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春》第二三章在線閱讀
一天早晨，覺新接到他的三弟覺慧從上海寄來的信，他正在房里讀著，袁成進(jìn)來報告：“周外老太太打發(fā)人來請?zhí)笊贍斶^去耍。說是蕙小姐同姑少爺今天要回去�！薄疤珪缘昧藛�？”覺新隨便問了一句。
“剛才喊綺霞去稟過了。太太說吃過早飯就去，”袁成恭敬地答道。
“好，你去對來人說，我給外老太太請安，我下午到公司去過就來，”覺新掉頭吩咐道。
袁成答應(yīng)一聲，走出去了。覺新把信箋折好放回在信封里。他想到信中的一些話，心里很覺不安，愈想愈不好過。他便提起筆給覺慧寫回信。但是他只寫了半張信箋，綺霞就來喚他去吃早飯了。
覺新吃過早飯，又和周氏、淑華們談了一陣閑話，才回到自己的房里。他走進(jìn)過道，看見克明從里面出來，仆人文德捧了一個包袱跟在后面。他站住招呼了一聲�？嗣骱鋈粏柕溃骸皠⑸�沒有回來？”覺新恭敬地答應(yīng)了一個“是”字。
克明把眉頭皺了一下說：“算起日子來，他應(yīng)當(dāng)回來了。
如果他再過兩三天不回來，可以再派個人下鄉(xiāng)去打聽一下�！啊笔�，“覺新應(yīng)道，”劉升到現(xiàn)在還不回來，多半是鄉(xiāng)下情形不好，他沒有把事情辦妥�！啊笨催@情形，我們今年不免要受點損失，“克明略帶焦慮地說。
“是的，只望這次水災(zāi)不像外面?zhèn)髡f的那樣厲害就好了，”覺新也擔(dān)心地附和道。
克明不再說什么，便走出過道往外面去了�！耙姥健钡男茁曧懥艘粫䞍�。
覺新在房里閑坐了片刻，喝了一杯濃茶，正要提筆繼續(xù)寫信，忽然聽見后面起了一陣喧鬧。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便慌忙到后面去。他走到淑華的窗下，才知道鬧聲是從桂堂那邊發(fā)出來的。他聽見有人在叫：“五少爺，使不得。使不得。”他連忙跑過去跨進(jìn)了角門。
桂堂左邊的房間是覺群、覺世兩弟兄的睡房，就在這個房間的窗下聚著幾個女傭，倩兒和翠環(huán)站得遠(yuǎn)遠(yuǎn)地嚷著。覺群手里拿了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在階上跳來跳去，一面×媽×娘地亂罵。他的兄弟覺世躲在房里，也×媽×娘地回罵他。
“五少爺，使不得。把刀給我。你耍刀，看割到手，等一會兒太太曉得，你要挨打的，”李嫂說著便走過去，想從覺群的手里把刀接過來。
“李嫂，哪個喊你來管閑事？你配來管我？你是不是想挨刀？”覺群掙紅臉厲聲罵道。他把手里的刀向李嫂砍去。但是他并不是認(rèn)真要砍她，所以她很容易地躲開了。李嫂把舌頭一伸，咕嚕幾句，悄悄地溜走了。
“狗×的。你有本事敢出來�！庇X群暴躁地罵道。
“你龜兒子，你有本事，你敢進(jìn)來�！庇X世在房里大聲回罵著。
“你不出來，我×你媽�！薄拔覌屵�睡在床上沒有起來。你有本事你盡管來×。”“我×你先人，我×你祖宗�！庇X群揮舞著菜刀咒罵道。
“五弟。”覺新不能忍耐，氣憤地喚了一聲。覺群并不理睬他。
“我媽就是你的媽，我祖先就是你的祖先。你敢當(dāng)著媽罵。
我去告媽�！坝X世挑戰(zhàn)地嚷道。
覺群看見自己沒有得到勝利，更加氣惱起來，便不顧一切舉起菜刀往房里擲進(jìn)去。
“五弟，你當(dāng)心，不要闖禍�！庇X新驚恐地警告道。
“五少爺，使不得。他是你的親兄弟羅。”楊奶媽抱著淑芳，丁嫂牽著覺先在旁邊齊聲驚叫道。
但是這些話已經(jīng)失掉效用了。那把菜刀打破了玻璃窗飛進(jìn)房間里去，還打碎了一件東西，然后才落在地上。覺世嚇得“哇”的一聲在房里哭了。淑芳也在楊奶媽的懷里大聲哭起來。
“李嫂，倩兒，楊奶媽，丁嫂，快去告訴你們太太，不得了�！庇X新驚惶地嚷道，他一面過去拉覺群。覺群看見闖了禍，才知道自己做了錯事，便在人叢中找個空隙往外面一跑，溜走了。
覺新看見幾個女傭喚開了房門，擁進(jìn)里面去看覺世受傷沒有。他心里非常不好過。他嘆了一口氣。他忽然聽見一個女人在自言自語：“真是現(xiàn)世報�！痹瓉硎悄莻�高顴骨長臉的錢嫂帶著幸災(zāi)樂禍的表情走過去了。他又聽見有人在喚他“大哥”。這是淑英的聲音。淑英站在她的房門口等候他去。
“大哥，我怕得很，這些我看得太多了，”淑英看見覺新走到她的身邊，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帶著憂慮、厭煩、痛苦的感情說。
“我看這只是開始，以后這一類的事情一定多得很，”覺新恐懼地悄然答道。
“那么我怎樣辦呢？”淑英痛苦地問道。
“我也不曉得應(yīng)當(dāng)怎樣辦；”覺新束手無策地答道。他仿佛聽見一個聲音在他的心里說：我又怎樣辦呢？這是他自己的聲音。他的心居然反抗地說話了。
“怎樣辦？三弟的路并不是難走的。”覺民在覺新的后面插嘴道。覺新和淑英并不曾注意到覺民走近，他突然說話，使他們兩人都吃了一驚。覺民的堅定的聲音在淑英的心上反復(fù)地響著。淑英了解那句話的意義。在覺民的旁邊出現(xiàn)了淑華，淑華是和覺民同來的。淑華沒有聽清楚覺民的話。她也沒有注意到淑英和覺新在談什么。她走近他們身邊義憤填膺地說：“這太不成話了。四嬸也不出來喊住，差一點兒鬧出人命來。五弟不曉得逃到哪兒去了？應(yīng)當(dāng)抓住他好好地打一頓�！薄澳阍趺床话盐宓茏プ。俊庇X民冷冷地問道，“你碰見他跑出去的�！笔缛A語塞地停了片刻，然后坦白地說：“四嬸的事情還是少管的好。倘若我碰了五弟一下，等一會兒四嬸又有新花樣出來了。橫豎五弟的菜刀殺不到我頭上來，讓他鬧去罷�！薄霸掚m然這樣說，不過他們究竟是高家的人，鬧出笑話來，大家都沒有面子。應(yīng)當(dāng)早點想法才行，”覺新不以為然，憂慮地接口說道。
“你到現(xiàn)在還要面子。你這個人真是沒有辦法。你難道還要去跟四嬸講道理嗎？”覺民聽不慣這樣的話，厭煩地抱怨道。
覺新答不出話來。他心里很難過。他想：他們現(xiàn)在都不了解我了，我一個人是孤獨的，我的苦衷永遠(yuǎn)不會有人知道。
他同他的弟妹們站得這么近，他們的心卻離得很遠(yuǎn)。淑華還在旁邊說：“這就是四爸、四嬸的家教。四嬸平日那樣慣使五弟，你想她肯打五弟嗎？……”圍聚在桂堂左側(cè)石階上的女傭們已經(jīng)散去了。覺世還在房里哭。過后房里又響起了王氏的尖聲的責(zé)罵。但是她罵了兩三句便停止了。從角門外面跳進(jìn)來一個人影，接著又跳進(jìn)一個。
“五弟又來了，”淑華驚訝地說。前一個人是覺英，后一個是覺群。覺群好像沒有做過什么錯事似的，笑容滿臉地跳下天井，跟著覺英走到金魚缸旁邊。他們兩人把蓋在缸上的鐵絲網(wǎng)揭起來，俯下頭去看金魚。
“四弟。你不去讀書，”淑英看不過叱責(zé)道。覺英抬頭看了淑英一眼，喚一聲“二姐”。他仍舊埋下頭去，把手伸進(jìn)缸里撥弄水草。
“二姐，我們進(jìn)去。你管他做什么？你犯不上跟他生氣，”淑華看見覺英不聽淑英的話，怕她會生氣，便勸道。
沒有人注意到覺新的臉部表情。他癡癡地立在那里，好像在做夢，現(xiàn)在被淑華的聲音驚醒了。他不想在這里站下去，一個人悄悄地往外面走了。淑英看見覺新走了，也就不挽留他，只邀覺民和淑華兩人到她的房里去。
覺新回到房里，心里愁悶不堪，他左思右想，總覺萬事不能如意。他不想馬上就到公司去。他又叫何嫂倒了一杯濃茶。他攤開信箋，繼續(xù)給覺慧寫信。他把剛才發(fā)生的事情詳細(xì)地寫出來，他還提起喜兒的事和別的一些他看不順眼的事情。最后他憤慨地寫著：“家中現(xiàn)在比祖父在日不同了。一切一切兄甚不以為然。三弟，你不要疑心我太守舊，太頑固了。我說是如果要改當(dāng)然要改好，不要改壞。他們是舊的中好的不要；新的不論好歹也不要。卻是弄些怪的來，使你看了心中悲傷。所謂嘆典型之云亡，悲新知之不至二者兼之……”覺新寫到這里覺得意思未盡，待要仔細(xì)思索，思潮又忽然停滯起來。他想不到適當(dāng)?shù)木渥�，正在苦思間，袁成揭了門簾進(jìn)來，報告道：“大少爺，劉大爺回來了，現(xiàn)在在門房里頭等著見大少爺�！庇X新聽說劉升回來了。一陣驚喜把他從糾纏不清的苦思中救了出來，他連忙放下筆回頭吩咐道：“你喊他立刻到我屋里來�！边^了幾分鐘一個高大的影子進(jìn)了覺新的房間。劉升講著帶山東口音的本地話：“大少爺，劉升來了�！薄皠⑸�，你路上辛苦了，”覺新轉(zhuǎn)動一下椅子，對著劉升溫和地說。
“給三老爺、大少爺辦事，哪兒說得上辛苦？”劉升垂著手陪笑道。
“鄉(xiāng)下的情形怎樣？佃客們都見過了罷？”覺新問道。
“回大少爺，劉升這趟下鄉(xiāng)，事情并沒有辦好，”劉升帶了一點惶恐的樣子說：“這趟下鄉(xiāng)繞了好多路，才到溫江縣城。
城外頭很不清靜，到處都是棒客。劉升不敢出城，就住在城里頭，一面想方設(shè)計托人帶口信給各處佃客，要他們到城里頭來，等了好幾天，連一個佃客的影子都沒有見到。后來才曉得他們因為害怕棒客搶，又怕軍隊清鄉(xiāng)要錢，都躲起來了，不曉得躲在哪兒去了。劉升實在找不到。在城里頭住了十天，不但沒有看見一個佃客，連田也沒有看見，不曉得田有沒有淹掉。后來又聽說風(fēng)聲不大好，謠言很多。劉升怕三老爺、大少爺著急，就趕回來了。劉升做事實在糊涂……“又是一個不愉快的消息。覺新心里很煩，不過他仍舊做出平靜的樣子說：”這不怪你。路上不清靜，也沒有法子。過幾天再去也好。我看你也很辛苦了。你回去歇一會兒。等三老爺回來再打發(fā)人來喊你�！皠⑸兄x地答應(yīng)一聲，便走出去。他剛剛伸手去推門簾，又被覺新喚祝覺新溫和地吩咐道：”你出去喊我的大班老王把轎子預(yù)備好，我要到公司去�！坝X新看見劉升的影子在門簾外面消失了，忽然想起面前那封未完的信，便把椅子轉(zhuǎn)過去，提起筆俯下頭急急在未寫滿的信箋上繼續(xù)寫道：”我現(xiàn)在要到公司去了。今天外婆請媽和我去吃飯，蕙表姐要回娘家。我恐怕要晚間才得回來。我怕你望信，所以就將寫好的這一點與你寄來。請了，敬祝健康。兄覺新×月×號即×月×日午二時半“他放下筆匆忙地將寫就的幾張信箋折好裝進(jìn)信封里，又把信封口封好，然后站起來到內(nèi)屋去換衣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