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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春》第二十章在線閱讀

    作者:巴金 文章來源:當(dāng)代名著

    巴金《春》第二十章在線閱讀

    覺新在家里休息了一天,到了蕙回門的日子他又到周家去幫忙。覺民勸他在家里多休養(yǎng)幾天不要出街,更不要出去應(yīng)酬,但是他不肯聽從。他很早就到周家去了,而且極力裝出精神很好的樣子。周伯濤在那里忙得沒有辦法,做事情找不到頭緒,正在發(fā)脾氣罵仆人,看見覺新來,氣也平了,把許多事情都交給覺新去辦,自己抽身溜開了。

    覺新勉強支持著辦理那些瑣碎的事情。這一天比過禮的日子更熱鬧?腿瞬粩嗟貋,大廳上擺滿了轎子。覺新也只得跟著周伯濤去應(yīng)酬。他看見枚少爺穿著長袖寬袍拘束地移動腳步,紅著臉作揖打恭的樣子,心里也有點難過。洋琴的聲音吵鬧地送入他的耳朵,瞎子唱得更起勁了。

    蕙終于回來了。他沒有機會同她見面談話。她被姊妹們和別的女眷包圍著。他也不得不去陪鄭家姑少爺談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閑話。后來在行禮的時候,外面吹著嗩吶,蕙穿著粉紅緞子繡花的衣裙,頭上戴滿珠翠,垂著珍珠流蘇,由伴娘攙扶出來,同新郎立在一起,先拜了祖宗,又拜周老太太、周伯濤夫婦、徐氏、周氏等等,都是行的大禮。后來到了覺新的輪值,他也只得進堂屋去陪著他們跪拜。他跟他們斜對著磕了頭。他每次立起來總?cè)滩蛔∫低档乜此谎邸K姆勰槺幌麓沟闹榇诒瘟,使他看不見她的表情。只有那張(zhí)貏e寬大的四方臉和一嘴突出的牙齒在他的眼前晃動。只有這短短的幾瞥。她就跟他分開了。他依舊置身在吵鬧的賀客中間。他雖然同他們在一起談笑,但是他的心卻總放在一個人的身上。他多看鄭家姑少爺一眼,便多替蕙擔(dān)心而且不平。他心里非常不舒服。在這人叢中,他連一個可以了解他、聽他談一兩句真心話的人也找不到。覺民雖然也到周家來過,但是這個年輕人行過禮以后便借故走了。覺新因此更覺得寂寞。

    傍晚在席上客人劃拳喝酒十分起勁,覺新也跟著他們喝酒。他一杯一杯地喝下去,不知道節(jié)制。他當(dāng)時只覺喝得痛快,后來席終客人陸續(xù)散去以后,他才覺得自己支持不住了,連忙告辭回家。他回到家里,剛走進屋還來不及坐下,就張口大吐,吐了一地。何嫂服侍他睡下,又把他吐的臟東西也打掃干凈了。

    覺新迷迷沉沉地睡了一晚,第二天就不能起床。他發(fā)著高燒。周氏很著急,連忙叫人請了醫(yī)生來給他看玻他服了藥,睡了十多天才漸漸地好起來。在他的病中周老太太、周伯濤夫婦都來看過他,他們都認(rèn)為他是為了蕙的喜事勞碌過度而得病的,所以對他表示大的歉意,并且不時差人送了一些飲食來。蕓也來過。她來時,或者琴來時,都由淑英、淑華、淑貞三姊妹陪著在覺新房里閑談。蕓不知道覺新的心事,她還對覺新談了一些關(guān)于蕙的事情。他從蕓的口里才略略知道蕙在鄭家的生活情形。翁姑嚴(yán)峻而刻;丈夫脾氣古怪,不知道體貼。有一次蕙因為身體不大舒服,沒有出去陪翁姑吃飯,后來就被婆婆教訓(xùn)一頓。蕙氣得回房里哭了半天,她的丈夫不但不安慰她,反而責(zé)備她小器。這是跟著蕙陪嫁過去的楊嫂回來說的。蕓憤慨地轉(zhuǎn)述著楊嫂的話,她一面抱怨她的伯父,一面氣得淌眼淚。淑英和淑華也在替蕙生氣。但是她們都只能用話來泄憤,不能夠做任何實際的事情去減除蕙的痛苦。覺新躺在床上。他說話不多,然而他把她們的談話全仔細(xì)地聽了進去。他痛苦地思索了許久。他如今才開始疑惑起來:他當(dāng)時是否就只有那一條路可走。他覺得他過去的行為錯了。他那時本可以采取另一種行動,即使失敗,也不過促成兩個生命的毀滅。而現(xiàn)在兩個人都愈陷愈深地落在泥沼里面,在滅亡之前還得忍受種種難堪的折磨。這都是他的錯誤。蕓說那些話就像在宣讀他的罪狀,每一句話都打在他的心上,使他的心起了震動。仿佛有一個炸彈似的東西馬上要在他的胸膛里爆炸。但是他極力忍住不發(fā)出一聲呻吟讓別人聽見。因此他的秘密始終不曾被人知道。

    蕙從蕓的口里得到覺新生病的消息。她心里很著急,但是表面上依舊裝出平靜的樣子。她不能夠抽身到高家看覺新,后來卻差了楊嫂來探玻楊嫂還帶來一些蕙送給淑英、淑華、淑貞三姊妹的禮物;另外還有筆墨、信紙、書簽等等,是送給覺新和覺民的。那時覺新已經(jīng)可以下床了。他躺在床前一把藤椅上,把楊嫂叫來,絮絮地向她探問蕙的消息。楊嫂的話匣子一旦打開,便不容易收常覺新巴不得她說得十分詳細(xì)。楊嫂比蕓說得多。她把她的憤慨全吐了出來。她甚至用了一些不客氣的字眼形容蕙的翁姑和丈夫。他聽了那些話當(dāng)時覺得很痛快,但是愈聽下去,他的心便因憂郁和絕望而發(fā)痛了。

    “這樣古怪的人我一輩子都沒有見過。我們老爺真是瞎了眼睛,會看中這樣的子弟。我們老爺真狠心,硬要把好好一朵鮮花丟進污泥里頭去。連我也氣不過。不是為了大小姐,我早回家不做了。哪個高興伺候那種人!睏钌┱驹谟X新面前愈說愈氣,后來忍不住切齒地說道。

    覺新忽然變了臉色,伸手從桌子上把蕙送來的書簽?zāi)迷谑掷。他一面含糊地回答楊嫂,一面看書簽。那是蕙親手做的,在白綾底子上面畫著一支插在燭臺里的紅燭,燭臺上已經(jīng)落了一灘燭油,旁邊題著一句詩:“蠟炬成灰淚始干!庇X新意外地發(fā)見這樣的詩句,心里很激動。他偷偷地看了楊嫂一眼,楊嫂的面容并沒有什么變化。他又埋下頭去看手里的書簽。他若有所悟地念道: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他又想起了楊嫂先前說的話:“大小姐聽見大少爺病了,很著急。大小姐說大少爺是為她的喜事忙出病來的,所以她心里很不安。她恨不得親自過來看大少爺。怎奈姑少爺脾氣古怪,連大小姐回娘家他也不高興。大小姐又不好跟他吵架。大少爺,你曉得,大小姐素來脾氣好,遇事總讓人,就將就了他,所以喊我過來給大少爺請安,問問大少爺?shù)牟◇w怎樣!边有:“大小姐受了氣,一聲不響,逢著屋里頭沒有人的時候,她就偷偷地哭起來,給我碰見過兩次,我勸她,她就說:我橫豎活不久的,早點把眼淚哭干了,好早點死。大少爺,你想我還好說什么話?”覺新這時被一種強烈的悔恨的感情壓倒了。他明白他自己又鑄了一個大錯。蕙可以說是被他間接害了的。他已經(jīng)斷送了幾個人的幸福。這些人都是他所認(rèn)為最親愛的,現(xiàn)在都被驅(qū)逐到另一個世界里去了,而且每一次都是由他來做幫兇。

    蕙應(yīng)該是那些人中間的最后一個了。在這一年來他所受到的種種打擊之上,又加了這個最后的沉重的一擊。這好像是對他的犯罪所施的懲罰。如今一切都陷在無可挽回的境地里,那嚴(yán)峻的法律是不容許悔罪的。他當(dāng)初誤于茍安的思想,一步走錯,就被逼著步步走錯,等著走到懸崖的邊緣,回頭一看,后路變成了茫茫一片白色。他雖然明白了自己的錯誤,也只得縱身跳進無底的深淵里去。“作揖主義”和“無抵抗主義”是不能挽救他的。他知道這是十分確定的了。到此時他縱然把自己所寶貴的一切拿來犧牲,也不能夠改變那個結(jié)局。他對自己的命運并不抱怨。但是對那個溫淑的少女也得著同樣命運的事,他卻感到不平、惋惜與悲痛了。他拿著書簽絕望地長嘆一聲,淚水從眼眶里迸了出來。

    淑英也聽見楊嫂的報告。這使她的心里也起了一個劇烈的震動。她起初的確感到恐怖,仿佛看見那樣的命運就在她的面前等待她。然而后來她下了決心了:她絕不走蕙的路。其實她早已有了這樣的決定。琴便是她這個決定的贊助人。雖然她們還沒有商定詳細(xì)明確的計劃。但是那條唯一的路她已經(jīng)認(rèn)清楚了。那條路是覺慧指給她、而且以他自己的經(jīng)歷作了保證的。自然有時候她也不免有一點躊躇?墒强匆娹サ脑庥鲆院笏齾s不能夠再有疑惑了。她把一切的希望都放在那條路上。她對自己的前途便不再悲觀。她的痛苦倒是來自對別人的同情。因此她很關(guān)心地向楊嫂發(fā)出一些問話,也很注意地聽楊嫂的回答。不過她的態(tài)度比較穩(wěn)重,她不大說氣憤的話。淑華卻不然。她動氣地抱怨周伯濤,她也跟著楊嫂責(zé)罵蕙的丈夫。她甚至氣得帶了一點坐立不安的樣子。淑貞坐在淑英旁邊。她很少開口發(fā)言,只是畏怯地靜聽著別人談話,不時抬起頭看別人的臉色。

    淑英聽見覺新念詩,又聽見他的長嘆聲。她驚疑地掉頭看他,看見他拿著書簽在垂淚。她起初覺得奇怪,但是后來也就明白了。她心里更難過。她站起來伸出手去柔聲對他說:“大哥,給我看看,”便從他的手里接過了書簽,她正埋下頭去看那一行娟秀的字跡,淑華也走了過來,伸著頭把捏在淑英手里的書簽看了一眼,自語似地說:“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庇X新和淑英都不回答她。楊嫂沒有明白淑華的意思,卻接著解釋道:“這是大小姐親手做的。她自己做,自己畫。不過姑少爺在家的時候她不敢做這些東西。有一回她在做,給姑少爺看見了,就搶了去。大小姐氣得不得了,說了兩三句話,姑少爺就發(fā)起脾氣來,大小姐又不敢跟他吵架只好低頭垂淚……”“二妹,你們帶楊嫂出去歇歇罷,喊翠環(huán)、綺霞陪她到花園里去耍一會兒也好,”覺新不能夠支持下去,臉色慘白,疲倦地對淑英說。淑英知道他的心情,也不問什么話,便答應(yīng)一聲,同淑華、淑貞一起帶著楊嫂到外面去了。楊嫂正要跨出門檻,覺新忽然喚住她吩咐道:“楊嫂,你走的時候再到我屋里來一趟!睏钌┎坏忍旌诰突剜嵓胰チ恕KR走時果然到覺新的房里去。覺新仍舊躺在床前那把藤椅上。他看見她來,臉上略微現(xiàn)出喜色,說了一些普通的應(yīng)酬話,要她轉(zhuǎn)達(dá)給蕙。他最后仔細(xì)地叮囑道:“楊嫂,你是個明白事理的人。你們太太相信你,才叫你過去服侍大小姐。如今大小姐境遇很苦,她有時心里不快活,你要多多勸她。事情到了這樣,可說木已成舟。姑少爺再不好,大小姐也只得忍耐著好好過活下去;蛘哌^幾個月,處久了,就能相安無事也未可知。大小姐一個人有時候悶得很,或者會想不開,你曉得她的性子,你要好好地開導(dǎo)她才是!彼f了這些話。他自己也知道是勉強說出來的,他自己就憎厭這種見解。他還給了楊嫂一點賞錢。

    楊嫂聽了這番囑咐,十分感動。她接過賞錢請了安,道謝地稱贊道:“多謝大少爺。大少爺?shù)男哪c真好,想得也很周到。其實不勞大少爺操心。我也勸過大小姐:常常把心放寬一點。我會好好地服侍她。唉,我們大小姐的命真不好。如果我們的枚少爺換了大少爺,大小姐有你這樣一位哥哥,也不會弄到現(xiàn)在這種地步!睏钌┑脑捠撬恼媲榈耐侣。但是在覺新聽起來,話里面似乎含得有刺。楊嫂好像故意說反面的話來挖苦他似的。他想:倘使蕙真有一個像他這樣的哥哥,她的遭遇也不會有什么改變。他并沒有力量把她從那個脾氣古怪的陌生男子的手掌中救出來。這個思想使他苦惱。他頹喪地倒在藤椅上,癡呆地望著楊嫂,不再說一句話。楊嫂以為他疲倦了,便不再停留,道過謝走了。

    覺新的病痊愈以后,他有一天到周家去。這是他病后第一次出去拜客。他知道那天蕙要回娘家,希望在那里遇見她。

    他去得較早,蕙還不曾到。他在周家自然得著親切的歡迎。舅父周伯濤出去了。周老太太和他的兩位舅母殷勤地款待他。她們向他問長問短。他也為了她們在他的病中的關(guān)懷和饋贈向她們表示謝忱。

    過了一會兒,蕙的轎子到了。蕙見了眾人,一一地行了禮。她坐下后便關(guān)心地問起覺新的健康。她說,她聽見他“欠安”的消息,早就想到高家去探病,可是被家里一些瑣碎事情羈絆著,不能夠出門,因此沒有去看覺新,還請他原諒她。她不曾提到差楊嫂問病和送書簽等物的事。但是這倒并非故意不提。

    覺新早知道她不能出門的真正原因。他聽到“原諒”兩個字,心里忽然一陣痛,他偷偷地看她的臉。面容有點改變了,但是臉上并沒有光彩。脂粉雖然掩蓋了憔悴的臉色,然而眼角眉尖的憂愁的表情和額上的細(xì)微的皺紋卻顯明地映入他的眼里。同情與愛憐的感情支配著他。他含了深意地正面看她。他立刻又恢復(fù)了鎮(zhèn)靜自己的力量。于是他把自己的真心隱藏起來。他勉強做出笑容同她們談了一些應(yīng)酬話。后來牌桌子擺好了,在左廂房里面。周老太太主張打“五抽心”。

    覺新和蕙都不得不參加,另外的兩人自然是陳氏和徐氏。蕓和枚少爺便立在旁邊看牌。覺新坐在蕙的上手,洗牌的時候他的指尖在桌面上挨到了她的手,他好像觸電似地心里猛然抖了一下。她很快地把手一縮。他看了她一眼。她仍舊低下頭在洗牌,臉上略有一點紅暈。后來輪著覺新“做夢”了,他便站到蕙的背后看她打牌。他看見蕙時時把牌發(fā)錯,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他也不說出來,卻在旁指點她發(fā)牌。她默默地聽從他的吩咐。蕙打完了這一圈,便立起來,應(yīng)該換覺新上場了。覺新不坐下去,卻向那個也立在旁邊看牌的蕓說:“蕓表妹,你坐下替我打兩牌,我就來!薄按笊贍,你到哪兒去?”周老太太驚訝地抬頭問了一句。

    “外婆,我不走哪兒去。我手氣不好。所以請蕓表妹代我打兩牌,”覺新回答道。周老太太也不再說什么。蕓便在蕙坐過的凳子上坐了下來。覺新立在蕓的背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看蕓起了牌。他又掉過頭看蕙。蕙一個人靜悄悄地立在廂房門口,似乎在看外面的景物。他也走到門口去。他到了那里,蕙也不回頭看他。

    “蕙表妹,多謝你送的東西,”覺新低聲在后面說。

    “做得不好,哪兒值得道謝?”蕙忽然回過臉來,對他凄涼地微微一笑,低聲答道。她的頭又掉向外面去。

    “蕙表妹,事情已經(jīng)至此,也無法挽回了,”他痛苦地說。

    她并不答話。他又說:“你該曉得憂能傷人,多愁苦思都沒有好處。我總望你能夠放開心,高興地過日子。我也就沒有別的希望了。你多半不會相信我的話,我知道我對不起你!鞭グ涯樀粝蚺谱滥敲婵础K匆姏]有人注意他們兩個談話,便溫柔地看了覺新一眼,嘆息似地低聲說道:“大表哥,不要再說這種話了。只要你過活得好,我或者還有高興的時候。可是你的情形又是那樣……”后面的話卻變成嘆息的余音而消散了。

    覺新感到一陣驚喜。這真心的表白和深切的關(guān)懷是他料想不到的,這一來便把他的內(nèi)心也攪動了。一個希望鼓舞著他。他覺得兩顆心在苦難中漸漸地挨近。他似乎伸手就可以抓到那一線光明,那一個美夢。那是他所能希望得到的最后的一個美夢了,如果失敗,便會給他帶來永久的黑暗。所以他忘了自己地奔赴光明和美夢。他的帶病容的臉上也現(xiàn)出喜悅的光輝,他激動地說:“你竟然這么關(guān)心?……”她側(cè)過臉投了一瞥感激的眼光,輕輕地答了一句:“此外我還有什么關(guān)心的事情?”她的臉上忽然泛起紅暈,她又把臉掉開了。

    她的感激的眼光和柔情的話語把他更向著希望拉近了。

    他感動地抬眼看她。她穿著大小合身的時新的衣服,瘦削苗條的水蛇腰的身子倦慵地斜倚在門上,一只膀子略略靠著門框。她似乎也難抑制感情的波動,她的身子微微地顫動著,淡淡的脂粉香一陣一陣地送入他的鼻端。他這時又瞥見了光明與美夢,希望又在他的眼前亮了一下。他的情感像潮水似地忽然在他的心里涌起來。他覺得有千言萬語要向她傾吐。但是后面牌聲大響,蕓十分歡喜地喚道:“大表哥,快來?靵。

    我給你和個三翻了。“于是光明隱藏,美夢破滅,他不得不留下一些話未說,馬上跑到蕓那里去,眾人在數(shù)和,在付籌碼。蕓夸耀地向他解說她怎樣湊成了這副好牌。但是他哪里聽得進那些話?連攤在蕓面前的十四張雀牌他也沒有看清楚。他的腦子里所想的仍然是蕙的事情。他茫然地立在蕓的椅子背后,他感到一陣空虛,一陣悵惘。他又掉頭去看蕙。蕙依舊寂寞地倚在門上。他又起了愛憐的感情,還想過去跟她談幾句話。他正在遲疑間,蕙慢慢地走過這面來了。他便又后悔自己沒有走過去以致失卻了跟她單獨談話的機會。他看見她默默地坐下去洗牌,后來又強為歡笑地應(yīng)酬眾人,他心里非常難過。他也無心看她發(fā)牌了。他只覺得更加愛惜她,更加憎厭自己。

    他們打了十圈牌,周伯濤還沒有回家。周老太太說不等他了,便吩咐開飯。眾人正在吃飯,仆人周貴就進來說:姑少爺差人來接大小姐回去。

    “怎么今天就來接?原說好讓蕙兒在家里住一天。周貴,你喊那個來接的人回去,要他明天晚上再來接!敝芾咸桓吲d地抱怨道。周貴答應(yīng)一聲走了出去。蕙默默地低下頭,飯碗端在手里,筷子動得很慢,她那種食難下咽的樣子是被覺新看見了的。覺新也不說什么,心里卻充滿了難以抑制的悲憤。

    過一會兒周貴又走進來惶恐似地說:“姑少爺說有要緊事情,喊大小姐立刻回去!彼肋@兩句話會使周老太太生氣,硬著頭皮準(zhǔn)備挨罵。

    “糊涂東西。你連道理也不懂。你看大小姐飯都沒有吃完,哪個喊你進來說的!敝芾咸芽曜右环,果然板著面孔罵起來。周貴立在門口,接連答應(yīng)著“是”。他不敢走開,只得筆挺地站著,等候周老太太的吩咐。

    “大小姐是我的孫女,是憑大媒嫁過去的,又不是我賣給他鄭家的。周貴,你去把來接的人打發(fā)走,說我把大小姐留下了,明天晚上會差人送大小姐回去。請姑少爺放心,不要再派人來接了,”周老太太帶怒地繼續(xù)吩咐道。

    “是,”“是,”周貴依舊唯唯地應(yīng)著,卻不走出房去。

    “我從沒有見過這樣不講道理的人,”周老太太依舊氣憤地自語道。她看見周貴還站在房里,便厲聲責(zé)斥道:“周貴,你還站在這兒做什么?”周貴吃驚地答應(yīng)一聲,慌忙地走出去了。

    過了一會兒周貴又走進來結(jié)結(jié)巴巴地報告道:“老太太,鄭家來的人不肯走,說姑少爺吩咐過要大小姐一定回去。大小姐不回去,姑少爺要發(fā)脾氣的!薄捌,還是讓我回去罷,”蕙推開椅子站起來,嗚咽地說。

    “蕙兒,你就不要走。你婆索性留你多住幾天再回去,看你姑少爺敢把你怎樣?”周老太太氣得半晌說不出話,過后才帶著憤慨地安慰蕙道。蕙一聲不響,卻掩面低聲哭起來。

    蕓連忙走過去,在蕙的耳邊柔聲勸道:“姐姐,你不要傷心,有婆給你作主……”蕙的母親陳氏在旁邊快要淌淚了,她忍住悲痛,溫和地對周老太太說:“媽,還是讓蕙兒回去罷。她究竟是鄭家的人,凡事少不得要將就她姑少爺一些。我們多留她耍一天,她回去又會受姑少爺?shù)臍!敝芾咸澪∥〉亓⑵饋,走到一把藤躺椅前面坐下。她的臉色也變青了。她聽見陳氏的話,覺得也有道理,但因此更增加了她的憤慨。她氣惱地說:“真是個橫不講理的人。蕙兒在我們家里嬌養(yǎng)慣了,卻送到那種人家去受罪,我真不甘心。他會發(fā)脾氣,難道我不會?周貴,你去給那個人說,我不放大小姐走,姑少爺不答應(yīng),喊他親自來接。看他自己來有什么話說。我要留大小姐多住兩天,哪個敢說個不字。”陳氏和徐氏看見周老太太這樣生氣便不作聲了。蕙忽然奔到周老太太面前,要說什么話,但是口一張開,就忍不住拉著周老太太的膀子哭起來。周老太太也傷感地淌了眼淚,聲音發(fā)抖地接連說:“我苦命的蕙兒。”周貴起先唯唯地答應(yīng)了兩聲,遲疑地站了片刻,看見這個情形,知道周老太太一時沒有另外的話吩咐。他正要走出去,卻被覺新喚住了。覺新到這時才把他的紛亂的思想理出一個頭緒來。他忍住心痛,走過去低聲囑咐蕓把蕙勸好拉開,然后勉強做出溫和的聲音對周老太太說:“外婆,我看還是讓蕙表妹回去罷。如今生米已經(jīng)煮成了熟米飯,除了將就鄭家外也沒有別的法子。我們跟鄭家鬧脾氣,結(jié)果還是蕙表妹受氣。人已經(jīng)嫁過去了,住在他的家里,有什么苦楚,我們也管不到。為了蕙表妹日后的生活著想,我們只好姑且敷衍鄭家。請外婆不要動氣。不然更苦了蕙表妹!彼尤灰豢跉庹f完了這些話。他想不到自己會有這樣大的勇氣,F(xiàn)在連周老太太也說要把蕙留下,倒是他反而主張蕙順從地回到那個她視作苦海的鄭家去。他自己覺得他的主張是有理由的,目前就只有這樣的一條路,而同時這理由、這路又給他帶來更大的痛苦。他又一次做了自己最不愿意做的事情。

    “媽,大少爺?shù)脑捯埠苡欣怼D憔头呸夯厝チT,F(xiàn)在也真沒有別的法子。何況以后日子還長。說不定他們小夫妻以后會和好起來的,”陳氏暗暗地揉了揉眼睛,便順著覺新的口氣向周老太太央求道。徐氏也附和地說了兩句話。

    周老太太沉吟半晌,后來才嘆息一聲,放棄似地說:“你們以為我不懂規(guī)矩嗎?也罷,我也不留蕙兒了!彼愿榔腿说溃骸爸苜F,你去喊人把轎子提上來。”房里靜無人聲。周老太太板起面孔坐在藤躺椅上。蕙已經(jīng)停止哭泣。她站直身子,摸出手帕在揩眼淚。周貴像犯人遇赦似地連忙走出去了。又過了片刻周老太太用溫和的眼光憐惜地看蕙,忍不住悲聲說道:“可憐的蕙兒,叫我怎么忍心放你回去?我們都在這兒過得好好的,卻喊你孤零零一個人去受罪。這就是生女兒的結(jié)果。好不叫人灰心。蕙兒,你處處要小心,自己要曉得保養(yǎng)身體。我們?nèi)缃耦櫜坏侥懔。”蕓忍不住在旁邊哭了。徐氏連忙過去囑咐蕓道:“蕓兒,你哭什么?不過這一點點小事情,你不要惹你婆傷心!标愂下犚娛|的哭聲不覺也落下幾滴眼淚。

    蕙本已止了淚,聽見周老太太的一番話,觸動了前情,覺得一陣心酸,又淌出眼淚來。她滿臉淚痕地望著周老太太說:“婆,你不要擔(dān)心,我在那邊處處小心,也不會受罪的。我以后會常;貋砜茨,看媽……”她想做出笑容,可是不但沒有成功,反而連下面的話也被悲痛阻塞在咽喉里面了。她掙扎了一會兒,猝然說出一句:“我去穿裙子去,”便掉轉(zhuǎn)身去了。

    蕙回到廂房里來時,轎子已經(jīng)放在天井里等候她了。她向周老太太們請了安,又向覺新拜了拜。覺新一面作揖答禮,一面依戀地邀請道:“蕙表妹,你哪一天到我們家里來耍?二妹、三妹她們都很想念你!鞭タ酀匾恍Γ^后又蹙眉地說:“我也很想念她們。可是今天的情形你是看見的。什么事我都不能作主。大表哥,你回去替我問她們好,還有琴妹……”她不再說下去,便轉(zhuǎn)身向蕓和枚少爺拜過了,走出房門上轎去。

    轎子走出了中門,周貴去把中門關(guān)上。天井里只有靜寂;眾人的心里只有空虛。他們回到房里以后,周老太太一個人盡管嘮嘮叨叨地抱怨蕙的父親,別人都不敢答話。覺新坐了一會兒實在忍受不住便告辭走了。

    覺新坐在轎內(nèi),思緒起伏得厲害,他愈想愈覺得人生無味。他回到家里,下了轎,聽見門房里有人拉胡琴,唱《九華宮驚夢》。

    高忠裝出女聲唱楊貴妃:賊呀賊,兵反長安為哪一件?

    文德的響亮的聲音唱安祿山:你忘卻當(dāng)初洗兒錢。

    覺新皺了皺眉,就邁著大步進了拐門,走過覺民房間的窗下,正遇見淑英、淑華姊妹拿著書從房里出來。他知道她們讀完英文課了。淑英先喚了一聲“大哥”。

    “二妹,三妹,蕙表姐向你們問好,”覺新忍住悲痛地說。

    “你看見蕙表姐了?她怎樣?還好罷?”淑英驚喜地問道。

    “她哪兒會好?不要提了,”覺新憤慨地答道。

    “你說給我們聽,她究竟怎樣?”淑英、淑華兩人纏著覺新不肯放,要他把蕙的情形詳細(xì)地告訴她們。

    “好,我說,我說。你們不要性急,到我屋里去說,”覺新后來只得應(yīng)允了。

    “說什么?大哥有什么好聽的新聞?”覺民的聲音突然響起來。他和劍云正從房里走出,聽見覺新的話便順口問道。

    “大哥今天看見了蕙表姐,”淑華高興地對覺民說。

    “我們也去聽聽,”覺民側(cè)頭對劍云說。劍云點頭說好。

    眾人進了覺新的房間坐下以后,何嫂端出茶來。覺新喝著茶,一面把這天在周家看見的情形詳細(xì)地敘述出來。他愈往后說,愈動了感情,眼里包著一眶淚水,他也不去揩干。

    劍云默默地坐在角落里,不時偷偷地看淑英。淑英在凝神深思,她的臉色慢慢地變化著,恐怖和焦慮的表情又在她的臉上出現(xiàn)。她微微地咬著嘴唇皮,不說一句話。

    “世界上會有這種事情。真氣人。蕙表姐也太懦弱,怕他做什么?”淑華惱怒地說。

    “世界上這種事情多得很,不過你沒有看見罷了,”覺民故意嘲笑地說。

    “我說以后就索性把蕙表姐留下,再不讓她到鄭家去,等他來接十次百次,都給他一個不理,看他有什么法子。蕙表姐究竟是周家的人!笔缛A昂著頭起勁地說。她氣憤地望著覺新,好像她在跟他爭論一般。

    覺新痛苦地責(zé)備淑華道:“你真是在說小孩子話。蕙表姐如今是鄭家的人了!薄班嵓业娜?說得好容易。蕙表姐明明在周家養(yǎng)大的,”淑華還是不服,她固執(zhí)地爭辯道。

    “你說這種話又有什么用?人已經(jīng)嫁過去了,你將來就會明白的。你不要說大話,難保你就不會嫁一個像你表姐夫那樣的姑少爺!庇X新看見淑華說話不顧事實,他有點厭煩,便故意用這種話來激惱她。他自己并不擁護現(xiàn)在的婚姻制度(因為他自己受過害了),他說上面的話正表示對那個制度的反抗:他希望把自己的憤怒傳染給別的人,激起別的人出來說一些他自己想說而又不敢說的攻擊那個制度的話。

    “大哥,”淑英忽然失聲喚道。她帶了責(zé)備的眼光望著覺新,痛苦地低聲說:“你也說這種話?”“我才不怕。別人兇,我也可以兇。我也是一個人,決不給別人欺負(fù)!笔缛A氣紅了臉大聲辯道。

    “說得好!庇X民在旁邊稱贊道。

    覺新聽見淑英的話,他立刻想起了這個少女的處境:的確一個像蕙有的那樣的命運正在前面等候她,現(xiàn)在的蕙便是將來的淑英。那個命運的威脅是很大的。但是淑英跟蕙不同,她還努力在作絕望的掙扎。她手邊的英文課本便是她不甘滅亡的證據(jù)。然而結(jié)果她能夠逃避掉滅亡嗎?他不敢多想。在看見蕙墮入深淵以后。他再沒有勇氣來看淑英的那樣的結(jié)局了。那個結(jié)局并不遠(yuǎn),而且也許又輪著他來把淑英送進深淵里去。不過淑英還在設(shè)法逃避。他想她應(yīng)該逃避。但是她多半會失敗。

    “大哥,我跟你說幾句正經(jīng)話。蕙表姐的事情固然已經(jīng)無法挽回了。但是二妹的事情我們還可以挽救。陳克家一家人的事情你不是不知道。三爸近來的脾氣你也見到了,他不會顧惜二妹。二妹是個有志氣的女子,你應(yīng)該給她幫點忙,我們都應(yīng)該給她幫忙,”覺民忽然做出莊重的面容,一本正經(jīng)地說。

    我們應(yīng)該給她幫忙——覺新接著想下去。覺民的話來得正湊巧。好像一個外來的力量把覺新的紛亂的思緒一下子就理清了。他覺得幾對眼睛急切地望著他,等候他的回答。尤其是覺民的追逼似的眼光使他的思想無處躲閃,而淑英的求助的水汪汪的眼睛引起了他的憐惜。雖然他始終覺得自己并沒有力量,但是他也下了決心:他不讓淑英做第二個蕙。于是他用穩(wěn)重的語調(diào)答道:“只要二妹打定主意,我總之盡力幫忙就是了。事情以后可以慢慢商量。不過你們說話做事都要謹(jǐn)慎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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