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多芬致弗蘭茨。格哈得。
韋格勒書
維也納,一八○一年六月二十九日
我的親愛的好韋格勒,多謝你的關注!我真是不該受,而且我的行為也不配受你的關注;然而你竟如此好心,即是我不可原恕的靜默也不能使你沮喪;你永遠是忠實的,慈悲的,正直的朋友……說我能忘記你,忘記你們,忘記我如是疼愛如是珍視的你們,不,這是不可信的!有時我熱烈地想念你們,想在你們旁邊消磨若干時日……我的故鄉(xiāng),我出生的美麗的地方,至今清清楚楚的在我眼前,和我離開你們時一樣。當我能重見你們,向我們的父親萊茵致敬時,將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歲月的一部分……何時能實現(xiàn),我還不能確言……至少我可告訴你們,那時你將發(fā)覺我更長大:不說在藝術方面,而是在為人方面,你們將發(fā)覺我更善良更完滿;如果我們的國家尚未有何進步,我的藝術應當用以改善可憐的人們的命運……
你要知道一些我的近況,那么,還不壞。從去年起,李希諾夫斯基(雖然我對你說了你還覺得難于相信)一直是我最熱烈的朋友,……(我們中間頗有些小小的誤會,但更加強了我們的友誼)……他給我每年六百弗洛令的津貼,直到將來我找到一個相當?shù)拿朗聲r為止。我的樂曲替我掙了不少錢,竟可說人家預定的作品使我有應接不暇之勢。每件作品有六七個出版商爭著要。人家不再跟我還價了;我定了一個價目,人家便照付。你瞧這多美妙。譬如我看見一個朋友陷入窘境,倘我的錢袋不夠幫助他:我只消坐在書桌前面;頃刻之間便解決了他的困難……我也比從前更省儉了……
不幸,嫉妒的惡魔,我的羸弱的身體,竟來和我作難。三年以來,我的聽覺逐漸衰退。這大概受我肚子不舒服的影響,那是你知道我以前已經(jīng)有過,而現(xiàn)在更加惡劣的;因為我不斷地泄瀉,接著又是極度的衰弱。法朗克想把補藥來滋補我,用薄荷油來醫(yī)治我的耳朵。可是一無用處;聽覺越來越壞,肚子也依然如故。這種情形一直到去年秋天,那時我常常陷于絕望。一個其蠢似驢的醫(yī)生勸我洗冷水;另一個比較聰明的醫(yī)生,勸我到多瑙河畔去洗溫水。哼@倒大為見效。肚子好多了,但我的耳朵始終如此,或竟更惡化。去年冬天,我的身體簡直糟透:我患著劇烈的腹痛,完全是復病的樣子。這樣一直到上個月,我去請教韋林;因為我想我的病是該請外科醫(yī)生診治的,而且我一直相信他。他差不多完全止住我的泄瀉,又勸我洗溫水浴,水里放一些健身的藥酒;他不給我任何藥物,直到四天前才給我一些治胃病藥丸,和治耳朵的一種茶。我覺得好了一些,身體也強壯了些;只有耳朵轟轟作響,日夜不息。兩年來我躲避一切交際,我不能對人說:"我是聾子。"倘我干著別種職業(yè),也許還可以;但在我的行當里,這是可怕的遭遇。敵人們將怎么說呢,而且他們的數(shù)目又是相當可觀!
使你對我這古怪的耳聾有個概念起計,我告訴你,在戲院內(nèi)我得坐在貼近樂隊的地方才能懂得演員的說話。我聽不見樂器和歌唱的高音,假如座位稍遠的話。在談話里,有些人從未覺察我的病,真是奇怪。人家柔和地談話時,我勉強聽到一些;是的,我聽到聲音,卻聽不出字句;但當人家高聲叫喊時,我簡直痛苦難忍了。結(jié)果如何,只有老天知道。韋林說一定會好轉(zhuǎn),即使不能完全復原……我時常詛咒我的生命和我的造物主。普盧塔克教我學習隱忍,我卻要和我的命運挑戰(zhàn),只要可能;但有些時候我竟是上帝最可憐的造物……我求你勿把我的病告訴任何人,連對洛亨都不要說;我是把這件事情當作秘密般交托給你的。你能寫信給韋林討論這個問題,我很高興。倘我的現(xiàn)狀要持續(xù)下去,我將在明春到你身邊來;你可在什么美麗的地方替我租一所鄉(xiāng)下屋子,我愿重做六個月的鄉(xiāng)下人。也許這對我有些好處。隱忍!多傷心的棲留所!然而這是我惟一的出路!……原諒我在你所有的煩惱中再來加上一重友誼的煩惱。
斯特凡。布羅伊寧此刻在這里,我們幾乎天天在一起;啬町斈甑那榫w,使我非常安慰!他已長成為一個善良而出色的青年,頗有些智識,(且像我們一樣,)心地很純正……
我也想寫信給洛亨。即使我毫無音信,我也沒有忘掉你們之中任何一個,親愛的好人們;但是寫信,你知道,素來非我所長;我最好的朋友都成年累月的接不到我一封信。我只在音符中過生活;一件作品才完工,另一件又已開始。照我現(xiàn)在的工作方式,我往往同時寫著三四件東西……時時來信罷;我將尋出一些時間來回答你。替我問候大家……
別了,我的忠實的,好韋格勒。相信你的貝多芬的情愛與友誼。
致韋格勒書
維也納,一八○一年十一月十六日
我的好韋格勒!謝謝你對我表示的新的關切,尤其因為我的不該承受……你要知道我身體怎樣,需要什么。雖然談論這個問題于我是那么不快,但我極樂意告訴你。
韋林幾個月來老把發(fā)泡藥涂在我的兩臂上……這種治療使我極端不快;痛苦是不必說,我還要一兩天不能運用手臂……得承認耳朵里的轟轟聲比從前輕減了些,尤其是左耳,那最先發(fā)病的一只;但我的聽覺,迄今為止絲毫沒有改善;我不敢決定它是否變得更壞……肚子好多了;特別當我洗了幾天溫水浴后,可有八天或十天的舒服。每隔多少時候,我服用一些強胃的藥;我也遵從你的勸告,把草藥敷在腹上……韋林不愿我提到淋雨浴。此外我也不大樂意他。他對于這樣的一種病實在太不當心太不周到了,倘我不到他那邊去,……而這于我又是多費事……就從來看不見他……你想施密特如何?我不是樂于換醫(yī)生;但似乎韋林太講究手術,不肯從書本上去補充他的學識……在這—點上施密特顯得完全兩樣,也許也不像他那么大意……人家說直流電有神效;你以為怎樣?有一個醫(yī)生告訴我,他看見一個聾而且啞的孩子恢復聽覺,一個聾了七年的人也醫(yī)好……我正聽說施密特在這方面有過經(jīng)驗。
我的生活重又愉快了些;和人們來往也較多了些。你簡直難于相信我兩年來過的是何等孤獨與悲哀的生活。我的殘疾到處擋著我,好似一個幽靈,而我逃避著人群。旁人一定以為我是憎惡人類,其實我并不如此!……如今的變化,是一個親愛的。可人的姑娘促成的;她愛我,我也愛她;這是兩年來我重又遇到的幸福的日子;也是第一次我覺得婚姻可能給人幸福。不幸,她和我境況不同;……而現(xiàn)在,老實說我還不能結(jié)婚:還得勇敢地掙扎一下才行。要不是為了我的聽覺,我早已走遍半個世界;而這是我應當做的……琢磨我的藝術,在人前表現(xiàn):對我再沒更大的愉快了……勿以為我在你們家里會快樂。誰還能使我快樂呢?連你們的殷勤,于我都將是一種重負:我將隨時在你們臉上看到同情的表示,使我更苦惱……我故園的美麗的鄉(xiāng)土,什么東西在那里吸引我呢?不過是環(huán)境較好一些的希望罷了;而這個希望,倘沒有這病,早已實現(xiàn)的了!噢!要是我能擺脫這病魔,我愿擁抱世界!我的青春,是的,我覺得它不過才開始;我不是一向病著么?近來我的體力和智力突飛猛進。我窺見我不能加以肯定的目標,我每天都更迫近它一些。惟有在這種思想里,你的貝多芬方能存活。一些休息都沒有!……除了睡眠以外,我不知還有什么休息;而可憐我對睡眠不得不花費比從前更多的時間。但愿我能在疾病中解放出一半,那時候,……我將以一個更能自主。更成熟的人的姿態(tài),來到你們面前,加強我們永久的友誼。
我應當盡可能地在此世得到幸福,……決不要苦惱……不,這是我不能忍受的!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它決不能使我完全屈服……噢!能把生命活上千百次真是多美!……我非生來過恬靜的日子的。
……替我向洛亨致千萬的情意……你的確有些愛我的,不是嗎?相信我的情愛和友誼。
你的 貝多芬
韋格勒與埃萊奧諾雷。馮。
布羅伊寧致貝多芬書(作者認為在此插入以下兩封書信并非沒有意義,因為它們表現(xiàn)出這些卓越的人物,貝多芬最忠實的朋友。而且從朋友身上更可以認識貝多芬的面目。)
科布倫茨,一八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親愛的老友路德維希:
在我送里斯的十個兒子之一上維也納的時候,不由不想起你。?按里斯(1784—1838)為德國鋼琴家兼作曲家。從我離開維也納二十八年以來,如果你不曾每隔兩月接到一封長信,那么你該責備在我給你最后兩信以后的你的緘默。這是不可以的,尤其是現(xiàn)在;因為我們這般老年人多樂意在過去中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