那個胖大的法國人踏著闊步在石階上走著。響亮的皮鞋聲把幾個房間里的人都引了出來。許多人懷著希望，帶著好奇心把那人寬大的背影送進覺新的房里，然后在窗外等待著，好像在等待什么好的消息。
覺民正在淑華的房里跟琴和淑英姊妹談話，聽見綺霞報告祝醫(yī)官來了。他一個人走到覺新的房里去。一種嚴肅而恐怖的空氣籠罩著這個房間。房里站著寥寥的三四個人，他們望著那個醫(yī)生，等待他的吩咐而動作。海臣的衣服已經(jīng)脫光了，身體顯得很瘦而且很硬，他完全不省人事地躺在祝醫(yī)官的懷里。祝醫(yī)官挽起了襯衫的袖口，光著兩只生毛的膀子，把這個赤裸的小身體放進一個大磁盆里去，用藥水洗著。他洗了一陣，然后捧起來，把身子揩干，用被單包著放回到床上去。海臣靜靜地躺在床上，像一個沒有生命的東西。祝醫(yī)官一個人忙著。他從桌上那個大皮包里取出注射針和血清，把注射針擱進桌上放的消毒器里煮過了，用鑷子鉗起它來裝置好，又從小玻璃瓶里吸滿了血清，然后拿了注射針大步走到床前，使海臣側(cè)臥著，用熟練的手腕把針頭向海臣的腰椎骨縫間刺進去。
覺民止不住心的猛跳。覺新連忙掉開臉看別處。周氏發(fā)出了一個低微的叫聲。但是針管里的血清都慢慢地進了海臣的身體內(nèi)。海臣連動也不動一下。
周氏放心地噓了一口氣，覺新也噓了一口氣。
祝醫(yī)官走到方桌前，把注射針收拾好放回在大皮包里面，然后轉(zhuǎn)身對覺新說：“這一個是——腦膜炎。”他把手伸起指著頭�！斑@個勃-很厲害，很厲害�，F(xiàn)在——恐怕太晚了，說不定，太晚了。”他困難地轉(zhuǎn)動舌頭，說著不大純熟的中國話。
“是，是，”覺新接連答應(yīng)著。他懷了迫切的希望看著那個發(fā)紅的臃腫似的胖臉，哀求地問道：“這個病不太要緊罷？”祝醫(yī)官搖搖頭，用藍眼睛去看了看床上的病人，然后莊重地答道：“說不定，說不定，恐怕危險。明天——早晨，還沒有危險，就不要緊�！彼f著又把消毒器和別的用具一一地放進皮包里去，洗了手，放下袖口，穿起西裝上衣，很客氣地對覺新說；“明天早晨我再來。這個病要傳染，小孩子不可進來�！彼靡恢皇州p輕提起那只大皮包，向眾人微微地點了點頭，由覺新陪著大步走出房去。
袁成提了一盞風(fēng)雨燈站在窗下等候著，看見覺新陪了醫(yī)生出來，便去開了側(cè)門，一面大聲叫道：“提祝醫(yī)官的轎子！”外面吆喝似地應(yīng)了一聲，一個穿號衣的轎夫立刻走進來，迎著祝醫(yī)官，從他的手里接過皮包，跟著他走出側(cè)門到大廳上去。
“祝醫(yī)官的轎錢給過了，”蘇福跑來在大廳上報告似地叫道。
轎子已經(jīng)準備好了。祝醫(yī)官伸出大手來同覺新握手行禮，然后跨過轎桿，進了轎子。那個拿皮包的轎夫把皮包擱在轎子后面放東西的地方，這時便來掛上轎簾。一剎那間三個轎夫抬起這頂拱桿轎子，另一個轎夫打著風(fēng)雨燈，吆喝一聲飛快地跑出二門不見了。
覺新送走了醫(yī)生，回到里面去。他走到自己房間的窗下，正遇著覺民從過道中轉(zhuǎn)出來。他看見覺民，擔(dān)心地問了一句：“現(xiàn)在有什么變化沒有？”“沒有什么，”覺民微微地搖著頭答道，過后又更正似地說：“睡得還好，我看好像有轉(zhuǎn)機了。媽回房里去了。何嫂在守著�！边@時琴也從上房里走出來，淑英和淑華陪著她。琴看見他們，便關(guān)心地問道：“大表哥，祝醫(yī)官看了怎樣說？”“說是腦膜炎，也許不要緊，”覺民怕覺新說出什么使人著急的話，連忙搶著代他回答了。覺新只是默默地點一下頭。
“我要回去了。媽今天住在這兒，我應(yīng)該早點回去。那么我去看看海兒�！鼻僦烙X新的心里不好過，怕多說了話會觸動他的悲哀，同時街上二更的鑼聲又響了，她記起母親先前囑咐過她早些回家去，便不在腦子里去找安慰的話，只是短短地說了上面幾句，聲音平穩(wěn)，但是隱隱地泄露了一點憂郁。
“海兒現(xiàn)在睡得很好，你不必去看他了。倘若把他驚醒反而不好�！币琅f是覺民搶著說話。覺新不作聲，忽然獨自嘆了一口氣。
“也好，我就依你的話，”琴順著覺民的意思說。她聽見覺新的嘆聲，忍不住同情地安慰覺新道：“大表哥，你自家身體也不好。你也應(yīng)該保重，不要過于焦急。倘若你自家也急出病來，那怎么好？”“我曉得�！庇X新點著頭抽泣地說。他支持不住，覺得一陣頭昏眼花，連忙走進房里去了。
眾人驚恐地在陰暗里互相望著。等到覺新的腳步聲消失了以后，覺民才用一種夾雜著苦惱、焦慮和關(guān)懷的聲音說：“大哥也太脆弱。他連這一點打擊也受不祝我看他真會急出病來的�！薄斑@也難怪他。這兩三年來不曾有過一件叫他高興的事。
大表嫂、梅姐、云兒一個一個地死了。他只有這一個兒子，又是那樣逗人愛。這種事情真是萬料不到的……“琴不能夠說下去，就用一聲長嘆結(jié)束了她的話。她覺得頭上、肩上全是憂愁，憂愁重重地壓著她。她不是為自己感到悲哀，倒是為覺新而感到痛苦了。綺霞已經(jīng)在旁邊等了她幾分鐘，轎子在大廳上放著。她不想再耽擱，便同覺民、淑英、淑華幾個人一起走到大廳去上轎。
“你們千萬小心，今天到公園去的事情不要傳出去�！边@是琴臨行時低聲囑咐淑英姊妹的話。
覺新回到了房里，海臣依舊昏昏沉沉地睡在床上。海臣這一夜就沒有醒過。覺新與何嫂眼睜睜地坐在旁邊守了一個整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