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春》第二章在線閱讀
這晚琴就睡在淑英的房里。街上三更鑼響的時候,覺民和淑華都散去了。接著響起了尖銳的汽笛聲,電燈光漸漸地暗淡下去。翠環(huán)已經(jīng)預(yù)備了清油燈,淑英便擦燃火柴,剛把燈草點燃,電燈就完全滅了。隔壁房里的掛鐘突然響起來,金屬的聲音在靜夜里敲了十一下。
房里剩了琴和淑英兩人。琴坐在書桌前藤椅上隨意地翻看一本書。淑英慢步走到右邊連二柜前面,把煨在“五更雞”上的茶壺端下來,斟了一杯茶,掉頭問道:“琴姐,要不要吃茶?”琴回過頭看淑英,微微地點頭答道:“給我一杯也好!彼酒饋矸畔聲呷ソ硬璞。
淑英本來要給她端過去,現(xiàn)在看見她走來,便站著不動,等她來了,說聲:“你當(dāng)心燙,”就把杯子遞給她,然后掉頭去給自己也倒了一杯。
“你每天什么時候睡?”琴喝了一口茶,把茶杯捧在手里,忽然問道。她走回到藤椅前面坐下了。
“總是十二點鐘光景,有時候要到一點鐘,”淑英順口答道,便端起茶杯走回到書桌的右端,在窗前那把烏木靠背椅上面坐了。
琴有點驚訝,就帶著憐惜的眼光去看她。淑英背了燈光坐著。琴看不清楚她的臉,不過覺得有一對憂郁的眼睛在眼前晃動,琴的心被同情打動了,便關(guān)心地說:“為什么睡得這樣晏?看書也不必這樣熱心。你太用功了!笔缬@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才答道:“我哪兒說得上用功?我不比你,我看書也不過是混時候罷了。其實晚上不看書早睡,也睡不著。躺在床上總要想好多事情,越想越叫人苦惱。他們都說我變了!蚁胛业男郧榈拇_太懦弱。然而我又有什么辦法呢?”她的聲音帶著悲戚的調(diào)子絕望地抖了一陣。月光從窗外窺進(jìn)來,但是在清油燈光下淡了,只留下一點影子在窗臺上。
“二表妹,”琴愛憐地喚了一聲。她接著說下去:“你不該這樣想,一個十七歲的姑娘就悲觀,你不害羞嗎?你從前的確不是這樣。你不該整天胡思亂想,無端地自尋煩惱,無怪乎他們要說你變了……”“然而不止是我變了,許多人、許多事情都變了,”淑英悲聲地打岔說!拔乙裁靼啄愕囊馑。我也想不悲觀,然而環(huán)境不允許你,你又待怎樣?譬如陳家——”她剛說到這里就住了口。她覺得心里一陣難受,便站起來,走到琴的身邊輕輕地按住琴的肩頭,換過話題說:“我心里悶得很。琴姐,你陪我出去走走。”“這夜深,還往哪兒去?”琴掉過頭看她一眼,觸到她的愁苦的眼光。琴的心也被攪亂了,便伸出右手去捏淑英的那只手,半央求半安慰地說:“二表妹,你應(yīng)該寬心一點。不要再到外面去了。夜晚外面冷。還是好好地睡罷。我們在床上多談一會兒也是好的。”“不,我心里煩得很,”淑英皺了皺眉說,她的臉紅紅的,兩只鳳眼里露出了深的苦惱。“也許我今天不該吃酒,到現(xiàn)在我還覺得臉上發(fā)燒,不曉得要怎樣才好。我一時不能夠靜下心來。琴姐,你就陪我出去走走罷!彼f著就央求地拉琴的膀子。
“好,我就陪你出去走走!鼻偻獾卣玖似饋。她注意到淑英只穿了一件夾襖,覺得有些單薄,便說:“你應(yīng)該多穿一件衣服,外面恐怕很涼!薄安灰o,我里面穿得有緊身,”淑英答道。但是她也從衣柜里取出一件夾背心套在夾襖上面,又拿了一件夾背心給琴,要她也穿上。然后兩個人輕手輕腳地掩上房門,走到外面來。
夜很靜。月亮已經(jīng)偏西了。天空中嵌著無數(shù)片魚鱗似的白云。天井被月光照亮了一大半。她們穿過天井,站在桂堂前。桂堂兩邊房屋都是寂然無聲。對面一排房間也隱在黑暗里,只有在周氏的后房內(nèi)一團(tuán)微弱的燈光從黃色窗帷里透出來。那里還有唧唧噥噥的話聲。
“大舅母還沒睡覺,”琴低聲說!八蟾旁谕蟾、三妹他們談閑話,”淑英小聲回答。她們輕輕地走出了角門,走過淑華的窗下,忽然聽見后面起了腳步聲,她們站住回過頭去看。翠環(huán)正走著快步子追上來,看見她們回頭,便低聲喚道:“二小姐,你們這夜深還走哪兒去?”淑英看見翠環(huán),略為一怔,但忽然有了主意,就問道:“翠環(huán),太太睡了嗎?”“太太、老爺都睡了。我到二小姐房里,看見你們不在那兒,才跑出來找你們,”翠環(huán)低聲答道,她帶了關(guān)切和好奇心望著淑英,不知道她們這夜深還要做什么有趣的事情!澳銇淼谜谩D愀覀兊交▓@里頭去走走,”淑英忽然高興地說道。
“還要去?難道你今天還沒有耍夠?”琴驚訝地說了這兩句,瞅了淑英一眼,也就不再說話來阻止了。
翠環(huán)聽見淑英說要到花園里去玩,心里很高興,馬上悄悄地帶笑說:“那么,我去打個燈籠來。”“你不要回去,怕驚動了老爺、太太反而不好,”淑英連忙阻止道!拔覀兙瓦@樣走。橫豎有月亮,我們也看得見路,”她說著就挽起琴的膀子向前走了。翠環(huán)高興地跟在后面。
“二表妹,怎么你這一會兒又忽然高興起來了?我看你近來太使性,我應(yīng)該勸勸你,”琴覺得她有點了解淑英的心情,她更為淑英擔(dān)心,就說了這些話。
“琴姐,你不曉得。我一會兒笑一會兒哭,我覺得都是假的。我每天每夜都像在做夢一樣,我常常忘記了我自己。我今天不敢想明天,”淑英傷感地在琴的耳邊說,把身子緊緊地偎著琴,好像想從琴那里得到一點溫暖似的。
琴借著掛在墻壁上的油燈的微光去看淑英的動人憐愛的瓜子臉,這張臉上罩了一片愁云。眉尖蹙著,鳳眼里含著一汪淚水。這愁容似乎使淑英的臉顯得更美麗了。這種凄哀的美,在淑英的臉上琴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使她忽然想起了一個死去的人。這眼睛同眉毛跟那個人的明明是一樣!懊罚彼龓缀跻谐隽诉@個名字。于是死去的好友錢梅芬的影子在她的眼前一晃。她的心也有些酸痛了。同時淑英的話又隱約地在她的耳邊響起來。為什么今天淑英說話也像那個人?這念頭使她在悲痛之外又感到驚懼。但是她還能夠控制自己的感情。她憐惜地、聲音帶了點顫動地對淑英說:“二表妹,怎么我才說兩三句話就使你傷感起來?你不應(yīng)該這樣想。你的確變得多了。你為什么不相信你自己?難道我們就不能夠給你幫一點忙,不能夠給你分一點憂?你有話盡管說出來,讓我們大家商量,不要藏在你一個人的心頭,只苦了你自己!鼻俚倪@番話,尤其是琴說話的調(diào)子使淑英感動,這是她不曾料到的,然而現(xiàn)在卻意外地來了。琴說得那么自然,那么有理。琴似乎了解她的深心,所以琴的話也能觸到她的深心。先前的一刻她的心上還仿佛壓著一塊石頭,如今忽然輕松多了。眼淚一下子淌了出來。她覺得眼前突然明亮了,她好像在黑暗中抓住了一個希望,在無助的絕望中找到了一個支持。她漸漸地靜下心來,面容也開展了。她感激地望著琴微微一笑,低聲說:“琴姐,我依你的話,以后不再使性子了。”翠環(huán)看見她們站在花園門口講那些話,她只顧聽著,不敢去插嘴,后來又見淑英微笑了,便放下心,催促道:“二小姐,快走罷。你們要講話還是到里面去講好些,免得碰見人……”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聽見過道那邊起了男人的腳步聲。她們?nèi)齻人同時吃了一驚,連忙跨過門檻,走進(jìn)花園的外門,靜悄悄地沿著覺新窗下的石階走了幾步。她們聽見腳步聲進(jìn)了覺新的房里,無意地掉頭去看,一個黑影子飄進(jìn)了那個懸著白紗窗帷的房間。
“大少爺,”翠環(huán)低聲說。
“不要響,”淑英連忙輕輕地叮囑道。
她們?nèi)齻人俯著身子、輕手輕腳地走到花園的內(nèi)門口。翠環(huán)輕輕地拉開了門閂,讓兩位小姐進(jìn)了花園,然后小心地把門掩上。她們還聽見覺新在房里咳嗽的聲音。
她們走入月洞門,便轉(zhuǎn)過假山往右邊走去,進(jìn)了一帶曲折的回廊。沒有燈光,但是夜晚相當(dāng)亮。月光在欄桿外假山上面涂抹了幾處。天井里種了一片杜鵑花,跟著一陣微風(fēng)在陰暗中搖動。四圍靜得連草動的聲音也仿佛聽得見。一切景物都默默地躺在半明半暗里,半清晰,半模糊,不像在白晝里那樣地具體了。空氣里充滿了一種細(xì)微的但又是醉人的夜的芳香。春夜是柔和的。她們走一步就像在踏入一個夢境,而且是愈進(jìn)愈深了。她們只顧默默地走著,只顧默默地領(lǐng)略。大家都不說話,好像害怕一發(fā)出聲音,就會把夢嚇走一般。
她們走進(jìn)了竹林,聽見淙淙的水聲,仿佛就流在她們的心上,洗滌著她們的心,把塵垢都洗凈了。竹林中有一條羊腸小路,月光從上面直射下來。天空現(xiàn)在是一碧無際,那些魚鱗似的云片也不知消散到何處去了。她們踏著石子,走到竹林盡處。一條小溪橫在面前,溪上架了一道木橋,通到對岸去。溪水從旁邊假山縫里流下來,溪床上雜亂地鋪著一些落葉和石子。
“琴姐,”淑英忽然欣喜地挽著琴的膀子喚道。“你看水多么清涼!薄班,”琴應(yīng)道,一面驚疑地看淑英。
“我想洗洗頭發(fā),”淑英低聲說道。
“算了罷,二表妹,時候不早了,水很涼,”琴溫和地阻止道。
“我悶得很,洗洗也好。好在這兒又沒有別人看見,”淑英像一個嬌養(yǎng)的孩子那樣固執(zhí)地說。她把頭搖擺了兩三下,就伸手到背后去把辮子拿過前面,開始解那上面的洋頭繩。
“二小姐,我來替你解罷,”翠環(huán)看見這情形連忙說道。她就伸手去抓了淑英的辮子過來,一綏一縷地解著,一面解,一面還說:“可惜梳子、篦子都沒有帶來,”很快地便解完了。淑英的一頭黑鴉鴉的濃發(fā)在冷月的清輝下面完全披開來,是那么柔軟,那么細(xì)致,那么光亮,配上淑英的細(xì)長身材越發(fā)顯得好看,連翠環(huán)也禁不住接連稱贊道:“二小姐的頭發(fā)真好!鼻賻Я速澝篮蛻z愛的眼光看淑英。這個少女的美麗的豐姿仿佛第一次才完全展現(xiàn)在她的眼前,把她的愛美的心也打動了。她癡癡地望著淑英,也說了兩三句贊揚的話,但是她馬上又為淑英的處境而感到惋惜了。
淑英就跪在溪邊,俯下頭去,讓頭發(fā)全倒垂在水上,一面用水搓洗它們。
“琴小姐,你也有一頭好頭發(fā),你也洗一洗罷,讓我來給你把辮子打開,”翠環(huán)說著就要去解琴的辮子,琴看見翠環(huán)好意地央求,又見淑英在那里洗頭,覺得這沒有什么不可以,就說:“好,等一會兒我也來替你解,”便讓翠環(huán)替她把辮子解了。她還要替翠環(huán)解時,翠環(huán)卻抵死不肯。
淑英略略洗了一會兒就站起來,用手去抹頭發(fā),一面自語道:“的確有點涼!贝洵h(huán)看見便摸出手帕來替她把水揩了。“二小姐,你的頭發(fā)真好,”翠環(huán)一面揩,一面羨慕地贊道。
“這討厭的東西,我倒想把它剪掉,”淑英不假思索地答道。
“剪掉它?”翠環(huán)驚訝地叫起來。
“蠢丫頭,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琴剛把頭發(fā)上的水抹去了,聽見淑英和翠環(huán)兩人的談話,猛然把頭往后一揚,頭發(fā)帶著剩余的水點馬上披到背后去,同時水花往四處濺。她本來跪著,說了這句話,這時就斜著身子坐在地上,一面把頭發(fā)分成一縷一縷的,用手帕裹著去抹,一面抹一面還說下去:“學(xué)堂里頭已經(jīng)有人剪過了,我親眼看見的!薄拔也幌嘈拧D遣烹y看勒!”翠環(huán)一面理淑英的頭發(fā),一面回答琴的話。
“你不相信,要是我有一天把頭發(fā)也剪掉了,那多痛快!”琴的心忽然被理想載起走了,她差不多忘了自己地得意地說。她俯下頭去看水,水里也有一個清亮的天,上面再壓著她的臉龐,流動的溪水把天激蕩了,把她的臉龐也激蕩了。
“琴小姐,你想把頭發(fā)剪掉?你跟我開玩笑罷,”翠環(huán)越發(fā)驚詫地說;“你那一頭好頭發(fā)剪掉真可惜?觳灰f這種話,我們公館的人聽見了會笑你的。”翠環(huán)天真地說著,她完全不明白琴的心理,她不知道她的話對于琴好像是迎頭的一瓢冷水。琴的夢被她打破了一半。琴微微地皺一下眉頭,也不說什么話,就站起來,走到翠環(huán)身邊,有意無意地抓起翠環(huán)的辮子看了看,嘆息般地說了一句:“你有理……”話似乎沒有說完,她卻不再說下去了。
“琴姐,”淑英偏著頭輕輕地喚道,她投了一瞥憂郁的眼光在琴的臉上。琴剛剛轉(zhuǎn)過臉去看她,兩個人的眼光遇在一起了。琴心里一陣難受,就掉開頭。淑英的輕聲的話卻繼續(xù)送進(jìn)她的耳里來,淑英半羨慕半安慰似地說:“你比我究竟好多了!钡窃谶@聲音里蕩漾著一種絕望的苦悶。
這句話很清楚地進(jìn)了琴的心里,沒有一點含糊。它把她突然提醒了。她知道淑英說的是真話。她們兩個人的處境不同。于是她記起這些時候來她所見到、所聽到的一切。她對淑英抱了更大的同情,而且她更加愛她的這個表妹了。這一來她也就忘記了自己的不如意的事。她又抬起頭去看淑英,溫柔地低聲問道:“二表妹,你是不是擔(dān)心著陳家的事情?”這時翠環(huán)已經(jīng)揩完了淑英的頭發(fā),淑英就過來在琴的旁邊斜著身子坐下。她低著頭弄頭發(fā),一面苦惱地半吞半吐地說:“我也不大清楚……大概是無可挽回的了。”“為什么三舅和三舅母就這樣糊涂?偏偏給你挑選了這個人戶?”琴氣憤地說。
淑英嘆了一口氣,慢慢地答道:“其實不論挑哪一家都是一樣。橫豎我對自己的事情完全不能夠作主!甭曇粲悬c凄楚,和嗚咽相近。
“我們老爺真沒有眼睛,好好的一個女兒偏偏要送到那樣的人家去!”翠環(huán)感到不平地插嘴說。她也在旁邊坐下來,接著又直率地央求琴道:“琴小姐,你是客人,我們老爺、太太待你很客氣。你就去替我們二小姐勸勸太太,看有沒有法子好想!笔缬⑽⑽⒌?fù)u頭,說了一句:“你真是癡想!”她不禁為翠環(huán)的簡單的想法失笑了。過后她又憂郁地說:“太太不會懂得我。她好像也不太關(guān)心我。而且她事事都聽老爺?shù)脑,老爺說怎樣就是怎樣。她從來不頂撞一句……”淑英的話還沒有說完,翠環(huán)就理直氣壯地打岔道:“二小姐,老爺、太太究竟是你的爹娘,他們都是讀書明理的人,不能夠把女兒隨便嫁出去就不管!”“然而你要曉得人家陳家有錢啊,陳老爺又是有名的大律師,打官司的哪個不找他?”琴譏諷地說。
“哼!有錢有勢,老爺、少爺一起欺負(fù)一個丫頭,生了兒子,還好意思讓少爺收房,這種丟臉的事情哪個不曉得?”翠環(huán)一時氣憤,就這樣罵道。
“翠環(huán)!”淑英覺得翠環(huán)的話說得粗野了,就嚴(yán)厲地喚道,又抬起眼睛責(zé)備地瞅了她一眼。翠環(huán)自己也明白說錯了話,便紅著臉不作聲了。然而她的話卻像一根針扎在淑英的心上,淑英的心又隱微地痛起來。
“二表妹,事情不見得就完全絕望,我們還可以想個辦法,”琴不能忍受這沉寂,就開口安慰淑英道。她的話是順口說出來的,并沒有經(jīng)過仔細(xì)的思索,這時候她并不曾打定主意。
淑英聽了這句話,眼睛一亮,但過后臉色又陰沉了。她絕望地、無助地說:“我還有什么辦法可想?我們都很懦弱,我們的命本來就是這樣,你看四妹,她比我更苦。她現(xiàn)在就過著這種日子,她將來更不曉得會有什么樣的結(jié)果。”她愈說愈傷感,聲音也愈悲痛,后來快要哭出來了。她想止住話頭,但是止不住,她略停一下忽然爆發(fā)似地悲聲說:“二哥今晚上批評四妹性情懦弱,我覺得他是在警告我。我又想起了梅表姐……她一生就是讓人播弄死了的!彼f到這里再也忍不住就俯下頭去,壓在她自己的膝上,低聲哭起來,兩個肩頭在飄散的長發(fā)下面微微地聳動。翠環(huán)看見這樣,便移上前去挽住她的肩膀輕聲喚她。
琴看見這情形,猛然想起來,一年前錢梅芬咯著血病到垂危的時候也曾對她說過跟這類似的話。而且梅也曾悲嘆地訴說過自己的母親不了解、不關(guān)心,弟弟又不懂事的話。淑英的情形也正是這樣,淑英只比梅多了一個頑固的父親,F(xiàn)在淑英被逼著一步一步地接近梅的命運了?粗粋比自己更年輕的生命被摧殘,并不是容易的事。梅的悲慘的結(jié)局還深深地印在她的腦里,過去的回憶又時時找機(jī)會來抓住她的心。這時她忽然在淑英的身上看見了梅的面影。她的心不覺微微地戰(zhàn)抖起來。淑英的啜泣接連地送進(jìn)她的耳里。這樣的聲音在靜夜里聽起來,更微弱,更凄涼,里面充滿了絕望的哀愁。她覺得有一種比同情更強(qiáng)的感情在她的心深處被攪動了。于是她忘記了一切地抱住淑英,把身子俯在淑英的肩上,把嘴放在淑英的耳邊。她差不多要吻著淑英的發(fā)鬢和臉頰了。她一面扳淑英的頭,一面愛憐地小聲說:“二表妹,你不要傷心?抟矝]有用,多哭也不過白白地毀了你的身體。我和二表哥一定給你幫忙,我們不能夠看著你的幸福白白地給人家斷送!薄岸〗,琴小姐說的才是正理。你不要哭了。好好地收了眼淚。我們還是回到房里去罷,”翠環(huán)順著琴的口氣勸道。
這些同情的和鼓舞的話在淑英的心上產(chǎn)生了影響。她略略止了悲,抬起身子,就把頭靠在琴的胸膛上,一面用手帕揩臉上的淚痕,一面冷冷地說:“你們的意思我也懂得。不過想別的辦法現(xiàn)在恐怕也來不及了。琴姐,我們家里的規(guī)矩你是知道的。我覺得除了湖水,就沒有第二個挽救的辦法。不過我又不愿意學(xué)鳴鳳的榜樣。我還留戀人間,我舍不得離開你們!彼f話時把眼光掉去看了溪水幾次!岸茫阍趺从窒肫瘌Q鳳來了?你千萬不要起這種愚蠢念頭!”琴憐惜地責(zé)備道,她把淑英抱得更緊了!澳悴槐韧駜,他們要嫁你沒有那么容易!而且也不會這樣快。這中間難保就沒有變化。你們的家規(guī)雖說很嚴(yán),那也不過是騙人的。況且你們家里還出了一個三表弟,他難道就不是你們高家的子弟?為什么他又能夠從家里逃了出去?還有二表哥,他又怎么能夠擺脫馮家的親事,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你還可以學(xué)學(xué)他們!”熱情鼓舞著她,許多有力的論證自然地涌上她的心頭,她很暢快地說了出來。先前使她苦惱的那些不愉快的思想一下子都煙消云散了。她的兩只大眼睛突然發(fā)亮起來。琴提到的婉兒原是淑英母親張氏房里的丫頭,一年前代替投湖自殺的鳴鳳到馮家去當(dāng)了姨太太的。
淑英把這些話都聽進(jìn)了耳里,她也覺得這些論證是真實的、有力的,她沒有話可以反駁。于是她的心變得輕松了。她的臉也亮了一下。她掉過頭感激地看了看琴。她的鳳眼里還含有淚水。但是兩道彎彎的細(xì)眉卻已經(jīng)開展了。琴對著她微微一笑,她也微笑了。只是她又膽怯地說:“不過我害怕我沒有他們那樣的勇氣!薄安灰o,勇氣是慢慢兒長成的。現(xiàn)在時代不同了,”琴安慰地在淑英的耳邊說,就伸手撫摩淑英的頭發(fā),從這柔軟的、緞子一般的黑色波浪里仿佛透露出來一股一股的幽香,更引動了她的憐愛,她柔情地說:“好妹妹,你只管放心。剛才翠環(huán)說得好,三舅父和三舅母究竟是你親生的父母。連我們都心疼你,難道他們就那樣硬心腸不成?你只管拿出膽子來。我不相信他們會硬到底。……而且你還可以拿愛慕去打動他們的心。”琴的憐愛的表示和柔情的話語把淑英的心上的重壓完全去掉了。淑英不覺側(cè)起頭對琴笑了笑。她充滿了感情地說:“琴姐,我真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感謝你!我究竟是年紀(jì)輕,不懂事。我先前還好像落在冰窖里面,現(xiàn)在給你提醒,就完全明白了。我現(xiàn)在不悲觀了!薄昂,這才是聰明的想法,”琴聽見這些話也很高興,就鼓舞地夸獎道。
翠環(huán)在旁邊插嘴說:“琴小姐,你看我們二小姐給你一說就高興了。她平常整天都是愁眉苦臉的,你來了她才有說有笑。要是你來得勤一點,她也不會變成這樣!薄笆茄,琴姐,要是你多多來跟我談?wù)勗捯惨靡稽c,”淑英接口道!霸谖覀兗依镏挥卸绺易钫劦脭n?墒撬苊,他又常常到你們家去,我同他見面的時間也不多。大哥有他自己的心事。三妹是個樂天派,一天家有說有笑的,就是不了解別人。我心里有什么事也找不到人來商量。翠環(huán)還算跟我合得來。她倒常常維護(hù)我。不過她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痹铝吝M(jìn)入了薄云堆里,周圍突然顯得陰暗了。溪水的聲音掩蓋了淑英這段話的尾聲。對岸長滿青苔的天井里一應(yīng)茅草亭靜靜地露出它的輪廓,但是茅草頂在沖出云圍的月亮的清光下而豁然顯現(xiàn)了。夜?jié)u漸地涼起來,人坐在地上也感到冷意,寒氣又從袖管里侵入她們的身上。翠環(huán)第一個打了冷噤,同時她也感到疲乏,就站起來一面拍掉腿上的塵土,一面說:“二小姐,我們回去罷,夜深了,天氣更冷了!鼻僬缬⒄f話,聽見翠環(huán)這樣說,便附和道:“也好,二表妹,我們回去罷。久了恐怕大家都會著涼!彼f了,便輕輕地推淑英的身子要她站起來。
淑英不說話,一下子就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琴也跟著站起了。這時月光大明,云又散落在后面。月光照在青苔地上就像打了一道霜。
“我以后會常來的,”琴肯定地說,她看看淑英,又看看翠環(huán),忽然詫異地問道:“二表妹,翠環(huán)來了還不到一年,怎么跟你這樣要好?”“二小姐看得起我,不把我當(dāng)成下人看待。她心地厚道,待我很好,我們性情也合得來,所以我愿意死心塌地服侍她,”翠環(huán)搶著代淑英回答了。
“這大概就是緣分罷,”淑英微笑地加了一句。接著她又說:“我從前沒有好好地待過婉兒,現(xiàn)在我也很后悔!彼送麑Π兜木拔,再說一句:“還過去走走嗎?”“二小姐,不要去了,”翠環(huán)連忙阻止道。“對面天井里青苔很滑,不好走。還是回去罷!鼻偕焓秩ツ罅四蟠洵h(huán)的袖子,便說:“你怎么不多穿一件衣服?應(yīng)該冷了!比缓笏謱κ缬⒄f:“二表妹,我們回去,翠環(huán)身上的衣服單薄,恐怕受不住!薄拔也灰o,”翠環(huán)答道,但是她又打了一個寒噤。
淑英點了點頭,就轉(zhuǎn)身往竹林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