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花和尚單打二龍山 青面獸雙奪寶珠寺
卑說楊志當時在黃泥岡上被取了生辰綱去,如何回轉(zhuǎn)見得梁中書去,欲畏就岡子上自 尋死路;卻待望黃泥岡下躍身一跳,猛可醒悟,拽住了腳,尋思道:“爹娘生下灑家,堂 堂一表,凜凜一軀。自小學成十八般武藝在身,終不成只這般休了?比及今日尋個死處, 不如日后等他拿得著時,卻再理會!
必身再看那十四個人時,只是眼睜睜地看著楊志,沒有掙扎得起。
楊志指著罵道:“都是你這廝們不聽我言語,因此做將出來,連累了灑家!”樹根頭 拿了樸刀,掛了腰刀,周圍看時,別無物件,楊志嘆了口氣,一直下岡子去了。
那十四個人直到二更方才得醒。
一個個爬將起來,口里只叫得連珠箭的苦。
老都管道:“你們眾人不聽楊提轄的好言語,今日送了我也!”
眾人道:“老爺,今事已做出來了,且通個商量!
老都管道:“你們有甚見識?”
眾人道:“是我們不是了。古人有言∶“火燒到身,各自去掃;蜂蠆入懷,隨即解 衣!比暨楊提轄在這里,我們都說不過;如今他自去不得不知去向,我們回去見梁中書 相公,何不都推在他身上?只說道∶“他一路上凌辱打罵眾人,逼迫我們都動不得。他和 強人做一路,把蒙汁藥將俺們麻翻了,縛了手腳,將金寶都擄去了。””老都管道:“這 話也說得是。我們等天明先去本處官司首告;太師得知,著落濟州追獲這伙強人便了!
次日天曉,老都管自和一行人來濟州府該管官吏首告,不在話下。
且說楊志提著樸刀,悶悶不已,離黃泥岡,望南行了半夜,去林子里歇了;尋思道: “盤纏又沒了,舉眼無相識,卻是怎地好?”漸漸天色明亮,只得趁早涼了行。
又走了二十馀里,楊志走得辛苦,到一酒店門。
楊志道:“若不得些酒吃,怎地打熬得過?”
便入那酒店去,向這桑木桌凳座頭坐了,身邊倚了樸刀。
只見灶邊一個婦人問道:“客官,莫不要打火?”
楊志道:“先取兩角酒來吃,借些米來做飯。有肉安排些個。少停一發(fā)算錢還你。”
只見那婦人先叫一個后生來面前篩酒,一面做飯,一面炒肉,都把來楊志吃了。
楊志起身,綽了樸刀便出店門。
那婦人道:“你的酒肉飯錢都不曾有!”
楊志道:“待俺回來還你,權(quán)賒咱一賒!
說了便走。
那篩酒的后生趕將出來揪住楊志,被楊志一拳打翻了。
那婦人叫起屈來。
楊志只顧走。
只聽得背后一個人趕來叫道:“你那廝走那里去!”
楊志回頭看時,那人大脫著膊,拖著桿棒,搶奔將來。
楊志道:“這廝卻不是晦氣,倒來尋灑家!”
立腳住了不走。
看后面時,那篩酒后生心條叉。
隨后趕來;又引著三兩個莊客,各拿桿棒,飛也似都奔將來。
楊志道:“結(jié)果了這廝一個,那廝們都不敢追來!”
便挺著手中樸刀來斗這漢。
這漢也輪轉(zhuǎn)手中桿棒得架隔遮攔,上下躲閃。
那后來的后生并莊客卻待一發(fā)上,只見這漢托地跳出圈子外來叫道:“且都不要動 手!兀那使樸刀的大漢,你可通個姓名!
那楊志拍著胸,道:“灑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青面獸楊志的便是!”
這漢道:“莫不是東京殿司楊制使么?”
楊志道:“你怎地知道灑家是楊制使?”
這漢撇了槍棒便拜,道:“小人“有眼不泰山!””楊志便扶這人起來,問道:“足 下是誰?”
這漢道:“小人原是開封府人氏。乃是八十萬禁軍都教頭林沖的徒弟。姓曹,名正。 祖代屠戶出身。小人殺的好牲口,挑筋剮骨,開剝推斬,只此被人喚做操刀鬼。為因本處 一個財主將五千貫錢教小人來山東做客,不想折了本,回鄉(xiāng)不得,在此入贅在這里莊農(nóng)人 家。卻才灶邊婦人便是小人的渾家。這個拿叉的便是小人的妻舅。卻才小人和制使交手, 見制使手段和小人師父林教師一般,因此抵敵不住!
楊志道:“原來你卻是林教師的徒弟。你的師父被高太尉陷害,落草去了。如今見在 梁山泊!
曹正道:“小人也聽得人這般說將來,未知真實。且請制使到家少歇!
楊志便同曹正再到酒店里來。
曹正請楊志里面坐下,叫老婆和妻舅都來拜了楊志,一面再置酒食相待。
飲酒中間,曹正動問道:“制使緣何到此?”
楊志把做制使使失陷花石綱并如今失陷了梁中書的生辰綱一事,從頭備細告訴了。
曹正道:“既然如此,制使且在小人家里住幾時,再有商議!
楊志道:“如此,卻是深感你的厚意。只恐官司追捕將來,不敢久住。”
曹正道:“制使這般說時,要投那里去?”
楊志道:“灑家欲投梁山泊去尋你師父林教師。俺先前在那里經(jīng)過時,正撞著他下山 來與灑家交手。王倫見了俺兩個本事一般,因此都留在山寨里相會,以此認得你師父林 沖。王倫當初苦苦相留,俺卻不肯落草;如今臉上又添了金印,卻去投奔他時,好沒志 氣;因此躊躇未決,進退兩難!
曹正道:“制使見得是,小人也聽得人傳說王倫那廝心地偏窄,安不得人;說我?guī)煾? 林教頭上山時,受盡他的氣。不若小人此間,離不遠卻是青州地面,有座山喚做二龍山, 山上有座寺喚做寶珠寺。那座山生來卻好里著這座寺,只有一條路上得去。如今寺里住持 還了俗,養(yǎng)了頭發(fā),馀者和尚都隨順了。說道他聚集的四五百人打家劫舍。那人喚做“金 眼虎”鄧龍。制使若有心落草時,到那里去入伙,足可安身。”
楊志道:“既有這個去處,何不去奪來安身立命?”
當下就曹正家里住了一宿,借了些盤纏,拿了樸刀,相別曹正,拽開腳步,投二龍山 來。
行了一,日看看漸晚,卻早望見一座高山。
楊志道:“俺去林子里且歇一夜,明日卻上山去。”
轉(zhuǎn)入林子里來,吃了一驚。
只見一個胖大和尚,脫得赤條條的,背上刺著花繡,坐在松樹根頭乘涼,那和尚見了 楊志,就樹頭綽了禪杖,跳將起來,大喝道:“兀那撮鳥!你是那里來的!”
楊志聽了道:“原來也是關(guān)西和尚。俺和他是鄉(xiāng)中,問他一聲!
楊志叫道:“你是那里來的僧人?”
那和尚不回說,輪起手中禪仗,只顧打來。
楊志道:“怎奈這禿廝無禮!且把他來出口氣!”
挺起手中樸刀來奔那和尚。
兩個就在林子里一來一往,一上一下,兩個放對。
直斗到四五十合,不分勝敗。
那和尚賣個破綻,托地跳出圈子外來,喝一聲“且歇”。兩個都住了手。
楊志暗暗地喝采道:“那里來的和尚!真?zhèn)好本事,手段高!俺卻剛剛地只敵得住 他!”
那和尚叫道:“兀那青面漢子,你是甚么人?”
楊志道:“灑家是東京制使楊志的便是。”
那和尚道:“你不是東京賣刀殺了破落戶牛二的?”
楊志道:“你不見俺臉上金?”
那和尚道:“卻原來在這里相見!”
楊志道:“不敢問,師兄卻是誰?緣何知道灑家賣刀?”
那和尚道:“酒家不是別人,俺是延安府老種經(jīng)略相公帳前軍官魯提轄的便是。為因 三拳打死了鎮(zhèn)關(guān)西,卻去五臺山凈發(fā)為僧。人見酒家背上有花繡,都叫俺做花和尚魯智 深!
楊志笑道:“原來是自家鄉(xiāng)里。俺在江湖上多聞師兄大名。聽得說道師兄在大相國寺 里掛搭,如今何故來這里?”
魯智深道:“一言難盡!酒家在大相國寺管菜園,遇著那豹子頭林沖被高太尉要陷害 他性命。俺卻路見不平,直送他到滄州,救了他一命。不想那兩個防送公人回來對高俅那 廝說道∶“正要在野豬林里結(jié)果林沖,卻被大相國寺魯智深救了。那和尚直送到滄州,因 此害他不得!边@直娘賊恨殺酒家∶分付寺里長老不許俺掛搭;又差人來捉酒家,卻得一 伙潑皮通報,不曾著了那廝的了;吃俺一把火燒了那菜園里廨字,挑走在江湖上,東又一 著,西又不著,來到孟州十字坡過,險些兒被個酒店婦人害了性命∶把酒家著蒙藥麻翻 了;得他的丈夫歸來得早,見了酒家這般模樣又見了俺的禪杖戒刀吃驚,連忙把解藥救俺 醒來,因問起酒家名字,留住俺過了幾日,結(jié)義酒家做了弟兄。那人夫妻兩個亦是江湖上 好漢有名的∶都叫他做菜園子張青;甚妻母夜叉孫二娘,甚是好義氣。一住四五日,打聽 得這里二龍山寶珠寺可以安身,酒家特地來奔那鄧龍入伙,叵耐那廝不肯安著酒家在這山 上。和俺廝并,又敵酒家不過,只把這山下三座關(guān)牢牢地拴住,又沒別路上去。那撮鳥由 你叫罵,只是不下來廝殺,氣得酒家正苦,在這里沒個委結(jié)。不想?yún)s是大哥來!”
楊志大喜。
兩個就林子翦拂了,就地坐了一夜。
楊志訴說賣刀殺死了牛二的事,并解生辰綱失陷一節(jié),都備細細說了;又說曹正指點 來此一事,便道:“既是閉了關(guān)隘,俺們住在這里,如何得他下來?不若且去曹正家商 議!
兩個廝趕著行,離了那林子,來到曹正酒店里。
楊志引魯智深與他相見了,曹正慌忙置酒相待,商量要打二龍出一事。
曹正道:“若是端的閉了關(guān)時,休說道你二位,便有一萬軍馬,也上去不得!似此, 只可智取,不可力求!
魯智深道:“叵耐那撮鳥,初投他時只在關(guān)外相見。因不留俺,廝并起來,那廝小肚 上被俺了腳點翻了。卻待要結(jié)果了他性命,被他那里人多,救了山上去,閉了這鳥關(guān),由 你自在下面罵,只是不肯下來廝殺!”
楊志道:“既然好去處,俺和你如何不用心去打!”
魯智深道:“便是沒做個道理上去,奈何不得他!”
曹正道:“小人有條計策,不知中二位意也不中?”
楊志道:“愿聞良策則個!辈苷溃骸爸剖挂残葸@般打份,只照依小人這里近村莊 家穿著。小人把這位師父禪仗戒刀都拿了;卻叫小人的妻弟帶幾個火家,直送到那山下, 把一條索子綁了師。小人自會做活結(jié)頭。卻去山下叫道∶“我們近村開酒店莊家。這和尚 來我店中吃酒,吃的大醉了,不肯還錢,口里說道,去報人來打你札寨;因此,我們聽 得,乘他醉了,把他綁縛在這里,獻與大王!蹦菑P必然放我們上山去。到得他山寨里面 見鄧龍時,把索子拽脫了活結(jié)頭,小人便遞過禪杖與師父。你兩個好漢一發(fā)上,那廝走往 那里去!若結(jié)果了他時,以下的人不敢不伏。此計若何?”
魯智深,楊志齊道:“妙哉!妙哉!”
當晚眾人吃了酒食,又安排了些路上干糧。
次日,五更起來,眾人吃得飽了。
魯智深的行李里都寄放在曹正家。
當日楊志,魯智深,曹正,帶了小舅子并五七個莊家取路投二龍山來。
晌午后,直到林子里脫了衣裳,把魯智深用活結(jié)頭使索子綁了,教兩個莊家牢牢地牽 著索頭。
楊志戴了遮日頭涼笠兒,身穿破布衫,手里倒提著樸刀。
曹正拿著他的禪仗。
眾人都提著棍棒在前后簇擁著。
到得山下看那關(guān)時,都擺著強弩硬弓,灰瓶炮石。
小嘍羅在關(guān)上看見綁得這個和尚來,飛也似報上山去。
多樣時,只見兩個小頭目上關(guān)來問道:“你等何處人?來我這里做甚么?那里捉得這 個和尚來?”
曹正答道:“小人等是這山下近村莊家,開著一個小酒店。這個胖和尚不時來我店中 吃酒;吃得大醉,不肯還錢,口里說道∶“要去梁山泊叫千百個人來打此二龍山!巴你這 近村坊都洗蕩了!”因此小人只得將好酒請他;灌得醉了,一條索子綁縛這廝來獻與大 王,表我等村鄰孝順之心,免得村中后患。”
兩個小頭目聽了這話,歡天喜地,說道:“好了!眾人在此少待一時!”
兩個小頭目就上山來報知鄧龍,說拿得那胖和尚來。
鄧龍聽了大喜,叫:“解上山來!且取這廝的心肝來做下酒,消我這點冤仇之恨!”
小嘍羅得今,來把關(guān)隘門開了,便叫送上來。
楊志,曹正,緊押魯智深,解上山來。
看那三座關(guān)時,端的峻;兩下高山環(huán)繞將來包住這座寺;山峰生得雄壯,中間只一條 路上關(guān)來;三重關(guān)上擺著擂木炮石,硬弩強弓,苦竹槍密密地攢著。
過得三處關(guān)閘,來到寶珠寺前看時,三座殿門,一段鏡面也似平地,周遭都是木柵為 城。
寺前山門下立著七八個小嘍羅。
看見縛得魯智深來,都指手罵道:“你這禿驢傷了大王,今日也吃拿了,慢慢的碎割 了這廝!”
魯智深只不做聲。
押到佛殿看時,殿上都把佛來抬去了;中間放著一把虎皮交椅;眾多小嘍羅拿著槍棒 立在兩邊。
少刻,只見兩個小嘍羅扶出鄧龍來坐在交椅上。
曹正,楊志,緊緊地幫著魯智深到階下。
鄧龍道:“你那廝禿驢!前日點翻了我,傷了小腹,至今青腫未消,今日也有見我的 時節(jié)!”
魯智深睜圓怪眼,大喝一聲“撮鳥休走!”
兩個莊家把索頭只一拽,拽脫了活結(jié)頭,散開索子。
魯智深就曹正手里接過禪仗,云飛輪動。
楊志撇了涼笠兒,倒轉(zhuǎn)手中樸刀。
曹正又輪起桿棒。
眾莊家一齊發(fā)作,并力向前。
鄧龍急待掙扎時,早被魯深智一禪仗當頭打著,把腦蓋劈作兩個半,和交椅都打碎 了,手下的小嘍羅早被楊志搠翻了四五個。
曹正叫道:“都來投降!若不從者,便行掃除處死!”
寺前寺后五六百小嘍羅并幾個小頭目驚嚇得呆了,只得都來歸降投伏。
隨即叫把鄧龍等尸首扛抬去后山燒化了。
一面簡點倉廒,整頓房舍,再去看看那寺后有多少物件;且把酒肉安排來吃。魯智深 并楊志做了山寨之王,置酒設(shè)宴慶賀。
小嘍羅們盡皆投伏了,仍設(shè)小頭目管領(lǐng)。
曹正別了二位好漢,領(lǐng)了班家自回家去了,不在話下。
卻說z漫偕ㄩ籀o幾個廂禁軍曉行午住,趕回北京;到得梁中書府,直至廳前,齊齊 都拜翻在地下告罪。
梁中書道:“你們路上辛苦,多虧了你眾人!
又問:“楊提轄何在?”
眾人告道:“不可說!這人是個大膽忘恩的賊!自離了此間五七日后,行得到黃泥 岡,天氣大熱,都在林子里歇涼。不想楊志和七個賊人通同,假裝做販棗子客商。楊志約 會與他做一路,先推七輛江州車兒在這黃泥岡上松林里等候;卻叫一個漢子挑一擔酒來岡 子上歇下。小的眾人不合買他酒吃,被那廝把蒙汁藉都麻翻了,又將索子捆縛眾人。楊志 和那七個賊人卻把生辰綱財寶并行李盡裝載車上將了去。見今去本管濟州府呈告了,留兩 個虞候在那里隨衙聽候捉拿賊人。小人等眾人星夜趕回,來告知恩相!
梁中書聽了大驚,罵道:“這賊配軍!你是犯罪的囚徒,我一力抬舉你成人,怎敢做 這等不仁忘恩的事!我若拿住他時,碎尸萬段!”
隨即便喚書吏寫了文書,當時差人星夜來濟州投下;又寫一封家書,著人也連夜上東 京報與太師知道。
且不說差人去濟州下公文。
只說著人上東京來到太師府報知,見了太師,呈上書札。
蔡太師看了大驚道:“這班賊人甚么膽大!去年將我女婿送來的禮物打劫去了,至今 未獲;今年又來無禮,如何干罷!”
隨即押了一紙公文,著一個府干親自赍了,星夜望濟州來,著落府尹,立等捉拿這伙 賊人,便要回報。
且說濟州府尹自從受了北京大名府留守司梁中書札付,每日理論不下。
正憂悶間,只見長吏報道:“東京太師府里差府干見到廳前,有緊緊公文要見相 公!
府尹聽得大驚道:“多管是生辰綱的事!”慌忙升廳,來與府干相見了說,道:“這 件事不官己受了梁府虞候的狀子,已經(jīng)差緝捕的人跟捉賊人,未見蹤跡;前日留守司又差 人行禮付到來,又經(jīng)著仰尉司并緝捕觀察,杖限跟捉,未曾得獲。若有些動靜消息,下官 親到相府回話!备傻溃骸靶∪耸翘珟煾睦锔谷。今奉太師鈞旨,特差來這里要這一 干人。臨行時,太師親自分付,教小人到本府,只就州衙里宿歇,立等相公要拿這七個販 棗子的并賣酒一人,在逃軍官楊志各賊正身。限在十日捉拿完備,差人解赴東京。若十日 不獲得這件公事時,怕不先來請相公去沙門島上一遭。小人也難回太師府里去,性命亦不 知如何。相公一信,請看太師府里行來的鈞帖。”
府尹看罷大驚,隨即便喚緝捕人等。
只見階下一人聲喏,立在簾前。
太宇道:“你是甚人?”
那人稟道:“小人是三都緝捕使臣何濤!
太守道:“前日黃泥岡上打劫去了的生辰綱,是你該管么?”
拔濤答道:“稟復(fù)相公,何濤自從領(lǐng)了這件公事,晝夜無眠,差下本管眼明手快的公 人去黃泥岡上往來緝捕;雖是累經(jīng)杖責,到今未見蹤跡。非是何濤怠慢官府,實出於無 奈。”
府尹喝道:“胡說!“上不緊,則下慢!”我自進士出身,歷任到這一邵諸侯,非同 容易!今日,東京太師府差一干辦來到這里,領(lǐng)太師臺旨∶限十日內(nèi)須要捕獲各賊正身完 備解京。若還違了限次,我非止罷官,必陷我投沙門島走一遭!你是個緝捕使臣,倒不用 心,以致禍及於我!先把你這廝迭配遠惡軍州,雁飛不到去處!”
便喚過文筆匠來,去何濤臉上刺下“迭配州”字樣,空著甚處州名,發(fā)落道:“何 濤!你若獲不得賊人,重罪決不饒!”
拔濤領(lǐng)了臺旨下廳,前來到使臣房里,會集許多做公的,都到機密房中商議公事。
眾做公的都面面相覷,如箭穿嘴,釣搭魚腮,盡無言語。
拔濤道:“你們閑常時都在這房里賺錢使用;如今有此一事難捉,都不做聲。你眾人 也可憐我臉上刺的字樣!”
眾人道:“上覆觀察,小人們?nèi)朔遣菽,豈不省得?只是這一伙做客商的必是他州外 府深曠野強人,遇著一時劫了他的財寶,自去山寨里快活,如何拿得著?便是知道,也只 看得他一看!
”何濤聽了,當初只有五分煩惱;見說了這話,又添了五分煩惱,自離了使臣房里, 上馬回到家中,把馬牽去后槽上拴了;獨自一個,悶悶不已。
只見老婆問道:“丈夫,你如何今日這般嘴臉!
拔濤道:“你一知。前日太守委我一紙批文,為因黃泥岡上一伙賊人打劫了梁中書與 丈人蔡太師慶生辰的金珠寶貝,計十一擔,正不知甚么樣人打劫了去。我自從領(lǐng)了這道鈞 批,到今未曾得獲。今日正去轉(zhuǎn)限,不想太師府又差干辦來,立等要拿這一伙賊人解京, 太守問我賊人消息,我回覆道∶“未見次第,不曾獲得!备鼘⑽夷樕洗滔隆暗涑 州”字樣,只不曾填甚去處,在后知我性命如何!”
老婆道:“似此怎地好?卻是如何得了!”
正說之間,只見兄弟何清來望哥哥。
拔濤道:“你來做甚么?不去賭錢,卻來怎地?”
拔濤的妻子乖覺,連忙招手,說道:“阿叔,你且來廚下,和你說話。”
拔清當時跟了嫂嫂進到廚下坐了。
嫂嫂安擺些酒肉菜蔬,燙幾杯酒,請何清吃。
拔清問嫂嫂道:“哥哥忒殺欺負人!我不中也是你一個親兄弟!你便奢遮殺,到底是 我親哥哥!便叫我一處吃盞酒,有甚么辱沒了你?”
阿嫂道:“阿叔,你不知道。你哥哥心里自過活不得里!”
拔清道:“哥哥每日起了大錢大物,那里去了?做兄弟的又不來,有甚么過活不得 處?”
阿嫂道:“你不知。為這黃泥岡上前日一伙販棗子的客人打劫了北京梁中書慶賀蔡太 師的生辰綱去,如今濟州府尹奉著太師鈞旨限十日內(nèi)定要捉拿各賊解京;若還捉不著正身 時,便要刺配遠惡軍州去。你不見你哥哥先吃府尹刺了臉上“迭配**州”字樸,只不曾填 甚么去處?早晚捉不著時,實是受苦!他如何有心和你吃酒?我卻已安排些酒食與你吃。 他悶了幾時了,你卻怪他不得!
何清道:“我也誹誹地聽得人說道,有賊打劫了生辰綱去。正在那里地面上?”阿嫂 道:“只聽得說道黃泥岡上!
何清道:“卻是甚么樣人劫了?”阿嫂道:“阿叔,你又不醉。我方才說了。是七個 販棗子的客人打劫了去!焙吻搴呛堑拇笮Φ溃骸霸瓉眄サ亍<鹊朗秦湕椬拥目腿肆,卻 悶怎地?何不差精細的人去捉?”
阿嫂道:“你倒說得好。便是沒捉處!焙吻逍Φ溃骸吧┥,倒要你憂,哥哥放著常 來的一班兒好酒肉弟兄,閑常不睬的是親兄弟!今日才有事,便叫沒捉處。若是教兄弟閑 常捱得幾杯酒吃,今日這伙小賊倒有個商量處!”
阿嫂道:“阿叔,你倒敢知得些風路?”何清笑道:“直等親哥臨危之際,兄弟或者 有個道理救他。”說了,便起身要去。阿嫂留住再吃兩杯。那婦人聽了這話說得蹊蹺,慌 忙來對丈夫備細說了。
何濤連忙叫請兄弟到面前。何濤陪著笑臉,說道:“兄弟,你既知此賊去向,如何不 救我?”何清道:“我不知甚么來歷。我自和嫂子說要。兄弟何能救得哥哥?”何濤道: “好兄弟,休得要看冷暖。只想我日常的好處,休記我明時的歹處,救我這條性命!”
何清道:“哥哥,你別有許多眼明手快的公人,管下三二百個,何不與哥哥出些氣 力?量一個兄弟怎救得哥哥!”何濤道:“兄弟休說他們;你的話眼里有些門路,休要把 與別人做好漢。你且說與我些去同,我自有補報你處。——正教我怎地心寬!”
何清道:“有甚去向!兄弟不省的!”何濤道:“你不要嘔我,只看同胞共母之 面!”何清道:“不要慌。且待到至急處,兄弟自來出些氣力拿這伙小賊!卑⑸┍愕溃 “阿叔,胡亂救你哥哥,也是弟兄情份。如今被太師府鈞帖,立等要這一干人,天來大 事,你卻說小賊!”
何清道:“嫂嫂,你須知我只為賭錢上,吃哥哥多少打罵。我是怕哥哥,不敢和他爭 涉。閑常有酒有食,只和別人快活,今日兄弟也有用處!”何濤見他話眼有些來歷,慌忙 取一個十兩銀子放在桌上,說道:“兄弟,權(quán)將這銀子收了。日后捕得賊人時,金銀段疋 賞賜,我一力包辦!
何清笑道∶“哥哥正是”急來抱佛腳,閑時不燒香!”我若要哥哥銀子時便是兄弟勒 哥了?彀讶ナ樟,不要將來賺我。哥若如此,便不說。既是哥哥兩口兒,我行陪話,我 說與哥,不要把銀子出來驚我!
拔濤道:“銀兩都是官司信賞出的,如何沒三五百貫錢,兄弟,你休推卻。我且問 你∶這伙賊卻在那里有此來歷?”
拔清拍著大腿道:“這伙賊道我都捉在便袋里了!”
拔濤大驚道:“兄弟,你如何說這伙賊在你便袋里?”
拔清道:“哥⒈只莫管,我自都有在這里便了。哥只把銀子收了去,不要將來賺我, 只要常情便了!
拔清不慌不忙,卻說出來。
有分教∶鄆城縣里,引出仗義英雄;梁山泊中,聚起擎天好漢。
畢竟何清說出甚么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