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王婆貪賄說風(fēng)情 鄆哥不忿鬧茶肆
話說當(dāng)日武都頭回轉(zhuǎn)身來看見那人,撲翻身便拜。那人原來不是別人,正是武松的嫡親 哥哥武大郎。武松拜罷,說道:“一年有馀不見哥哥,如何卻在這里?”武大道:“二哥, 你去了許多時,如何不寄封書來與我?我又怨你,又想你!蔽渌傻溃骸案绺缛绾问窃刮蚁 我?”武大道:“我怨你時,當(dāng)初你在清河縣里,要便吃酒醉了,和人相打,時常吃官司, 教我要便隨衙聽候,不曾有一個月凈辦,常教我受苦,這個便是怨你處。想你時,我近來取 得一個老小,清河縣人不怯氣,都來相欺負(fù),沒人做主;你在家時,誰敢來放個屁;我如今 在那里安不得身,只得搬來這里賃房居住,因此便是想你處!
看官聽說:原來武大與武松是一母所生兩個。武松身長八尺,一貌堂堂;渾身上下有千 百斤氣力——不恁地,如何打得那個猛虎?這武大郎身不滿五尺,面目丑陋,頭腦可笑;清 河縣人見他生得短矮,起他一個諢名,叫做三寸丁谷樹皮。那清河縣里,有一個大戶人家, 有個使女,娘家姓潘,小名喚做金蓮;年方二十馀歲,頗有些顏色。因?yàn)槟莻大戶要纏他, 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從。那個大戶以此記恨於心,卻倒陪些房奩,不要武大 一文錢,白白地嫁與他。自從武大娶得那婦人之後,清河縣里有幾個奸詐的浮浪子弟們,卻 來他家里薅惱。原來這婦人見武大身材短矮,人物猥□【字形左“反犬”右“崔”】,不會 風(fēng)流;他倒無般不好,為頭的愛偷漢子。那武大是個懦弱本分人,被這一班人不時間在門前 叫道:“好一塊羊肉,倒落在狗口里!”因此,武大在清河縣住不牢,搬來這陽谷縣紫石街 賃房居住,每日仍舊挑賣炊餅。此日,正在縣前做買賣。
當(dāng)下見了武松,武大道:“兄弟,我前日在街上聽得人沸沸地說道:‘景陽岡上一個打 虎的壯士,姓武,縣里知縣參他做個都頭!乙舶朔植碌朗悄,原來今日才得撞見。我且 不做買賣,一同和你家去。”武松道:“哥哥,家在那里?”武大用手指道:“只在前面紫 石街便是!
武松替武大挑了擔(dān)兒,武大引著武松,轉(zhuǎn)灣抹角,一逕望紫石街來。轉(zhuǎn)過兩個灣,來到 一個茶坊間壁,武大叫一聲“大嫂開門”。只見簾子開處,一個婦人出到簾子下,應(yīng)道: “大哥,怎地半早便歸?”武大道:“你的叔叔在這里,且來廝見!蔽浯罄山恿藫(dān)兒入去 便出來道:“二哥,入屋里來和你嫂嫂相見!
武松揭起簾子,入進(jìn)里面,與那婦人相見。武大說道:“大嫂,原來景陽岡上打死大蟲 新充做都頭的正是我這兄弟!蹦菋D人叉手向前道:“叔叔萬福!蔽渌傻溃骸吧┥┱ 坐!
武松當(dāng)下推金山,倒玉柱,納頭便拜。那婦人向前扶住武松,道:“叔叔,折殺奴 家!”武松道:“嫂嫂受禮。”那婦人道:“奴家聽得間壁王乾娘說,‘有個打虎的好漢迎 到縣前來,’要奴家同去看一看。不想去得遲了,趕不上,不曾看見。原來卻是叔叔。且請 叔叔到樓上去坐。”
三個人同到樓上坐了。那婦人看著武大,道:“我陪侍著叔叔坐地。你去安排些酒食來 管待叔叔!蔽浯髴(yīng)道:“最好!纾闱易蛔,我便來也!
武大下樓去了。那婦人在樓上看了武松這表人物,自心里尋思道:“武松與他是嫡親一 母兄弟,他又生得這般長大。我嫁得這等一個,也不枉了為人一世!你看我那三寸丁谷樹 皮,三分像人,七分似鬼,我直恁地晦氣!據(jù)著武松,大蟲也吃他打倒了,他必然好氣力。 說他又未曾婚娶,何不叫他搬來我家里住?……不想這段姻緣卻在這里!……”
那婦人臉上堆下笑來問武松道:“叔叔,來這里幾日了?”武松答道:“到此間十?dāng)?shù)日 了!眿D人道:“叔叔,在那里安歇?”武松道:“胡亂權(quán)在縣衙里安歇!蹦菋D人道: “叔叔,恁地時卻不便當(dāng)!蔽渌傻溃骸蔼(dú)自一身,容易料理。早晚自有土兵服侍!眿D人 道:“那等人服侍叔叔,怎地顧管得到。何不搬來一家里?早晚要些湯水吃時,奴家親自 安排與叔叔吃,不強(qiáng)似這夥腌□【音“匝”,字形左“月”右“贊”】人?叔叔便吃口清湯 也放心得下。”武松道:“深謝嫂嫂!
那婦人道:“莫不別處有嬸嬸。可取來廝會也好!蔽渌傻溃骸拔涠⒉辉槿。”婦 人又問道:“叔叔,青春多少?”武松道:“武二二十五歲!蹦菋D人道:“長奴三歲。叔 叔,今番從那里來?”武松道:“在滄州住了一年有馀,只想哥哥在清河縣住,不想?yún)s搬在 這里!
那婦人道:“一言難盡!自從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負(fù);清河縣里住不得, 搬來這里。若得叔叔這般雄壯,誰敢道個‘不’字!”武松道:“家兄從來本分,不似武二 撒潑!蹦菋D人笑道:“怎地這般顛倒說!常言道:‘人無剛骨,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 性,看不得這般‘三答不回頭,四答和身轉(zhuǎn)’的人!蔽渌傻溃骸凹倚謪s不到得惹事,要嫂 嫂憂心!
正在樓上說話未了,武大買了些酒肉果品歸來,放在廚下,走上樓來,叫道:“大嫂, 你下來安排!蹦菋D人應(yīng)道:“你看那不曉事的!叔叔在這里坐地,卻教我撇了下來!”武 松道:“嫂嫂請自便。”那婦人道:“何不去叫間壁王乾娘安排便了,只是這般不見便!”
武大自去央了間壁王婆安排端正了,都搬上樓來,擺在桌上,無非是些魚肉果菜之類, 隨即燙酒上來。
武大叫婦人坐了主位,武松對席,武大打橫。三個人坐下,武大篩酒在各人面前。那婦 人拿起酒來,道:“叔叔,休怪沒甚管待,請酒一杯!蔽渌傻溃骸案兄x嫂嫂。休這般 說。”
武大直顧上下篩酒燙酒,那里來管別事,那婦人笑容可掬,滿口兒道:“叔叔,怎地魚 和肉也不吃一塊兒?”揀好的遞將過來。武松是個直性的漢子,只把做親嫂嫂相待。誰知那 婦人是個使女出身,慣會小意兒。武大又是個善弱的人,那里會管待人。那婦人吃了幾杯 酒,一雙眼只看著武松的身上。武松吃他看不過,只低了頭不恁麼理會。
當(dāng)日吃了十?dāng)?shù)杯酒,武松便起身。武大道:“二哥,再吃幾杯了去!蔽渌傻溃骸爸缓 恁地,卻又來望哥哥!倍妓拖聵莵怼D菋D人道:“叔叔,是必搬來家里;若是叔叔不搬 來時,教我兩口兒也吃別人笑話。親兄弟難比別人。大哥,你便打點(diǎn)一間房請叔叔來家里過 活,休教鄰舍街坊道個不是!蔽浯蟮溃骸按笊┱f得是。二哥,你便搬來,也教我爭口 氣。”武松道:“既是哥哥嫂嫂恁地說時,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了來!蹦菋D人道:“叔叔, 是必記心,奴這里專望。”
武松別了哥嫂,離了紫石街,逕投縣里來,正值知縣在廳上坐衙。武松上廳來稟道: “武松有個親兄搬在紫石街居。晃渌捎图依锼扌缤硌瞄T中聽候使喚,不敢擅去,請 恩相鈞旨!敝h道:“這是孝悌的勾當(dāng),我如何阻你;你可每日來縣里伺候。”
武松謝了,收拾行李鋪蓋。有那新制的衣服并前者賞賜的物件,叫個土兵挑了,武松引 到哥哥家里。那婦人見了,卻比半夜里拾金寶的一般歡喜,堆下笑來。武大叫個木匠,就樓 下整了一間房,鋪下一張床,里面放一條桌子,安兩個杌子,一個火爐。武松先把行李安頓 了,分付土兵自回去,當(dāng)晚就哥嫂家里歇臥。
次日早起,那婦人慌忙起來燒洗面湯,舀漱口水,叫武松洗漱了口面,裹了巾幘,出門 去縣里畫卯。那婦人道:“叔叔,畫了卯,早些個歸來吃飯,休去別處吃!蔽渌傻溃骸氨 來也!鞭熑タh里畫了卯,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里。那婦人洗手剔甲,齊齊整整,安排下 飯食。三口兒共桌兒吃,武松吃了飯,那婦人雙手捧一盞茶遞與武松吃。武松道:“教嫂嫂 生受,武松寢食不安。縣里撥一個土兵來使喚!蹦菋D人連聲叫道:“叔叔,卻怎地這般見 外?自家的骨肉,又不服侍了別人。便撥一個土兵使用,這廝上鍋上灶也不乾凈,奴眼里也 看不得這等人!蔽渌傻溃骸绊サ貢r,卻生受嫂嫂!
話休絮煩。自從武松搬將家里來,取些銀子與武大,教買餅馓茶果,請鄰舍吃茶。眾鄰 舍斗分子來與武松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回席,都不在話下。
過了數(shù)日,武松取出一匹彩色段子與嫂嫂做衣裳。那婦人笑嘻嘻道:“叔叔,如何使 得!热皇迨灏雅c奴家,不敢推辭,只得接了!
武松自此只在哥哥家里宿歇。武大依前上街挑賣炊餅。武松每日自去縣里畫卯,承應(yīng)差 使。不論歸遲歸早,那婦人頓羹頓飯,歡天喜地,服侍武松,武松倒過意不去。那婦人常把 些言語來撩撥他,武松是個硬心直漢,卻不見怪。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不覺過了一月有馀,看看是十二月天氣。連日朔風(fēng)緊起,四下里 彤云密布,又早紛紛揚(yáng)揚(yáng)飛下一天大雪來。當(dāng)日那雪直下到一更天氣不止。
次日武松清早出去縣里畫卯,直到日中未歸。武大被這婦人趕出去做買賣,央及間壁王 婆買下些酒肉之類,去武松房里簇了一盆炭火,心里自想道:“我今日著實(shí)撩斗他一撩斗, 不信他不動情。……”
那婦人獨(dú)自一個冷冷清清立在簾兒下等著,只見武松踏著那亂瓊碎玉歸來。那婦人揭起 簾子,陪著笑臉迎接道:“叔叔,寒冷?”武松道:“感謝嫂嫂憂念。”入得門來,便把氈 笠兒除將下來。那婦人雙手去接。武松道:“不勞嫂嫂生受!弊园蜒﹣矸髁耍瑨煸诒谏; 解了腰里纏帶,脫了身上鸚哥綠□【音“注”,字形以“角絲”旁替“佇”之“單人”旁】 絲衲襖,入房里搭了。
那婦人便道:“奴等一早起。叔叔,怎地不歸來吃早飯?”武松道:“便是縣里一個相 識,請吃早飯。卻才又有一個作杯,我不奈煩,一直走到家里來!蹦菋D人道:“恁地;叔 叔,向火。”武松道:“好!北忝摿擞脱,換了一雙襪子,穿了暖鞋;掇個杌子自近火邊 坐地。那婦人把前門上了拴,後門也關(guān)了,卻搬些按酒果品菜蔬入武松房里來,擺在桌子 上。
武松問道:“哥哥那里去未歸?”婦人道:“你哥哥每日自出去做買賣,我和叔叔自飲 三杯!蔽渌傻溃骸耙话l(fā)等哥哥家來吃。”婦人道:“那里等得他來!等他不得!”
說猶未了,早暖了一注子酒來。武松道:“嫂嫂坐地,等武二去燙酒正當(dāng)!眿D人道: “叔叔,你自便!蹦菋D人也掇個杌子近火邊坐了。火頭邊桌兒上擺著杯盤。那婦人拿盞 酒,擎在手里,看著武松道:“叔叔,滿飲此杯!蔽渌山舆^手來,一飲而盡。那婦人又篩 一杯酒來,說道:“天色寒冷,叔叔,飲個成雙杯兒。”武松道:“嫂嫂自便。”接來又一 飲而盡。
武松卻篩一杯酒遞與那婦人吃。婦人接過酒來吃了,卻拿注子再斟酒來,放在武松面 前。那婦人將酥胸微露,云鬟半□【字形左“身”右“單”】,臉上堆著笑容,說道:“我 聽得一個閑人說道:叔叔在縣前東街上養(yǎng)著一個唱的。敢端的有這話麼?”武松道:“嫂嫂 休聽外人胡說。武二從來不是這等人!眿D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頭不似心頭!蔽 松道:“嫂嫂不信時,只問哥哥!蹦菋D人道:“他曉得甚麼。曉得這等事時,不賣炊餅 了。叔叔,且請一杯!边B篩了三四杯酒飲了。
那婦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動春心,那里按納得住,只管把閑話來說。武松也知了四五 分,自家只把頭來低了。那婦人起身去燙酒。武松自在房里拿起火箸簇火。
那婦人暖了一注子酒,來到房里,一只手拿著注子,一只手便去武松肩胛上只一捏,說 道:“叔叔,只穿這些衣裳,不冷?”武松已自有六七分不快意,也不應(yīng)他。那婦人見他不 應(yīng),劈手便來奪火箸,口里道:“叔叔不會簇火,我與叔叔撥火;只要似火盆常熱便好! 武松有八九分焦躁,只不做聲。那婦人欲心似火,不看武松焦躁,便放了火箸,卻篩一盞酒 來,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盞,看著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這半盞兒殘酒。”
武松劈手奪來,潑在地下,說道:“嫂嫂!休要恁地不識羞恥!”把手只一推,爭些兒 把那婦人推一交。武松睜起眼來道:“武二是個頂天立地噙齒戴發(fā)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壞風(fēng) 俗沒人倫的豬狗!嫂嫂休要這般不識廉恥!倘有些風(fēng)吹草動,武二眼里認(rèn)得是嫂嫂,拳頭卻 不認(rèn)得是嫂嫂!再來,休要恁地!”
那婦人通紅了臉,便掇開了杌子,口里說道:“我自作樂耍子,不直得便當(dāng)真起來!好 不識人敬重!”搬了盞碟自向廚下去了。武松自在房里氣忿忿地。
天色卻早未牌時分。武大挑了擔(dān)兒歸來推門,那婦人慌忙開門。武大進(jìn)來歇了擔(dān)兒,隨 到廚下,見老婆雙眼哭得紅紅打的。武大道:“你和誰鬧來?”那婦人道:“都是你不爭 氣,教外人來欺負(fù)我!”武大道:“誰人敢來欺負(fù)你!”婦人道:“情知是有誰!爭奈武二 那廝,我見他大雪里歸來,連忙安排酒,請他吃;他見前後沒人,便把言語來調(diào)戲我!”武 大道:“我的兄弟不是這等人,從來老實(shí)。休要高做聲,吃鄰舍家笑話!蔽浯笃擦死掀, 來到武松房里,叫道:“二哥,你不曾吃點(diǎn)心,我和你吃些酒。”武松只不做聲,尋思了半 晌,再脫了絲鞋,依舊穿上油膀鞋,著了上蓋,帶上氈笠兒,一頭系纏袋,一面出門。武大 叫道:“二哥,那里去?”也不應(yīng),一直地只顧去了。
武大回到廚下來問老婆道:“我叫他又不應(yīng),只顧望縣前這條路走了去,正是不知怎地 了!”那婦人罵道:“糊突桶!有甚麼難見處!那廝羞了,沒臉兒見你,走了出去!我也不 再許你留這廝在家里宿歇!”武大道:“他搬出去須吃別人笑話!蹦菋D人道:“混沌魍 魎!他來調(diào)戲我,倒不吃別人笑!你要便自和他道話,我卻做不得這樣的人!你還了我一紙 休書來,你自留他便了!”武大那里敢再開口。
正在家中兩口兒絮聒,只見武松引了一個土兵,拿著一條匾擔(dān),逕來房里收拾了行李, 便出門去。武大趕出來叫道:“二哥,做甚麼便搬了去?”武松道:“哥哥,不要問;說起 來,裝你的幌子。你只由我自去便了!
武大那里敢再開口,由武松搬了去。那婦人在里面喃喃吶吶的罵道:“卻也好!人只道 一個親兄弟做都頭,怎地養(yǎng)活了哥嫂,卻不知反來嚼咬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你搬 了去,倒謝天謝地!且得冤家離眼前!”
武大見老婆這等罵,正不知怎地,心中只是咄咄不樂,放他不下。
自從武松搬了去縣衙里宿歇,武大自依然每日上街,挑賣炊餅。本待要去縣里尋兄弟說 話,卻被這婆娘千叮萬囑分付,教不要去兜攬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尋武松。
捻指間,歲月如流,不覺雪晴。過了十?dāng)?shù)日,卻說本縣知縣自到任已來,卻得二年半多 了;賺得好些金銀,欲待要使人送上東京去與親眷處收貯使用,謀個升轉(zhuǎn);卻怕路上被人劫 了去,須得一個有本事的心腹人去,便好;猛可想起武松來,“須是此人可去!羞@等 英雄了得!”當(dāng)日便喚武松到衙內(nèi)商議道:“我有一個親戚在東京城里。挥鸵粨(dān)禮物 去,就捎封書問安則個。只恐途中不好行,須是得你這等英雄好漢方去得。你可休辭辛苦, 與我去走一遭。回來我自重重賞你!蔽渌蓱(yīng)道:“小人得蒙恩相抬舉,安敢推故。既蒙差 遣,只得便去。小人也自來不曾到東京,就那里觀看光景一遭。相公,明日打點(diǎn)端正了便 行!敝h大喜,賞了三杯,不在話下。
且說武松領(lǐng)下知縣言語,出縣門來。到得下處,取了些銀兩,叫了個土兵,卻上街來買 了一瓶酒并魚肉果品之類,一逕投紫石街來,直到武大家里。武大恰好賣炊餅了回來,見武 松在門前坐地,叫土兵去廚下安排。那婦人馀情不斷,見武松把將酒食來,心中自想道: “莫不這廝思量我了,卻又回來?……那廝一定強(qiáng)不過我!且慢慢地相問他!
那婦人便上樓去重勻粉面,再整云鬟,換些艷色衣服穿了,來到門前,迎接武松。那婦 人拜道:“叔叔,不知怎地錯見了?好幾日并不上門,教奴心里沒理會處。每日叫你哥哥來 縣里尋叔叔陪話,歸來只說道:‘沒處尋。’今日且喜得叔叔家來。沒事壞錢做甚麼?”武 松答道:“武二有句話,特來要和哥哥嫂嫂說知則個。”那婦人道:“既是如此,樓上去坐 地!
三個人來到樓上客位里,武松讓哥嫂上首坐了。武松掇個杌子,橫投坐了。土兵搬將酒 肉上樓來擺在桌子上。武松勸哥哥嫂嫂吃酒。那婦人只顧把眼來脧武松。武松只顧吃酒。
酒至五巡,武松討個勸杯,叫土兵篩了一杯酒,拿在手里,看著武大,道:“大哥在 上,今日武二蒙知縣相公差往東京干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兩個月,少是四五十日便回。 有句話特來和你說知,你從來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被外人來欺負(fù)。假如你每日賣十扇 籠炊餅,你從明日為始,只做五扇籠出去賣;每日遲出早歸,不要和人吃酒;歸到家里,便 下了簾子,早閉上門,省了多少是非口舌。如若有人欺負(fù)你,不要和他爭執(zhí),待我回來自和 他理論。大哥依我時,滿飲此杯。”武大接了酒道:“我兄弟見得是,我都依你說!
吃過了一杯酒,武松再篩第二杯酒對那婦人說道:“嫂嫂是個精細(xì)的人,不必武松多 說。我哥哥為人質(zhì)樸,全靠嫂嫂做主看待他。常言道:‘表壯不如里壯!┥┌训眉叶ǎ 我哥哥煩惱做甚麼?豈不聞古人言:‘蘺勞犬不入’?”
那婦人被武松說了這一篇,一點(diǎn)紅從耳朵邊起,紫漲了面皮;指著武大,便罵道:“你 這個腌□【音“匝”,字形左“月”右“贊”】混沌!有甚麼言語在外人處說來,欺負(fù)老 娘!我是一個不戴頭巾男子漢,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的婆娘!拳頭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人面上 行得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鱉老婆!自從嫁了武大,真?zhèn)螻蟻也不敢入屋里來!有甚麼籬笆 不牢,犬兒鉆得入來?你胡言亂語,一句句都要下落!丟下磚頭瓦兒,一個個要著地!”武 松笑道:“若得嫂嫂這般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應(yīng),卻不要‘心頭不似口頭’。既然如 此,武二都記得嫂嫂說的話了,請飲過此杯!
那婦人推開酒盞,一直跑下樓來;走到半扶梯上,發(fā)話道:“你既是聰明伶俐,卻不道 ‘長嫂為母’?我當(dāng)初嫁武大時,不曾聽說有甚麼阿叔!那里走得來‘是親不是親,便要做 喬家公’!自是老娘晦氣了,鳥撞著許多事!”哭下樓去了。那婦人自妝許多奸偽張致。
那武大、武松——弟兄——自再吃了幾杯。武松拜辭哥哥。武大道:“兄弟,去了?早 早回來,和你相見!”口里說,不覺眼中墮淚。武松見武大眼中垂淚,便說道:“哥哥便不 做得買賣也罷,只在家里坐地;盤纏兄弟自送將來。”武大送武松下樓來。臨出門,武松又 道:“大哥,我的言語休要忘了!
武松帶了土兵自回縣前來收拾。次日早起來,拴束了包裹,來見知縣。那知縣已自先差 下一輛車兒,把箱籠都裝載車子上;點(diǎn)兩個精壯土兵,縣衙里撥兩個心腹伴當(dāng),都分付了。 那四個跟了武松就廳前拜辭了知縣,拽扎起,提了樸刀,監(jiān)押車子,一行五人離了陽谷縣, 取路望東京去了。
話分兩頭。只說武大郎自從武松說了去,整整的吃那婆娘罵了三四日。武大忍氣吞聲, 由他自罵,心里只依著兄弟的言語,真?zhèn)每日只做一半炊餅出去賣,未晚便歸,一腳歇了擔(dān) 兒,便去除了簾子,關(guān)上大門,卻來家里坐地。
那婦人看了這般,心內(nèi)焦躁,指著武大臉上罵道:“混沌濁物,我倒不曾見日頭在半天 里,便把著喪門關(guān)了,也須吃別人道我家怎地禁鬼!聽你那兄弟鳥嘴,也不怕別人笑恥!” 武大道:“由他們笑話我家禁鬼。我的兄弟說的是好話,省了多少是非!蹦菋D人道: “呸!濁物!你是個男子漢,自不做主,卻聽別人調(diào)遣!”武大搖手道:“由他。我的兄弟 是金子言語!”
自武松去了十?dāng)?shù)日,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歸;歸到家里便關(guān)了門。那婦人也和他鬧了幾 場;向後弄慣了,不以為事。自此,這婦人約莫到武大歸時先自去收了簾兒,關(guān)上大門。武 大見了,自心里也喜,尋思道:“恁地時卻好!……”
又過了三二日,冬已將殘,天色回陽微暖。當(dāng)日武大將次歸來。那婦人慣了,自先向門 前來叉那簾子。也是合當(dāng)有事,卻好一個人從簾子邊走過。自古道:“沒巧不成話!边@婦 人正手里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將倒去,不端不正,卻好打在那人頭巾上。那人立住了腳,意 思要發(fā)作;回過臉來看時,卻是一個妖嬈的婦人,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直鉆過“爪哇國” 去了,變坐笑吟吟的臉兒。這婦人見不相怪,便叉手深深地道個萬福,說道:“奴家一時失 手。官人疼了?”那人一頭把把手整頓頭巾,一面把腰曲著地還禮,道:“不妨事。娘子閃 了手?”卻被這間壁的王婆正在茶局子里水簾底下看見了,笑道:“兀!誰教大官人打這屋 檐邊過?打得正好!”那人笑道:“這是小人不是。沖撞娘子,休怪!蹦菋D人也笑道: “官人恕奴些個。”那人又笑著,大大地唱個肥喏,道:“小人不敢!蹦且浑p眼都只在這 婦人身上,也回了七八遍頭,自搖搖擺擺,踏著八字腳去了。這婦人自收了簾子叉竿入去, 掩上大門,等武大歸來。
你道那人姓甚名誰?那里居。吭瓉碇皇顷柟瓤h一個破落戶財(cái)主,就縣前開著個生藥 鋪。從小也是一個奸詐的人,使得些好拳棒;近來暴發(fā)跡,專在縣里管些公事,與人放刁把 濫,說事過錢,排陷官吏。因此,滿縣人都饒讓他些個。那人覆姓西門單諱一個慶字,排行 第一,人都喚他做西門大郎!鼇戆l(fā)跡有錢,人都稱他做西門大官人。
不多時,只見那西門慶一轉(zhuǎn),踅入王婆茶坊里來,去里邊水簾下坐了。王婆笑道:“大 官人,卻才唱得好個大肥喏!”西門慶也笑道:“乾娘,你且來,我問你:間壁這個雌兒是 誰的老。俊蓖跗诺溃骸八情惲_大王的妹子!五道將軍的女兒!問他怎的?”西門慶道: “我和你說正話,休要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麼不認(rèn)得,他老公便是每日在縣前賣熟 食的!蔽鏖T慶道:“莫非是賣棗糕徐三的老婆?”王婆搖手道:“不是;若是他的, 正是一對兒。大官人再猜。”西門慶道:“可是銀擔(dān)子李二哥的老婆?”王婆搖頭道:“不 是!若是他的時,也倒是一雙。”西門慶道:“倒敢是花胳膊陸小乙的妻子?”王婆大笑 道:“不是!若是他的時,也又是好一對兒!大官人再猜一猜!蔽鏖T慶道:“乾娘,我其 實(shí)猜不著!蓖跗殴Φ溃骸昂媒檀蠊偃说弥诵σ宦。他的蓋老便是街上賣炊餅的武大 郎!蔽鏖T慶跌腳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樹皮的武大郎?”王婆道:“正是他。” 西門慶聽了,叫起苦來,說道:“好塊羊肉,怎地落在狗口里!”王婆道:“便是這般苦 事!自古道:‘駿馬卻馱癡漢走,巧婦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生要是這般配合!”西門慶 道:“王乾娘,我少你多少茶錢?”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時卻算。”西門慶又道: “你兒子跟誰出去?”王婆道:“說不得。跟一個客人淮上去,至今不歸,又不知死活! 西門慶道:“卻不叫他跟我?”王婆笑道:“若得大官人抬舉他,十分之好。”西門慶道: “等他歸來,卻再計(jì)較。”再說了幾句閑話,相謝起身去了。
約莫未及半個時辰,又踅將來王婆店門口簾邊坐地,朝著武大門前半歇。王婆出來道: “大官人,吃個‘梅湯’?”西門慶道:“最好,多加些酸!蓖跗抛隽艘粋梅湯,雙手遞 與西門慶。西門慶慢慢地吃了,盞托放在桌上。西門慶道:“王乾娘,你這梅湯做得好,有 多少在屋里?”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討一個在屋里!蔽鏖T慶道:“我問你梅 湯,你卻說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只聽的大官人問這‘媒’做得好,老身只道 說做媒!蔽鏖T慶道:“乾娘,你既是撮合山,也與我做頭媒,說頭好親事。我自重重謝 你!蓖跗诺溃骸按蠊偃,你宅上大娘子得知時,婆子這臉怎吃得耳刮子?”西門慶道: “我家大娘子最好,極是容得人。見今也討幾個身邊人在家里,只是沒一個中得我意的。你 有這般好的與我主張一個,便來說不妨!褪恰仡^人’也好,只要中得我意!蓖跗 道:“前日有一個倒好,只怕大官人不要!蔽鏖T慶道:“若好時,你與我說成了,我自謝 你!蓖跗诺溃骸吧檬秩宋,只是年紀(jì)大些。”西門慶道:“便差一兩歲,也不打 緊。真?zhèn)幾歲?”王婆道:“那娘子戊寅生,屬虎的,新年恰好九十三歲!蔽鏖T慶笑道: “你看這風(fēng)婆子!只要扯著風(fēng)臉取笑!”西門慶笑了起身去。
看看天色黑了,王婆卻才點(diǎn)上燈來,正要關(guān)門,只見西門慶又踅將來,逕去簾底下那座 頭上坐了,朝著武大門前只顧望。王婆道:“大官人,吃個‘和合湯’如何?”西門慶道: “最好,乾娘,放甜些!蓖跗劈c(diǎn)一盞和合湯,遞與西門慶吃。坐個一歇,起身道:“乾娘 記了帳目,明日一發(fā)還錢!蓖跗诺溃骸安环。伏惟安置,來日早請過訪!蔽鏖T慶又笑了 去。當(dāng)晚無事。
次日,清早,王婆卻才開門,把眼看門外時,只見這西門慶又在門前兩頭來往踅。王婆 見了道:“這個刷子踅得緊!你看我著些甜糖抹在這廝鼻子上,只叫他舔不著。那廝會討縣 里人便宜,且教他來老娘手里納些敗缺!”
王婆開了門,正在茶局子里生炭,整理茶鍋。西門慶一逕奔入茶房里,來水簾底下,望 著武大門前簾子里坐了看。王婆只做不看見,只顧在茶局里煽風(fēng)爐子,不出來問茶。西門慶 叫道:“乾娘,點(diǎn)兩盞茶來!蓖跗判Φ溃骸按蠊偃,來了?連日少見。且請坐!北銤鉂 的點(diǎn)兩盞姜茶,將來放在桌上。西門慶道:“乾娘,相陪我吃個茶。”王婆哈哈笑道:“我 又不是‘影射’的!”西門慶也笑了一回,問道:“乾娘,間壁賣甚麼!”王婆道:“他家 賣拖蒸河漏子熱燙溫和大辣酥!蔽鏖T慶笑道:“你看!這婆子只是風(fēng)!”王婆笑道:“我 不風(fēng),他家自有親老公!”西門慶道:“乾娘,和你說正經(jīng)話:說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餅,我 要問他做三五十個,不知出去在家?”王婆道:“若要買炊餅,少間等他街上回來買,何消 得上門上戶?”西門慶道:“乾娘說的是!背粤瞬,坐了一回,起身道:“乾娘,記了帳 目!蓖跗诺溃骸安环潦。老娘牢牢寫在帳上!蔽鏖T慶笑了去。
王婆只在茶局里張時,冷眼脧見西門慶又在門前踅過東去又看一看;走過西來又脧一 脧;走了七八遍;逕踅入茶房里來。王婆道:“大官人稀行!好幾時不見面!”西門慶笑將 起來,去身邊摸出一兩來銀子遞與王婆,說道:“乾娘,權(quán)收了做茶錢!逼抛有Φ溃骸昂 消得許多?”西門慶道:“只顧放著。”
婆子暗暗地歡喜,道:“來了!這刷子當(dāng)!”且把銀兩來藏了,便道:“老身看大官 人有些渴,吃個‘寬煎葉兒茶’,如何?”西門慶道:“乾娘如何便猜得著?”婆子道: “有甚麼難猜。自古道:‘入門休問榮枯事,觀看容顏便得知!仙懋悩榆E蹊作怪的事都 猜得著!蔽鏖T慶道:“我有一件心上的事,乾娘猜得著時,與你五兩銀子。”
王婆笑道:“老娘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個十分。大官人,你把耳朵來! 這兩日腳步緊,趕趁得頻,一定是記掛著隔壁那個人!也碌萌绾?”西門慶笑將起來 道:“乾娘,你端的智賽隋何,機(jī)強(qiáng)陸賈!不瞞乾娘說:我不知怎地吃他那日叉簾子時,見 了這一面,卻似收了我三魂七魄的一般。只是沒做個道理入腳處。不知你會弄手段麼?”
王婆哈哈的笑將起來道:“老身不瞞大官人說。我家賣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 月初三下雪的那一日,賣了一個泡茶,直到如今不發(fā)市。專一靠些‘雜趁’養(yǎng)口!蔽鏖T慶 問道:“怎地叫做‘雜趁’?”王婆笑道:“老身為頭是做媒;又會做牙婆;也會抱腰,也 會收小的,也會說風(fēng)情,也會做‘馬泊六’!蔽鏖T慶道:“乾娘,端的與我說得成時,便 送十兩銀子與你做棺材本!
王婆道:“大官人,你聽我說:但凡捱光的,兩個字最難,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得。 第一件,潘安的貌;第二件,驢兒大的行貨;第三件,要似鄧通有錢;第四件,小就要棉里 針忍耐;第五件,要閑工夫:——這五件,喚作‘潘、驢、鄧、小、閑’。五件俱全,此事 便獲著!蔽鏖T慶道:“實(shí)不瞞你說,這五件事我都有些:第一,我的面兒雖比不得潘安, 也充得過;第二,我小時也曾養(yǎng)得好大龜;第三,我家里也頗有貫百錢財(cái),雖不及鄧通,也 得過;第四,我最耐得,他便打我四百頓,休想我回他一下;第五,我最有閑工夫,不然, 如何來的恁頻?乾娘,你只作成我!完備了時,我自重重的謝你。”
王婆道:“大官人,雖然你說五件事都全,我知道還有一件事打攪;也多是扎的不 得!蔽鏖T慶說:“你且道甚麼一件事打攪?”王婆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捱 光最難,十分光時,使錢到九分九厘,也有難成就處。我知你從來慳吝,不肯胡亂便使錢, 只這一件打攪!蔽鏖T慶道:“這個極容易醫(yī)治,我只聽你的言語便了!
王婆道:“若是大官人肯使錢時,老身有一條計(jì),便教大官人和這雌兒會一面。只不知 官人肯依我麼?”西門慶道:“不揀怎地,我都依你。乾娘有甚妙計(jì)?”王婆笑道:“今日 晚了,且回去。過半年三個月卻來商量!蔽鏖T慶便跪下道:“乾娘!休要撒科,你作成我 則個!”
王婆笑道:“大官人卻又慌了;老身那條計(jì)是個上著,雖然入不得武成王廟,端的強(qiáng)似 孫武子教女兵,十捉九著!大官人,我今日對你說:這個人原是清河縣大戶人家討來的養(yǎng) 女,卻做得一手好針線。大官人,你便買一匹白綾,一匹藍(lán)繡,一匹白絹,再用十兩好綿, 都把來與老身。我卻走過去,問他討個茶吃,卻與這雌兒說道:‘有個施主官人與我一套送 終衣料,特來借歷頭。央及娘子與老身揀個好日,去請個裁縫來做!粢娢疫@般說,不 睬我時,此事便休了。他若說,‘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縫時,這便有一分光了。我便請 他家來做。他若說,‘將來我家里做,’不肯過來,此事便休了。他若歡天喜地地說,‘我 來做,就替你裁。’這光便有二分了。若是肯來我這里做時,卻要安排些酒食點(diǎn)心請他。第 一日,你也不要來。第二日,他若說不便當(dāng)時,定要將家去做,此事便休了。他若依前肯過 我家做時,這光便有三分了。這一日,你也不要來。到第三日晌午前後,你整整齊齊打扮了 來,咳嗽為號。你便在門前說道:‘怎地連日不見王乾娘?’我便出來,請你入房里來。若 是他見你來,便起身跑了歸去,難道我拖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見你入來,不動身時,這 光便有四分了。坐下時,便對雌兒說道:‘這個便是與我衣料的施主官人,虧殺他!’我夸 大官人許多好處,你便賣弄他的針線。若是他不來兜攬答應(yīng),此事便休了。他若口里答應(yīng)說 話時,這光便有五分了。我卻說道:‘難得這個娘子與我作成出手做。虧殺你兩個施主:一 個出錢的,一個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相央,難得這個娘子在這里,官人好做個主人,替老 身與娘子澆手。’你便取出銀子來央我買。若是他抽身便走時,不成扯住他?此事便休了。 他若是不動身時,這光便有六分了。我卻拿了銀子,臨出門,對他道:‘有勞娘子相待大官 人坐一坐!粢财鹕碜吡思胰r,我也難道阻擋他?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走動 時,此事又好了,這光便有七分了。等我買得東西來,擺在桌上時,我便道:‘娘子且收拾 生活,吃一杯兒,難得這位官人壞鈔!舨豢虾湍阃莱詴r,走了回去,此事便休了。 若是他只口里說要去,卻不動身,這事又好了。這光便有八分了。待他吃的酒濃時,正說得 入港,我便推道沒了酒,再叫你買,你便又央我去買。我只做去買酒,把門拽上,關(guān)你和他 兩個在里面。他若焦躁,跑了歸去,此事便休了。他若由我拽上門,不焦躁時,這光便有九 分了。——只欠一分光了便完就。這一分倒難。大官人,你在房里,著幾句甜凈的話說將入 去;你卻不可躁暴;便去動手動腳,打攪了事,那時我不管你。先假做把袖子在桌上拂落一 雙箸去,你只做去地下拾箸,將手去他腳上捏一捏。他若鬧將起來,我自來搭救,此事也便 休了,再也難得成。若是他不做聲時,這是十分光了。這時節(jié),十分事都成了!——這條計(jì) 策如何?”
西門慶聽罷大笑道:“雖然上不得凌煙閣,端的好計(jì)!”王婆道:“不要忘了許我的十 兩銀子!”西門慶道:“‘但得一片橘皮吃,莫便忘了洞庭湖!@條計(jì)幾時可行?”王婆 道:“只在今晚便有回報(bào)。我如今趁武大未歸,走過去細(xì)細(xì)地說誘他。你卻便使人將綾繡絹 匹并綿子來!蔽鏖T慶道:“得乾娘完成得這件事,如何敢失信。”作別了王婆便去市上繡 絹鋪里買了綾繡絹緞并十兩清水好綿;家里叫個伴當(dāng),取包袱包了,帶了五兩碎銀,逕送入 茶坊里。
王婆接了這物,分付伴當(dāng)回去,自踅來開了後門,走過武大家里來。那婦人接著,請去 樓上坐地。那王婆道:“娘子,怎地不過貧家吃茶?”那婦人道:“便是這幾日身體不快, 懶走去的。”王婆道:“娘子家里有歷日麼?借與老身看一看,要選個裁衣日。”那婦人 道:“乾娘裁甚麼衣裳?”王婆道:“便是老身十病九痛,怕有些山高水低,預(yù)先要制辦些 送終衣服。難得近處一個財(cái)主見老身這般說,布施與我一套衣料,——綾繡絹段——又與若 干好綿。放在家里一年有馀,不能夠做;今年覺道身體好生不濟(jì),又撞著如今閏月,趁這兩 日要做;又被那裁縫勒□【音“肯(去)”,字形左“提手”右“肯”,壓迫之意】,只推 生活忙,不肯來做;老身說不得這等苦!”
那婦人聽了,笑道:“只怕奴家做得不中乾娘意;若不嫌時,奴出手與乾娘做,如 何?”
那婆子聽了,堆下笑來,說道:“若得娘子貴手做時,老身便死來也得好處去。久聞娘 子好手針線,只是不敢相央。”那婦人道:“這個何妨。許了乾娘,務(wù)要與乾娘做了。將歷 頭叫人揀個黃道好日,便與你動手!蓖跗诺溃骸叭舻媚镒涌吓c老身做時,娘子是一點(diǎn)福 星,何用選日?老身也前日央人看來,說道明日是個黃道好日;老身只道裁衣不用黃道日, 了不記他。”那婦人道:“歸壽衣正要黃道日好,何用別選日!蓖跗诺溃骸凹仁悄镒涌献 成老身時,大膽只是明日,起動娘子到寒家則個!蹦菋D人道:“乾娘,不必,將過來做不 得?”王婆道:“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則個;又怕家里沒人看門前!蹦菋D人道: “既是乾娘恁地說時,我明日飯後便來。”
那婆子千恩萬謝下樓去了;當(dāng)晚回復(fù)了西門慶的話,約定後日準(zhǔn)來。當(dāng)夜無話。次日, 清早,王婆收拾房里乾凈了,買了些線索,安排了些茶水,在家里等候。
且說武大吃了早飯,打當(dāng)了擔(dān)兒,自出去賣炊餅。那婦人把簾兒掛了,從後門走過王婆 家里來。那婆子歡喜無限,接入房里坐下,便濃濃地點(diǎn)道茶,撒上些出日松子胡桃肉,遞與 這婦人吃了;抹得桌子乾凈,便將出那綾繡絹段來。婦人將尺量了長短,裁得完備,便縫起 來。
婆子看了,口里不住聲價喝采,道:“好手段!老身也活了六七十歲,眼里真?zhèn)不曾見 過這般好針線!”
那婦人縫到日中,王婆便安排些酒食請他,下了一斤面與那婦人吃了;再縫了一歇,將 次晚來,便收拾起生活,自歸去,恰好武大歸來,挑著空擔(dān)兒進(jìn)門。那婦人拽開門,下了簾 子。
武大入屋里來,看見老婆面色微紅,便問道:“你那里吃酒來?”那婦人應(yīng)道:“便是 間壁王乾娘央我做送終的衣裳,日中安排些點(diǎn)心請我!蔽浯蟮溃骸鞍⊙!不要吃他的。我 們也有央及他處。他便央你做得件把衣裳,你便自歸來吃些點(diǎn)心,不直得攪惱他。你明日倘 或再去做時,帶了些錢在身邊,也買些酒食與他回禮,嘗言道:‘遠(yuǎn)親不如近鄰!菀 了人情。他若是不肯要你還禮時,你便只是拿了家來做去還他!蹦菋D人聽了,當(dāng)晚無話。
且說王婆設(shè)計(jì)已定,賺潘金蓮來家。次日飯後,武大自出去了,王婆便踅過來相請。去 到他房里,取出生活,一面縫將起來。王婆自一邊點(diǎn)茶來吃了,不在話下。
看看日中,那婦人取出一貫錢付與王婆,說道:“乾娘,奴和你買杯酒吃。”王婆道: “啊呀!那里有這個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這里做生活,如何顛倒教娘子壞錢?”那婦人 道:“卻是拙夫分付奴來!若還乾娘見外時,只是將了家去做還乾娘!
那婆子聽了,連聲道:“大郎直恁地曉事。既然娘子這般說時,老身權(quán)且收下!边@婆 子生怕打脫了這事,自又添錢去買些好酒好食,希奇果子來,殷勤相待。
看官聽說:但凡世上婦人,由你十八分精細(xì),被小人意兒過,縱十個,九個著了道兒!
再說王婆安排了點(diǎn)心,請那婦人吃了酒食,再縫了一歇,看看晚來,千恩萬謝去歸了。
話休絮繁。第三日早飯後,王婆只張武大出去了,便走過後門來,叫道:“娘子,老身 大膽……”那婦人從樓上下來道:“奴卻待來也!眱蓚廝見了,來到王婆房里坐下,取過 生活來縫。那婆子隨即點(diǎn)盞茶來,兩個吃了。
那婦人看看縫到晌午前後,卻說西門慶巴不到這一日,裹了頂新頭巾,穿了一套整整齊 齊衣服,帶了三五兩碎銀子,逕投這紫石街來;到得茶房門首便咳嗽道:“王乾娘,連日如 何不見?”那婆子瞧科,便應(yīng)道:“兀!誰叫老娘!”西門慶道:“是我!蹦瞧抛于s出來 看了,笑道:“我只道是誰,卻原來是施主大官人。你來得正好,且請你入去看一看!卑 西門慶袖子一拖拖進(jìn)房里,對著那婦人道:“這個便是那施主,——與老身那衣料的官 人!
西門慶見了那婦人,便唱個喏。那婦人慌忙放下生活,還了萬福。王婆卻指著這婦人對 西門慶道:“難得官人與老身段匹,放了一年,不曾做得。如今又虧殺這位娘子出手與老身 做成全了。真?zhèn)是布機(jī)也似好針線!又密又好,其實(shí)難得!大官人,你且看一看!
西門慶把起來看了,喝采,口里說道:“這位娘子怎地傳得這手好生活!神仙一般的手 段!”那婦人笑道:“官人休笑話!
西門慶問王婆道:“乾娘,不敢問,這位是誰家宅上娘子?”王婆道:“大官人,你 猜!蔽鏖T慶道:“小人如何猜得著!蓖跗殴男Φ溃骸氨闶情g壁武大郎的娘子;前日 叉竿打得不疼,大官人便忘了!蹦菋D人臉便紅紅的道:“那日奴家偶然失手,官人休要記 懷!蔽鏖T慶道:“說那里話!蓖跗疟憬涌诘溃骸斑@位大官人一生和氣,從來不會記恨, 極是好人。”西門慶道:“前日小人不認(rèn)得,原來卻是武大郎的娘子。小人只認(rèn)的大郎,一 個養(yǎng)家經(jīng)紀(jì)人。且是在街上做買賣,大大小小不曾惡了一個人,又會賺錢,又且好性格,真 個難得這等人!蓖跗诺溃骸翱芍ǎ荒镒幼詮募薜眠@個大郎,但是有事,百依百隨。”那 婦人應(yīng)道:“他是無用之人,官人休要笑話!蔽鏖T慶道:“娘子差矣;古人道:‘柔軟是 立身之本,剛強(qiáng)是惹禍之胎!颇镒拥拇罄伤鶠樯屏紩r,‘萬丈水無涓滴漏!蓖跗糯 著獵鼓兒道:“說的是!
西門慶獎了一回,便坐在婦人對面。王婆又道:“娘子,你認(rèn)的這個官人麼?”那婦人 道:“奴不認(rèn)的。”婆子道:“這個大官人是這本縣一個財(cái)主,知縣相公也和他來往,叫做 西門慶大官人,萬萬貫錢財(cái),開著個生藥鋪在縣前。家里錢過北斗,米爛陳倉,赤的是金, 白的是銀;圓得是珠,光的是寶。也有犀牛頭上角,亦有大象口中牙。……”
那婆子只顧夸獎西門慶,口里假嘈。那婦人就低了頭縫針線。西門慶看得潘金蓮十分情 思,恨不就做一處。王婆便去點(diǎn)兩盞茶,來遞一盞與西門慶,一盞遞與這婦人;說道:“娘 子相待大官人則個!
吃罷茶,便覺有些眉目送情。王婆看著西門慶把一只手在臉上摸。西門慶心里瞧科,已 知有五分了。王婆便道:“大官人不來時,老身也不敢來宅上相請;一者緣法,二者來得恰 好。嘗言道:‘一客不煩二主。’大官人便是出錢的,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 相煩,難得這位娘子在這里,官人好做個主人,替老身與娘子澆手!蔽鏖T慶道:“小人也 見不到,這里有銀子在此。”便取出來,和帕子遞與王婆。那婦人便道:“不消生受得。” 口里說,又不動身。王婆將了銀子要去,那婦人又不起身。婆子便出門,又道:“有勞娘子 相陪大官人坐一坐。”那婦人道:“乾娘,免了!眳s亦是不動身。也是姻緣,卻都有意 了;西門慶這廝一雙眼只看著那婦人;這婆娘一雙眼也偷脧西門慶,見了這表人物,心中倒 有五七分意了,又低著頭自做生活。
不多時,王婆買了些見成的肥鵝熟肉,細(xì)巧果子歸來,盡把盤子盛了,果子菜蔬盡都裝 了,搬來房里桌子上?粗菋D人道:“乾娘自便相待大官人,奴卻不當(dāng)!币琅f原不動 身。那婆子道:“正是專與娘子澆手,如何卻說這話?”王婆將盤饌都擺在桌子上,三人坐 定,把酒來斟。這西門慶拿起酒盞來,說道:“娘子,滿飲此杯!蹦菋D人笑道:“多感官 人厚意!蓖跗诺溃骸袄仙淼弥镒雍轱嫞艺堥_懷吃兩盞兒。”西門慶拿起箸來道:“乾 娘,替我勸娘子請些個。”
那婆子揀好的遞將過來與那婦人吃。一連斟了三巡酒,那婆子便去燙酒來。西門慶道: “不敢動問娘子青春多少?”那婦人應(yīng)道:“奴家虛度二十三歲!蔽鏖T慶道:“小人癡長 五歲!蹦菋D人道:“官人將天比地。”王婆走進(jìn)來道:“好個精細(xì)的娘子!不惟做得好針 線,諸子百家皆通。”西門慶道:“卻是那里去討!武大郎好生有福!”王婆便道:“不是 老身說是非,大官人宅里枉有許多,那里討一個趕得上這娘子的!”西門慶道:“便是這等 一言難盡;只是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個好的!蓖跗诺溃骸按蠊偃,先頭娘子須好!蔽 門慶道:“休說!若是我先妻在時,卻不怎地家無主,屋到豎!如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 飯,都不管事!”
那婦人問道:“官人,恁地時,歿了大娘子得幾年了?”西門慶道:“說不得。小人先 妻是微末出身,卻倒百伶百俐,是件都替得小人;如今不幸,他歿了已得三年,家里的事都 七顛八倒。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來?在家里時,便要嘔氣!
那婆子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你先頭娘子也沒有武大娘子這手針線!蔽鏖T慶 道:“便是小人先妻也沒有此娘子這表人物!
那婆子笑道:“官人,你養(yǎng)的外宅在東街上,如何不請老身去吃茶?”西門慶道:“便 是唱慢曲兒的張惜惜;我見他是路歧人,不喜歡!逼抛佑值溃骸肮偃,你和李嬌嬌卻長 久!蔽鏖T慶道:“這個人見今取在家里。若是他似娘子時,自冊正了他多時。”王婆道: “若有娘子般中得官人意的,來宅上說沒妨事麼?”西門慶道:“我的爹娘俱已歿了,我自 主張,誰敢道個‘不’字。”王婆道:“我自說要,急切那里有中得官人意的!蔽鏖T慶 道:“做甚麼了便沒?只恨我夫妻緣分上薄,自不撞著!”
西門慶和這婆子一遞一句,說了一回。王婆便道:“正好吃酒,卻又沒了。官人休怪老 身差撥,再買一瓶兒酒來吃。如何?”西門慶道:“我手帕里有五兩來碎銀子,一發(fā)撒在你 處,要吃時只顧取來,多的乾娘便就收了。”
那婆子謝了官人,起身脧這粉頭時,一鍾酒落肚,哄動春心,又自兩個言來語去,都有 意了,只低了頭,卻不起身。那婆子滿臉堆下笑來,說道:“老身去取瓶兒酒來與娘子再吃 一杯兒,有勞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⒆永镉芯茮]?便再篩兩盞兒和大官人吃,老身 直去縣前那家有好酒買一瓶來,有好歇兒耽閣!蹦菋D人口里說道:“不用了!弊瑓s 不動身。婆子出到房門前,便把索兒縛了房門,卻來當(dāng)路坐了。
且說西門慶自在房里,便斟酒來勸那婦人;卻把袖子在桌上一拂,把那雙箸拂落地下。 也是緣法湊巧,那雙箸正落在婦人腳邊。西門慶連忙蹲身下去拾,只見那婦人尖尖的一雙小 腳兒正翹在箸邊。西門慶且不拾箸,便去那婦人繡花鞋兒上捏一把。那婦人便笑將起來,說 道:“官人,休要羅唣!你真?zhèn)要勾搭我?”西門慶便跪下道:“只是娘子作成小人!”那 婦人便把西門慶摟將起來。當(dāng)時兩個就王婆房里,脫衣解帶,無所不至。
云雨才罷,正欲各整衣襟,只見王婆推開房門入來!怒道:“你兩個做得好事!”西門 慶和那婦人,都吃了一驚。那婆子便道:“好呀!好呀!我請你來做衣裳,不曾叫你來偷漢 子!武大得知,須連累我;不若我先去出首!”回身便走。那婦人扯住裙兒道:“乾娘饒恕 則個!”西門慶道:“乾娘低聲!”王婆笑道:“若要我饒恕你們,都要依我一件!”那婦 人道:“休說一件,便是十件奴也依!”王婆道:“你從今日為始,瞞著武大,每日不要失 約,負(fù)了大官人,我便罷休;若是一日不來,我便對你武大說!蹦菋D人道:“只依著乾娘 便了!蓖跗庞值溃骸拔鏖T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多說,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許之物不 可失信。你若負(fù)心,我也要對武大說!”西門慶道:“乾娘放心,并不失信。”
三人又吃幾杯酒,已是下午的時分。那婦人便起身道:“武大那廝將歸了,奴自回 去!北沲竭^後門歸家,先去下了簾子,武大恰好進(jìn)門。
且說王婆看著西門慶道:“好手段麼?”西門慶道:“端的虧了乾娘!我到家便取一錠 銀送來與你;所許之物,豈敢昧心!蓖跗诺溃骸啊弁汗(jié)至,專等好消息’;不要叫老 身‘棺材出了討挽歌郎錢’!”西門慶笑了去,不在話下。
那婦人自當(dāng)日為始,每日踅過王婆家里來和西門慶做一處,恩情似漆,心意如膠。自古 道,“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不到半月之間,街坊鄰舍都知道了,只瞞著武大一個不 知。
斷章句,話分兩頭。且說本縣有個小的,年方十五六歲,本身姓喬,因?yàn)樽鲕娫卩i州生 養(yǎng)的,就取名叫做鄆哥,家中止有一個老爹。那小廝生得乖覺,自來只靠縣前這許多酒店里 賣些時新果品,時常得西門慶赍發(fā)他些盤纏。其日,正尋得一籃兒雪梨,提著來繞街尋問西 門慶。又有一等的多口人說道:“鄆哥,你若要尋他,我教你一處去尋!编i哥道:“聒噪 阿叔,叫我去尋得他見,賺得三五十錢養(yǎng)活老爹也好。”那多口的道:“西門慶他如今刮上 了賣炊餅的武大老婆,每日只在紫石街上王婆茶坊里坐地,這早晚多定正在那里。你小孩子 家只顧撞入去不妨!
那鄆哥得了這話,謝了阿叔指教。這小猴子提了籃兒,一直望紫石街走來,逕奔入茶坊 里去,卻好正見王婆坐在小凳兒上績緒。鄆哥把籃兒放下,看著王婆道:“乾娘,拜揖! 那婆子問道:“鄆哥,你來這里做甚麼?”鄆哥道:“要尋大官人賺三五十錢養(yǎng)活老爹! 婆子道:“甚麼大官人?”鄆哥道:“乾娘情知是那個,便只是他那個!逼抛拥溃骸氨闶 大官人,也有個姓名。”鄆哥道:“便是兩個字的!逼抛拥溃骸吧觞N兩個字的?”鄆哥 道:“乾娘只是要作耍我。我要和西門大官人說句話!蓖锩姹阕。
那婆子一把揪住,道:“小猴子!那里去?人家屋里,各有內(nèi)外!”鄆哥道:“我去房 里便尋出來!蓖跗诺溃骸昂B猢猻!我屋里那得甚麼‘西門大官人’!”鄆哥道:“不要 獨(dú)自吃呵!也把些汁水與我呷一呷!我有甚麼不理會得!”婆子便罵道:“你那小猢猻!理 會得甚麼!”鄆哥道:“你正是‘馬蹄刀木杓里切菜’,水泄不漏,半點(diǎn)兒也沒有落地!直 要我說出來,只怕賣炊餅的哥哥發(fā)作!”
那婆子吃他這兩句道著他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鳥猢猻!也來老娘屋里放屁辣 臊!”鄆哥道:“我是小猢猻,你是‘馬泊六’!”那婆子揪住鄆哥,鑿上兩個栗暴。鄆哥 叫道:“做甚麼便打我!”婆子罵道:“賊猢猻!高做聲,大耳刮子打你出去!”鄆哥道: “老咬蟲!沒事得便打我!”
這婆子一頭叉,一頭大栗暴鑿直打出街上去。雪梨籃兒也丟出去;那籃雪梨四分五落, 滾了開去。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過,一頭罵,一頭哭,一頭走,一頭街上拾梨兒,指著那王 婆茶坊罵道:“老咬蟲!我教你不要慌!我不去說與他!——不做出來不信。”提了籃兒, 逕奔去尋這個人。正是從前做過事,沒興一齊來。直教掀翻狐兔窩中草,驚起鴛鴦沙上眠。 畢竟這鄆哥尋甚麼人,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