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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春》第十五章在線閱讀

    作者:巴金 文章來源:當(dāng)代名著

    巴金《春》第十五章在線閱讀

    海臣的死就像一盞微暗燈光的熄滅,在高家的生活里不曾留下大的影響,但是在覺新的心上卻劃開了一個不能填補的缺口,給他的靈魂罩上了一層濃密的黑暗。他這一年來似乎就靠著這微弱的亮光給他引路,然而如今連這燈光也被狂風(fēng)吹滅了。

    覺新一連兩天都覺得胸口痛,沒有到公司去,說是在家里靜養(yǎng)。但是他坐在自己房里,仿佛在每樣?xùn)|西上面都看見海臣的影子,不能不傷心,后來還是被王氏和沈氏拉去打麻將,算是暫時寬心解悶。

    星期三早晨覺新叫袁成買了一個大的花圈來,預(yù)備送到海臣的墳上去;ㄈI來了,放在覺新的書房里一張圓桌上面。周氏和淑華兩人剛從花園里出來,經(jīng)過覺新的門前,便揭起簾子進去,跟在她們后面的綺霞也進了覺新的房間。

    “這個花圈倒好看。不過拿到墳地上一定會給人偷去,”淑華看見花圈,不假思索地順口說道。

    “其實不給人偷,過兩天花也會枯的。大哥不過盡盡心罷了,”周氏帶點傷感地說。

    覺新含糊地答應(yīng)了一句,站起來讓周氏坐了。他默默地把眼光定在屋角地板上,那里攤開一張字條,上面寫著“金陵高海臣之墓”,墨汁還沒有干,是覺新親筆寫的。

    周氏看見覺新含淚不語,心里也不好受,便不再提海臣的事。她忽然想到另一件事情,抬起頭望著淑華,露出不相信的樣子說:“三女,我忘記問你一件事情。五嬸昨天對我說過你二哥帶你們到公園里頭去吃茶。她說她已經(jīng)罵過四姑娘了。她要我把你二哥教訓(xùn)一頓。我想哪兒會有這種事情?怎么我一點兒也不曉得?你看古怪不古怪?真是無中生有找些事情來鬧!庇X新連忙掉頭去看淑華。他注意地看她的臉,他的心里起了疑惑。他急切地等候淑華的回答。淑華的臉色突然變得通紅,她不知道周氏的用意怎樣,但是她找不出話來掩飾,便把嘴一噘,生氣地答道:“這又有什么希奇。到公園去了也不會蝕掉一塊肉。況且是四妹自家要去的!薄澳敲茨銈冋娴娜ミ^了?”周氏驚訝地說,這個回答倒是她完全沒有想到的。

    “去過就去過,五嬸也管不到!笔缛A埋著頭咕嚕地說。

    “二弟也真是多事,把四妹帶去做什么?又給我們招麻煩!庇X新嘆一口氣埋怨地插嘴道。

    “麻煩?哪個怕她?”淑華圓睜著眼睛惱怒地說!叭ス珗@又不是犯罪。我去,二姐去,琴姐也去!敝苁衔⑽⒌匕欀技,嗔怪地瞅了淑華一眼,帶了一點責(zé)備的調(diào)子說:“你們也是太愛鬧事了。我自然沒有什么話說。

    不過如果三爸曉得,事情就難辦了。二姑娘會挨頓罵,這不消說?峙履銈円蔡硬坏。我也會給人在背后說閑話的。去年你三哥偷偷跑到上海去,我明的暗的不曉得給人抱怨過多少回。如今你二哥又來闖禍了!爸苁系脑捰f愈急,她的寬大的圓臉不住地點動,左邊的肘壓住寫字臺面。她紅著臉,帶了不滿意的表情望著淑華,過了片刻,又把眼光移到花圈上。

    “二弟真是多事。他為什么早不對我說一聲?”覺新著急地跺腳,望著淑華抱怨道。

    淑華臉上的紅色已經(jīng)褪荊她一點也不怕,站在寫字臺的另一面,冷笑一聲,挑戰(zhàn)似地說:“三爸曉得,我也不怕。

    到公園里頭去吃茶又不會給高家喪德。五嬸管不到二哥,也管不到我。她要管,先把五爸同喜兒管好再說,還好意思讓公館里的人喊喜兒做喜姑“三爸會——”覺新看見淑華的態(tài)度倔強,又看見周氏的臉色漸漸在變化。他一則怕淑華說出使周氏更難堪的話;二則自己也不滿意淑華的過于鋒利(他覺得這是過于鋒利了)的議論,便插嘴來阻止她說下去。但是他剛剛說了三個字,立刻又被淑華打斷了。淑華用更響亮的聲音搶白道:“三爸?”她輕視地把嘴一扁。“他愛面子,看他有沒有本事把喜兒趕出去。大事情管不了,還好意思管小事情。二哥不會怕他的!笔缛A還要往下說,卻被周氏止祝周氏煩厭地喚了一聲“三女。”眼眉間露出一點不愉快的神色。淑華閉了嘴,臉紅一陣,白一陣,心里很不快活,只是把嘴噘著,偏過頭去看窗外。過了一會兒,周氏看見淑華還在生氣,便換了比較溫和的口氣對淑華說:“三女,你說話也該小心一點。

    你對長輩也該尊敬。你這些話倘若給三爸或者四嬸、五嬸她們聽見了,那還了得。等你二哥回來,我還要囑咐囑咐他。現(xiàn)在公館里頭比不得從前。我們命不好,你爹死了,你爺爺死了,我們沒有人當(dāng)家,遇事只得將就一點,大家才有清閑日子過。受點氣也是沒有辦法。我從前在家當(dāng)姑娘的時候,我也愛使性子,耍脾氣,你大舅雖是個牛脾氣,他也要讓我?guī)追帧N壹薜侥銈兏呒襾,算是改得多了……“周氏說到后來便帶了點訴苦的調(diào)子。她想起她的身世,過去的事情和將來的事情攪動著她的心,話語變成輕微的嘆息,她的眼圈開始發(fā)紅了。覺新卻淌出了眼淚。

    “媽的話也不對。受氣就不是一個好辦法。東也將就,西也將就,要將就到哪一天為止!笔缛A聽見周氏的話,心里不服,反駁道。連她這個樂天安命的年輕姑娘現(xiàn)在也說出這樣的話來,這倒是覺新料想不到的。覺新自然不會站在克明們的一邊,他不會誠心樂意地擁護舊傳統(tǒng),擁護舊禮教。在他的心里也還潛伏著對于“新的路”的憧憬。但是他目前渴望和平,渴望安靜的生活。他似乎被那無數(shù)的災(zāi)禍壓得不能夠再立起來。他現(xiàn)在愿意休息了。所以淑華的話像一堆石子沉重地迎頭打下,他覺得一陣悶,一陣痛。他癡癡地望著窗外。其實那些欣欣向榮的草木并不曾映入他的眼底。他看見的只是一陣煙,一陣黑。他把寫字臺當(dāng)作支持物,兩只手緊緊地壓在那上面。淑華沒有注意到覺新的動作和表情,她繼續(xù)高聲說道,她這樣說話,似乎只為了個人一時的痛快:“媽總愛說命好命不好。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才是命。如果好人受罪,壞人得意,那么——”“三女!敝苁暇娴貑玖艘宦。她掉頭往門邊一看,連忙小心地對淑華叮囑道:“我喊你不要再說,你聲音這么大。

    你說話也該小心一點。什么好人壞人,給人家聽見,又惹是非!八辉敢庠俾犑缛A說下去,便站起來打算走回自己的房里。淑華還想說話,忽然門簾一動,翠環(huán)張惶地走進來。翠環(huán)看見周氏,便站住喚了一聲”大太太“,就回頭對覺新說:”大少爺,我們老爺請你就去!按洵h(huán)的臉上沒有絲毫的笑容,眼圈還是紅的。

    “好,我去!庇X新短短地說,又向四周看了看。他的眼光在花圈和字條上面停留一下,他便轉(zhuǎn)過頭向綺霞吩咐道:“綺霞,你出去喊袁二爺來拿花圈!庇谑撬奔钡刈叱龇咳。

    綺霞答應(yīng)一聲便走了。翠環(huán)還留在房里,她看見覺新出去,便走近淑華,激動地央求道:“三小姐,請你去看看我們小姐。

    老爺在發(fā)氣,我們小姐挨了一頓罵,現(xiàn)在在屋里頭哭。三小姐,請你去勸勸她。“”我去。我去。“淑華驚惶地接連應(yīng)道。

    “唉,這都是你二哥闖的禍,”周氏煩惱地嘆了一口氣,她把身子壓在椅背上,她的心上的暗云漸漸增加起來,無可如何地勉強去想有什么適當(dāng)?shù)膽?yīng)付方法。

    “媽,你不要怪二哥了。三爸怎么會曉得這樁事情?一定有人在背后挑撥是非,”淑華咬緊牙齒惱恨地說,“我去勸二姐去。”她又對翠環(huán)說:“翠環(huán),我問你,三老爺為了什么事情罵二小姐?”“還不是為了去公園的事情?”翠環(huán)憤慨地說;“我從沒有看見我們老爺對二小姐這樣發(fā)過脾氣。老爺?shù)纳駳庹鎯矗媾氯。二小姐一句話都不說,只是埋著頭淌眼淚。老爺還要罵,太太看不過,在旁邊勸兩句,老爺連太太也罵了!薄安灰f了,我們快走,”淑華不耐煩地催促翠環(huán)道,她推開門簾走出了房間。翠環(huán)也跟著出去,但是剛跨過門檻,又被周氏喚進去了。周氏留下翠環(huán),打算向她問一些事情。淑華一淑華進了淑英的房間,看見淑英正伏在床上,頭藏在枕中,微微地聳動著兩肩在哭;張氏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半埋怨半勸慰地說著話。淑華不曾想到張氏會在這里,她覺得有點窘,但也只得站住,勉強向張氏喚了一聲“三嬸”。張氏點了點頭,她的粉臉上的愁云稍稍開展一點。她嘆一口氣,便說:“三姑娘,你看這都是你二哥闖的禍,害得你二姐挨一頓罵。那天我本來不要她去的。后來看見她苦苦要求,又是跟你們一起去,我才瞞住三爸放她去了。哪個曉得三爸現(xiàn)在也知道了,發(fā)這種脾氣。你二姐也有點冒失。幸好還沒有出事,如果碰到軍人或者軃神那才遭殃!笔缛A覺得張氏的話顯然是為她而發(fā)的,張氏提到那天她同淑英一起到公園去,而且又對著她抱怨覺民,她心里很不快活。然而張氏是長輩,她不便對張氏發(fā)脾氣。她的臉紅了一陣。她裝出不在乎的神氣含糊地答應(yīng)了兩聲,也不說什么,就站在連二柜前面,用同情的眼光望著淑英的背。淑英的哭聲這時略略高了一點。這絕望的哭泣攪亂了淑華的心。

    “平心而論,你三爸也太兇一點,父親對女兒就不應(yīng)該拍桌子打掌地罵。我看不過勸解兩句,連我也碰了一鼻子的灰,還要派我一個不是。你二姐雖然做錯事,但也不是犯什么大罪,”張氏不平地說。她似乎希望淑華說幾句響應(yīng)的話,但淑華依舊含糊地答應(yīng)兩三聲,就閉了嘴。

    “我不要活了,我不要活了!笔缬⒑鋈辉诖采弦粍樱瑨暝频乜拗f。淑華連忙跑到床前,俯下頭去親密地喚了一聲“二姐”。淑英不回答,卻伏在枕上更傷心地哭起來,肩頭不住地起伏著。一根濃黑的大辮子把后頸全遮了。淑華把身子躬得更深一點,伸手去扳淑英的肩頭,淑英極力掙扎,不讓淑華看見她的臉。張氏也到了床前,看見這情形正要說話,卻被湯嫂的聲音阻止了。湯嫂走進房來,站立不穩(wěn)似地晃著她那巨大的身體,尖聲說:“太太,老爺請你就去。”張氏聽見這句話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掉頭對淑華說:“三姑娘,請你好好地勸勸你二姐,”便跟著湯嫂走出了房間。

    淑華掉頭去看張氏的長長的背影。她看見那個背影在門外消失了,便跪在踏腳凳上,又伸手去扳淑英的頭,同時輕輕地在淑英的耳邊說:“二姐,三嬸走了。你不要再哭,有什么事我們好好地商量。”淑英翻了一個身,把臉掉向淑華。臉上滿是淚痕,還有幾團紅印,眼睛腫得像胡桃一般。她痛苦地抽泣說:“三妹,我不要活,我實在活不下去了。”她再也接不下去,又傷心地哭起來。

    淑華摸出手帕給淑英揩眼淚,淑英也不拒絕。淑華一面揩一面憤恨地自語道:“一定是五嬸在背后挑撥是非,不然三爸怎么會曉得!彼榈赝缬⒌哪,又氣惱,又難過。

    她把手帕從淑英的臉上取下來。淑英微微睜開眼睛,那如怨如訴的眼光在她的臉上盤旋了片刻,輕輕地喚了一聲“三妹”。淑英似乎要對她說什么話,但是并沒有說出來,便掉開了臉,充滿哀怨地長長嘆一口氣,眼淚像泉涌似地淌了出來。

    淑華也覺得凄然了。她緊緊地挽住淑英的膀子,半晌不說話。

    “三妹,我實在活不下去了,做人真沒有意思……”淑英極力忍住眼淚,不要說一句話,但是她的最后的防線終于被突破了,她迸出了哭聲,接下去又是傷心的抽泣。

    翠環(huán)剛從外面進來,聽見了淑英的話,她忍耐不住連忙跑到床前,依戀地喚了一聲“二小姐”,她的淚珠不停地往下面滾。她說:“你不能夠這樣。二小姐,你不能夠這樣!薄岸,不要傷心了,這點小事情算得什么。等一會兒三爸氣平了,就沒有事了,”淑華勉強柔聲勸慰道,她依舊挽住淑英的一只膀子不放松。她的心里充滿了怨憤,卻找不到機會發(fā)泄。

    淑英又把身子轉(zhuǎn)過來,淚花瑩瑩地望著淑華和翠環(huán),她無可如何地搖搖頭凄涼地說:“你們不曉得,我實在活不下去。

    我以后的日子怎樣過?活著還不是任人播弄,倒是索性死了的好!笆缛A幾乎要哭了,但是憤怒阻止了她,她想:——我不哭,我不怕你們,你們挑撥是非,你們害不到我。這個”你們“指的是她平日不大高興的幾個長輩。她憤憤不平地說:”二姐,你也太軟弱了,為了這種事情就想死,也太不值得。

    我跟你不同,別人討厭我,恨我,我就偏要活下去,故意活給別人看。這回的事情一定是五爸告訴五嬸,五嬸告訴三爸的。五爸帶了禮拜一游公園,那不算喪德,我們幾姊妹到公園吃茶哪一點丟臉。二姐,你不要傷心,你坐起來,我們高高興興地出去耍,故意做給五嬸她們看看!笆缛A愈說愈氣,她恨不得馬上做出一件痛快的事情,給那些人一個打擊!倍悖闫饋恚闫饋!八昧ν鲜缬⒌陌蜃樱胧故缬⒆饋。

    “二小姐,你不要傷心了,你要保重身體才好,”翠環(huán)含淚勸道。

    淑英又嘆了一口氣。她止了淚悲聲說:“你們勸我活,其實我活下去也沒有好日子過。你們兩個天天跟我在一起,難道還不曉得我的處境?我活一天……”淑英剛剛說到這里,覺新便走進房來。覺新看見淑英臉上的淚痕,帶著同情和關(guān)心的口氣勸道:“二妹,你忍耐一點,我們這種人是沒有辦法的。

    這究竟還是小事情。你就委屈一下罷!八膭裎糠炊黾恿耸缬⒌谋,她簡短地吐出幾個字:”大哥,那么以后呢?“淚珠不住地沿著臉頰滾下來。

    “三爸以后不會再像這樣發(fā)脾氣的,”覺新搪塞似地答道。

    這個回答很使淑英失望,連淑華聽見也不舒服。淑華冷笑道:“要二姐活著專門看三爸的臉色那就難了!薄拜p聲點。你瘋了嗎?”覺新吃驚地說。

    “怕什么。難道會有人把我吃掉!笔缛A理直氣壯地說。覺新又勸了淑英一陣,聲淚俱下地說了一些話,后來聽見湯嫂的聲音喚淑英去吃早飯,才匆忙地走了。湯嫂搖搖晃晃地走到床前重復(fù)地說了一句:“二小姐請吃飯!笔缬u搖頭疲倦地答道:“我不吃!薄岸,吃一點罷,”淑華勸道,翠環(huán)也加入來勸。她們說了許多話。但是淑英堅持著不肯起來吃飯。湯嫂去告訴了太太,張氏叫她過來再請,說是“老爺喊二小姐去吃飯”。淑英仍然不肯去。于是張氏親自來了。張氏和藹地勸了淑英幾句,不但沒有效果,反而把淑英引哭了?嗣髟诹硪粋房間里厲聲喚張氏,張氏只得匆匆地走了。淑華和翠環(huán)又繼續(xù)安慰淑英,說得淑英漸漸地止了悲。這時綺霞來請淑華去吃飯。

    淑華也說不吃。

    “三妹,你去吃飯罷,”淑英溫和地對淑華說。

    “我不想吃,我今天陪你餓一頓,”淑華親切地說,她淡淡地一笑。

    “我不要你陪,我要你去吃飯,”淑英固執(zhí)地說。

    淑華索性不理睬淑英,她只對站在旁邊的綺霞說:“你回去說我不餓。二少爺回來的時候,你請他立刻到二小姐屋里頭來!本_霞應(yīng)了一聲,便轉(zhuǎn)身走出去。

    翠環(huán)也不肯去吃飯,她和淑華兩人在房里陪伴淑英,她們繼續(xù)談了一些話。淑英的心境漸漸地平靜了些,也不再流淚了。翠環(huán)出去打了臉?biāo),淑英便坐起來揩了臉,然后去把頭發(fā)梳理一下。忽然覺英嚷著跳進房來;他笑嘻嘻地說:“二姐,你為什么不吃飯?今天菜很好。”淑英皺了皺眉,立刻板起臉,過了半晌才回答一句:“我不想吃!薄捌饺瘴野さR,你總不給我?guī)兔。今天你也挨罵了,我高興!庇X英揚揚得意地拍手說。

    淑英埋下頭不作聲。淑華看不過,厭惡地責(zé)斥道:“四弟,哪個要你來多嘴。你再說!薄拔腋吲d說就說。你敢打我。你今天沒有挨到罵就算是你運氣了!庇X英面不改色地笑答道。這時連翠環(huán)也看不慣了,她不耐煩地喚了一聲:“四少爺。”“什么事?”覺英掉頭看翠環(huán),依舊嬉皮笑臉地問道。

    “四少爺,請你不要說好不好?你看二小姐剛剛氣平了一點,你又來氣她,”翠環(huán)忍住氣正經(jīng)地說。

    “我不要你管。”覺英變了臉罵道。

    “四弟,你不給我滾開。哪個要你在這兒嚼舌頭?你不到書房讀書去,我去告三爸打斷你的腿!笔缛A站起來指著覺英叱罵道。

    “你去告,我諒你也不敢……”覺英得意地說。他還要說什么,忽然看見張氏陪著周氏走進房來,就閉了嘴,很快地溜出去了。張氏也不把覺英喚住責(zé)斥幾句,卻裝做不曾看見的樣子讓他走了出去。

    淑英站起來招呼周氏,臉上略帶一點羞慚。她看見她的大伯母和母親都坐下了,便也坐下,埋著頭不說話。

    “二姑娘,這回是你二哥害了你了,害得你白白挨了你爹一場罵,”周氏看見淑英的未施脂粉的臉和紅腫的眼睛,不覺動了愛憐,便帶著抱歉的口氣對淑英說。

    “也不能完全怪老二,二女自己也有不是處,不過她父親也太古板,”張氏客氣地插嘴說。

    “二姐那天明明先對三嬸說過,三嬸答應(yīng)她去的,”淑華先前受了張氏的氣,忍在心頭,這時因覺英剛剛來攪擾了一陣,弄得她心里更不舒服,忍不住搶白張氏道。

    張氏聽了這句意外的話,不覺受窘地紅了臉。她嗔怪地瞪了淑華一眼,并不理睬淑華。周氏在旁邊覺得淑華的話使張氏難堪,便責(zé)備地喚一聲“三女!弊柚顾僬f這類的話。

    “事情過了,也不必再提了。我看三弟過一會兒氣就會平的,”周氏敷衍張氏道,過后又對淑英說:“二姑娘,你也不必傷心了。以后舉動謹慎一點就是!笔缬⒌椭^含糊地答應(yīng)一聲,并不說什么。淑華不平似地噘著嘴,但也不說話。張氏卻在旁邊附和道:“大嫂說的是,”也囑咐淑英道:“二女,你要聽大媽的話。你爹以后不會再為難你的!笔缬⒁琅f垂著頭應(yīng)了一聲“是”,淚珠不由她管束地奪眶而出。她把頭埋得更低,不肯讓她們看見她的眼淚。

    周氏和張氏又談了一些不著邊際的閑話。淑英的眼淚干了,她便抬起頭來。她們以為她已經(jīng)止住了悲,她們的心也就放下了。淑英的心情她們是不會了解的。只有淑華還知道一點,因為淑華究竟是一個年輕人。

    周氏和張氏繼續(xù)著談話,她們對淑英、淑華兩人講了一些女子應(yīng)該遵守的規(guī)矩。她們講從前在家做小姐怎樣,現(xiàn)在做小姐又怎樣,講得淑華厭煩起來,連淑英也聽不進去。這時倩兒忽然進來說,王家外老太太來了,四太太請大太太和三太太去打牌,她們才收起話匣子走了。她們臨走時張氏知道淑華也沒吃早飯,還囑咐翠環(huán)去叫廚子做點心給淑英姊妹吃。

    淑華陪著淑英在房里談了一些閑話。等一會兒點心果然送來了,是兩碗面。淑華胃口很好地吃著。淑英起初不肯吃,后來經(jīng)淑華和翠環(huán)苦勸,才勉強動了幾下筷子。

    覺民在下午四點鐘光景才回家。他剛走到大廳上就遇見覺英同覺群兩人從書房里跑出來。覺英看見覺民便半嘲笑半恐嚇地說:“二哥,你們到公園里頭耍得好。姐姐同四妹都挨罵了。姐姐哭了一天,飯也沒有吃。連大哥也挨了爹的罵!庇X民吃了一驚,把嘴一張,要說什么話,但是只說出一個字,就閉了嘴驚疑參半地大步往里面走去。他走進拐門還聽見覺英和覺群的笑聲。他進了自己房間,放下書,站在寫字臺前沉吟了片刻,便到覺新的房里去。

    覺新正躺在床上看書。他等覺民回家等得不耐煩了,看見覺民進來,他又喜又惱,便坐起來。覺民先問道:“大哥,我剛才碰見四弟,他說什么你挨了三爸的罵……”“那還不是你闖的禍。”覺新不等覺民說完,便沉著臉責(zé)備地說了一句。

    “是不是到公園去的事情?”覺民驚愕地問。

    覺新點了點頭,語氣稍微和緩地答道:“就是這件事情。

    你也太冒失了,害得二妹好好地挨了一頓罵,四妹也挨了五嬸的罵。我平白無故地給三爸喊了去,三爸對著我罵了你半天,要我以后好好地管教你。你想我心里難不難過?“”那么你打算怎樣?“覺民壓下他的直往上沖的怒氣,淡淡地問了一句。

    “我?——”覺新受窘地吐了這個字,然后分辯地說:“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你不是說三爸要你管教我嗎?”覺民追逼地說。

    “我怎么管得住你?”覺新坦白地說,“不過——”他突然住了口,懇求般地望著覺民說:“二弟,我勸你還是去見見三爸,向他說兩句陪罪的話。這樣于大家都有好處。”覺民沉吟半晌,理直氣壯地答道:“我辦不到。大哥,我不是故意跟你作對,使你為難。不過我陪二妹到公園去并不是什么犯罪的事情。我實在沒有錯。我不去陪罪。我現(xiàn)在到二妹房里去看看!庇X民看見覺新臉上的痛苦的表情,知道覺新處境的困難,他也不愿意責(zé)備他的哥哥,就忍住氣走出了房門。

    覺民剛走出過道,看見沈氏同喜兒有說有笑地從花園里出來。他只得站住招呼沈氏一聲。沈氏愛理不理地把頭一動,只顧跟喜兒講話。喜兒不好意思地看他一眼,很有禮貌地招呼了一聲:“二少爺!鄙蚴线是戴孝期內(nèi)的打扮。喜兒卻打扮得齊整多了,頭發(fā)抿得又光又亮,還梳了一個長髻。圓圓的臉上濃施脂粉,眉毛畫得很黑,兩耳戴了一副時新的耳墜,身上穿著一件滾寬邊的湖縐夾襖。覺民短短地應(yīng)了一聲,也不說什么,就匆忙地走了。

    淑英的房里靜悄悄的。淑英、淑華和翠環(huán)三人在那里沒精打采地談話。淑英看見覺民,親熱地喚了一聲:“二哥”,眼淚不由她控制地流了出來。她連忙掉開頭去。但是覺民已經(jīng)看見了她的眼淚。淑華看見覺民進來,欣喜地說:“二哥,你來得正好。你也來勸勸二姐。她今天……”覺民不等淑華把話說完,便走到淑英身后,輕輕地撫著淑英的肩頭,俯下臉在淑英的耳邊溫和地說:“二妹,我已經(jīng)曉得了。你不要傷心。這不過是一點小小的挫折,不要怕它!笔缬杨^埋得更低一點,肩頭微微聳動了兩三下。淑華正要說話,卻不想被翠環(huán)搶先說了:“二少爺,你沒有看見,老爺今天的神氣真兇。連我也害怕!薄岸茫阌涀∥业脑,時代改變了!庇X民停了一下又鼓舞地對淑英說!澳悴粫龅矫繁斫隳菢拥氖虑椋覀儾粫屇愕玫矫繁斫隳菢拥慕Y(jié)局,F(xiàn)在的情形究竟和五年前、十年前不同了!痹掚m是如此說,其實他這時并沒有明確的計劃要把淑英從這種環(huán)境中救出來。

    覺民的聲音和言辭把淑英和淑華都感動了,她們并不細想,就輕易地相信了他的話。淑英向來是相信覺民的。在這個大家庭里她視作唯一的可依靠的人便是他。他思想清楚,做事有毅力,負責(zé)任——琴這樣對她說過,她也覺得琴的話有理。對于她,這個堂哥哥便是黑暗家庭中一顆唯一的星;這顆星縱然小,但是也可以給她指路。所以她看見覺民,心情便轉(zhuǎn)好一點,她的思想也不像迷失在窄巷中找不到出路了。她抬起頭帶著希望的眼光看了覺民一眼,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一些西洋小說的情節(jié)來到了她的心頭。她鼓起勇氣問道:“二哥,為什么我們就不能夠像外國女子那樣呢?你告訴我!薄澳鞘侨思見^斗的結(jié)果,”覺民不假思索地順口答道。他又問淑華道:“三妹,你看見四妹沒有?”淑華還未答話,淑英就關(guān)心地對淑華說:“三妹,你等一會兒去看看四妹。她挨了五嬸的罵,今天一天都沒有出來,不曉得現(xiàn)在怎樣了?”淑華爽快地答應(yīng)了。覺民看見他的話在淑英的心上產(chǎn)生了影響,便坐下來,慢慢地安慰她,反復(fù)地開導(dǎo)她。

    淑英終于聽從了覺民的話去吃午飯。她差不多恢復(fù)了平靜的心境,但是看見克明的帶怒的面容,心又漸漸地亂了?嗣魇冀K板著面孔不對她說一句話,好像就沒有看見她一般。飯桌上沒有人做聲。連覺人也規(guī)規(guī)矩矩地跪在凳子上慢慢地吃著,一句話也不敢講。丁嫂站在覺人背后照應(yīng)他,但是也不敢出聲。淑英感到一陣隱微的心痛,心里有什么東西直往上沖,她很難把飯粒咽下去。她勉強吞了幾口就覺得快要嘔吐了,也顧不得禮節(jié),便放下筷子低著頭急急地往自己的房間走去。翠環(huán)正在旁邊伺候,看見這情形著急起來,打算跟著去看她。翠環(huán)剛剛動步,就被克明喝住了?嗣鞔舐暶畹溃骸罢咀N也粶誓膫人跟她去!笔缬⒃诟舯诜坷锇l(fā)出了嘔吐的聲音。起初的聲音是空的,后來的里面就含了飲食。她接連吐了好幾口,嘔得緩不過氣來,正在那里喘息。飯廳里,眾人都沉著臉悄然地聽著。張氏實在不能夠聽下去了。她放下碗,憐憫地喚翠環(huán)道:“翠環(huán),你給二小姐倒杯開水去。”翠環(huán)巴不得太太這樣吩咐,她連忙答應(yīng)一聲,正要舉步走去,忽然聽見克明大喝一聲:“不準去!睆埵舷氩坏剿恼煞蛏踔敛唤o她留一個面子,她又氣,又羞。她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她也不說什么話,默默地站起來。

    “你到哪兒去?”克明知道張氏要到淑英的房里去,卻故意正色問道。

    “我去看二女,”張氏挑戰(zhàn)地說,便向著淑英的房間走去。

    “你給我站祝我不準你去。”克明立刻沉下臉來,怒容滿面地嚷道。

    張氏轉(zhuǎn)過身來。她氣得臉色發(fā)青,指著克明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你……今天——”她忽然閉了嘴,縮回手,態(tài)度立刻變軟了。她雖是依舊面帶怒容,卻一聲不響地規(guī)規(guī)矩矩坐到原位上去。

    “二女的脾氣都是你慣使了的。你看她現(xiàn)在連規(guī)矩也不懂得。她居然敢對我發(fā)脾氣。她連我也不放在眼睛里了。

    你還要慣使她。將來出什么事情我就問你!翱嗣鞣畔驴曜,對著張氏聲色俱厲地責(zé)罵道。

    張氏的臉部表情變得很快。她起初似乎要跟克明爭吵,但是后來漸漸地軟化了。她極力忍住怒氣,眼里含著淚,用悶住的聲音向克明央告道:“你不要再說好不好?王家太親母就在四弟妹屋里頭吃飯!笨嗣鞴徊蛔髀暳。他依舊板著面孔坐了片刻,才推開椅子昂然地往他的書房走去。

    張氏看見克明的背影在另一個房間里消失了,才向翠環(huán)做一個手勢,低聲催促道:“快去,快去!钡却洵h(huán)走了,她也站起,她已經(jīng)走了兩步,克明的聲音又意外地響起來。克明大聲在喚:“三太太。三太太!彼吐暠г沟溃骸坝衷诤啊

    難道為了一件小事情,你就安心把二女逼死不成?“她略一遲疑終于失望地往克明那里去了。

    翠環(huán)端了一杯開水到淑英的房里,淑英已經(jīng)嘔得臉紅發(fā)亂,正伏在床沿上喘氣。她從翠環(huán)的手里接過杯子,淚光瑩瑩地望著翠環(huán),訴苦般地低聲說:“你這么久才來!薄袄蠣敳粶饰襾,連太太也挨了罵。后來老爺走了,太太才喊我來的,”翠環(huán)又憐惜又氣惱地說。她連忙給淑英捶背。

    淑英漱了口,又喝了兩口開水,把杯子遞給翠環(huán),疲倦地倒在床上。她嘆了一口氣,自語道:“我還是死了的好!薄岸〗恪!贝洵h(huán)悲痛地叫了一聲。她壓不住一陣感情的奔放,就跪倒在踏腳凳上,臉壓住床沿,低聲哭起來。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二小姐,你不能夠死,你要死我跟你一路死!笔缬⒑瑴I微笑說:“你怎么說這種話?我不會就死的。你當(dāng)心,看把你的衣服弄臟,”淑英像愛撫小孩似地撫著翠環(huán)的頭,但是過后她自己也忍不住傷心地哭了。

    主仆二人哭了一會兒,不久淑華來了。淑華說了一些安慰的話。翠環(huán)雖然止了悲,但是淑英心上仍然充滿著陰云。后來淑英又嘔吐一次,說了幾句凄涼的話,惹得淑華也淌下淚來。

    覺民吃過午飯就到琴的家去了,劍云來時叫綺霞去請淑英、淑華讀英文。綺霞去了一趟,回來說是淑英人不大舒服,淑華有事情,兩個人今天都請假。劍云關(guān)心地問了幾句,綺霞回答得很簡單,他也就沒有勇氣再問下去。他惆悵地在覺民的窗下徘徊一陣,覺得沒有趣味,一個人寂寞地走了。

    淑華在淑英的房里坐了一點多鐘。她看見房間漸漸地落進黑暗里;又看見電燈開始發(fā)亮。屋子里還是冷清清的。沒有人來看淑英。連張氏也不來。她憤慨地說:“三嬸也太軟弱了。也不來看一眼!薄拔覀兲褪桥吕蠣敗@蠣斶@樣不講情理。我害怕二小姐會——”翠環(huán)帶了一點恐懼地說,“二小姐”以后的字被她咽下去了。她不敢說出來,恐怕會給淑英增加悲哀。

    淑英在床上發(fā)出了一陣低微的呻吟。她側(cè)身躺著,把臉掉向里面去。

    淑華略吃一驚。她一時也無主意,不知說什么話才好。后來她和翠環(huán)低聲交談了幾句,看見淑英在床上沒有動靜,以為淑英沉沉地睡去了。她想起自己還要去看淑貞,也不便久留,囑咐翠環(huán)好好地伺候淑英,就輕腳輕手地走出去了。

    翠環(huán)把淑英床上的帳子放了下來。淑英覺得頭沉重,四肢無力,心里也不舒服,便閉上眼睛迷迷糊糊地過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淑英覺得心里平靜了,不過四肢還是沒有氣力。她想到一些事情覺得心灰意懶,又不愿意到飯廳去看父親的臉色,索性稱病不起床,一直睡到下午。淑華、淑貞都來看她。覺新、覺民也來過。覺新的臉色蒼白可怕,他好像患過大病似的。淑貞的眼睛還有點紅腫,臉上依舊帶著畏怯的表情。覺民和覺新坐了一會兒就走了。淑華和淑貞一直留在淑英的房里。張氏不時過來看淑英。她要叫人去請王云伯來給淑英診病,淑英不肯答應(yīng)。張氏看見淑英也沒有重病的征象,知道不要緊,便把請醫(yī)生的意思打消了。克明聽說淑英有病,絲毫不動聲色。他甚至不到淑英的房里去一趟。吃早飯的時候,他板起面孔一聲不響,別人連一句話也不敢說。

    這情形淑英已經(jīng)從翠環(huán)的報告中知道了。她想:做父親的心就這么狠?她又是恨,又是悲。她再想到自己的前途,便看見陰云滿天,連一線陽光也沒有。覺民昨天說的那些話這時漸漸地在褪色。代替它們的卻是一些疑問。她仿佛看見了橫在自己前面的那許多障礙。她絕望了。她覺得自己只是一只籠中的小鳥,永遠沒有希望飛到自由的天空中去。她愈往下想,愈感到?jīng)]有辦法。她并不哭,她的眼淚似乎已經(jīng)干枯了。

    她躺在床上,心里非?仗。她左思右想,又想到陳家的親事。婉兒的那些話好像無數(shù)根鋒利的針一下子撒在她的臉上和身上。她全身都震動了。她不敢想那個結(jié)果。她想逃避。她在找出路。忽然鳴鳳的臉龐在她的眼前一亮。她的思想便急急地追上去,追到了湖濱,前面只是白茫茫的一片湖水。她猛省地吃了一驚,但是后來她就微笑了。她想:我也有我的辦法。她不能再靜靜地躺在床上,便坐起來。淑華們并不知道她的心情,還勸她多休息。她不肯答應(yīng)。她只說心里很悶,想到花園里去散散心。她堅持著要去,她們拗不過她,又看見她的精神還好,便應(yīng)允陪她到花園去。翠環(huán)伺候她到后房去梳洗。等她收拾齊整和淑華、淑貞、翠環(huán)同到花園去時,隔壁房里的掛鐘已經(jīng)敲過三點了。

    正是明媚的暮春天氣。藍色的天幕上嵌著一輪金光燦爛的太陽。幾片白云像碧海上的白帆在空中飄游。空氣是那么新鮮清爽。淑英走進天井,一股溫和的風(fēng)微微地迎面吹來,好像把生命與活力吹進了淑英的胸膛,而且好像把她心里的悲哀與怨憤一下子全吹走了似的,她感到一陣輕松。

    她們幾個人進了花園。里面的景物并沒有什么改變。只是在各處生命表現(xiàn)得更強烈一點。一切都向著茂盛的路上走。

    明艷的紅色和綠色展示了生命的美麗與豐富。花欣然在開放,蝴蝶得意地在花間飛翔,雀鳥閑適地在枝頭歌唱。這里沒有悲哀,也沒有怨憤;有的只是希望,那無窮的希望。

    淑華感到了肺腑被清風(fēng)洗凈了似的痛快。她低聲唱起《樂郊》來。淑貞一聲不響地偎在淑英的身邊。淑英也忘了先前的種種苦惱。她們信步走著,一路上談些閑話,不知不覺地到了晚香樓前面。出乎意料之外的,她們看見有人在天井里。那是克定夫婦和喜兒三個。他們坐在瓷凳上背向外面,有說有笑,好像很快樂似的,因此不曾注意到別人走來。

    淑英看見克定三人的背影,心里不大高興,她把眉頭微微一皺,回轉(zhuǎn)身往來時的路走去。淑華不大在乎地也跟著掉轉(zhuǎn)身子。她剛一動,就聽見后面有聲音在吩咐:“翠環(huán),裝煙倒茶!彼阏咀4洵h(huán)抬起頭去看聲音來的地方,不覺失聲笑了。那是鸚鵡在說話。翠環(huán)低聲罵了一句。

    克定們聽見鸚鵡的聲音,馬上掉過頭來看。沈氏先叫一聲“四女”,接著又喚“翠環(huán)”,淑貞遲疑一下便走了過去。翠環(huán)也只得過去了。淑華掉頭去看淑英。淑英正站在圓拱橋上看下面的流水。她很想馬上到淑英那里去。但是她又聽見沈氏在喚“三姑娘”,她只好走過去,跟沈氏講幾句話。她以為淑英會在橋上等候她。

    淑貞走過去就被她的母親留下了。沈氏又要翠環(huán)到外面去:第一,請四老爺、四太太到花園里打牌;第二,叫高忠進來在水閣里安好牌桌。翠環(huán)唯唯地應(yīng)著。她在聽話的時候,不住地側(cè)頭去看喜兒,對喜兒微笑,她覺得喜兒現(xiàn)在好看多了。喜兒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含羞帶笑地點一下頭,馬上就把臉埋下去。

    翠環(huán)只好往外面走了。她走過圓拱橋,淑英已經(jīng)不在那里。她看不見淑英的影子便往附近找去。她忽然注意到淑英在湖邊同一個男子一起走路。她看見背影認出他是劍云,便放心地走開了。

    淑英先前在圓拱橋上站了片刻,等候淑華她們。她埋頭去看下面的流水。水很明亮,像一面鏡子。橋身在水面映出來。她的頭也出現(xiàn)了。起初臉龐不大清晰,后來她看得比較清楚了,但是它忽然變作了另一個人的臉,而且是鳴鳳的臉。

    這張臉把新鮮的空氣和明媚的陽光都給她帶走了,卻給她帶回來陰云和悲哀:她的困難的處境和無可挽回的命運。她又一次落在絕望的深淵里,受種種陰郁的思想的圍攻。

    “二小姐,”忽然有人用親切的聲音輕輕喚道。淑英驚覺地抬起頭去看。陳劍云從橋下送來非常關(guān)切的眼光。她便走下橋去。

    “聽說你欠安,好些了罷,”劍云誠懇地問道。

    “陳先生,你怎么曉得的?我也沒有什么大病,”淑英半驚訝半羞慚地說。他沿著湖濱慢慢地走去。她也信步跟著他走。他們走過一叢杜鵑花旁邊,沿著小路彎進里面去。那一片紅色刺著他們的眼睛。他們把頭微微埋下。

    劍云驚疑地看了淑英一眼,見她雙眉深鎖,臉帶愁容,知道她有什么心事,便關(guān)心地說:“昨天我來了,喊綺霞請二小姐上課。說是二小姐欠安。我很擔(dān)心。今天我來得早一點,沒有事情,到花園里走走,想不到會碰見二小姐。我看二小姐精神不大好!薄岸嘀x陳先生,其實我是值不得人掛念的,”淑英感激地看了看劍云,她的臉上露出凄涼的微笑,嘆息似地說。

    劍云好幾次欲語又止,他十分激動,害怕自己會說出使她聽了不高興的話。他極力控制自己,要使他的心歸于平靜。

    他幾次偷偷地看淑英,那個美麗的少女低下頭在他的旁邊走著。瓜子臉上依舊籠罩著一片愁云。一張小嘴微微張開,發(fā)出細微的聲息。她走到一株桂樹下面,站住了。樹上一片葉子隨風(fēng)落下,飄到她的肩上粘住了。她側(cè)臉去看她的左肩,用兩根指頭拈起桂葉往下一放,讓它飄落到地上。他看見這情形,同情、憐惜、愛慕齊集到他的心頭,他到底忍不住,冒昧地喚了一聲:“二小姐!笔缬(cè)過臉來。兩只水汪汪的鳳眼殷殷地望著他,等著他講下去。

    他忽然膽怯起來,方才想好的一些話,這時全飛走了。他努力去尋找它們。她的脈脈注視的眼光漸漸地深入到他的心里,這眼光似乎看透了他的心,而且把他的心攪亂了。他極力使自己的心境平靜。但是他的注意力被她的眼光吸引去了。

    他只覺得她的眼光在他的臉上盤旋,盤旋。于是那一對眼睛微微一笑。充滿善意的微笑鼓舞了他,他便大膽地問道:“二小姐,你為什么近來總是愁眉不展?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可不可以告訴我?讓我看看我可不可以給你幫忙!边@些親切的、含著深的關(guān)心的話是淑英不曾料到的。她起初還以為劍云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要跟她商量,她以為他的哀愁與苦悶不會比她有的少。所以她預(yù)備著給他一點點同情和安慰。現(xiàn)在聽見這些用顫動的調(diào)子說出來的話,她知道它們是出自他的真心,不含有半點虛偽的感情。在絕望深深地壓住她、連一點不太堅強的信念也開始動堯許多人都向她掉開了臉、她陷在黑暗的地窖中看不見一線光明的時候,聽見這意外親切的話,知道還有一個人這么不自私地愿意給她幫忙,她很感動,不能夠再隱瞞什么了。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悲聲說了一句:“陳先生,你是曉得的!彼倘桓屑に,但是她并沒有依靠他的心思。她想:他是一個同她一樣的沒有力量的人。他自己就沒有辦法反抗命運。她和她的堂哥哥堂妹妹們平時提到他總要帶一種憐憫的感情。

    “那么還是陳家的親事?”劍云低聲問道。

    淑英默默地點了點頭。

    “那是以后的事情,我想大哥和覺民總有辦法,”劍云極力忍住悲痛做出溫和的聲音說。

    淑英無可奈何地嘆一口氣,過了片刻她才搖搖頭答道:“我看也不會有辦法。他們固然肯給我?guī)兔,但是爹的脾氣你是曉得的。為了去公園的事情他昨天大發(fā)脾氣,到今天還不理我。到底還是該我去賠罪。陳先生,你想我以后的日子怎么過!彼]了嘴,但是那余音還帶了嗚咽在劍云的耳邊飄來飄去,把他四周的空氣也攪成悲哀的了。這種空氣窒息著他。

    他又是恐懼,又是悲痛,又是煩愁,又是驚惶。然而有一個念頭凌駕這一切,占據(jù)著他的腦子。那就是關(guān)于她的幸福的考慮。他把她當(dāng)作在自己的夜空里照耀的明星。他知道這樣的星并不是為他而發(fā)光的。但是他也可以暗暗地接受一線亮光。他有時就靠著這亮光尋覓前進的路。這亮光是他的鼓舞和安慰。這是他的天空中的第二顆星了。從前的一顆仿佛已經(jīng)升到他差不多不能看見的高度,而照耀在另一個世界里。他能夠正眼逼視而且把他的憧憬寄托在那上面、能夠在那上面馳騁他的幻想的,就只有這一顆。她是多么純潔、美麗。他偷偷地崇拜她。他甚至下決心要把他的渺小的生命犧牲,只為了使這星光不致黯淡。她占著他的全部思想中的最高地位,她的愁容、她的嘆息、她的眼淚都會使他的心發(fā)痛,都會像火焰一般地熬煎著他的血,都會像苦刑一般地折磨著他。但是這些她都不知道。她平常給他的不過是普通的同情。他的心情她是不了解的。然而她今天這些微小的舉動都被他一一記在心上。她先前立在橋上俯下頭看湖水的姿態(tài),這時伴著她的絕望的話語來絞痛了他的心。他忍不住悲聲痛惜地說(聲音依舊不高):“二小姐,你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你應(yīng)該明白:你跟我不同。我這一輩子是沒有希望的了。你的前程是遠大的。你當(dāng)知道憂能傷人,你不該白白地糟蹋你的身體。你縱然不為自己想,你也應(yīng)當(dāng)想到那些對你期望很殷的人!笔缬⒚銖娨恍Γ洲q似地說:“其實我哪兒值得人期望?

    我比琴姐不曉得差了若干倍。像我這種人活也好死也好,對別人都是一樣的。“她咬了咬嘴唇皮,看見旁邊樹下有石凳,便走去坐下。她摸出手帕輕輕地在眼角、鼻上擦了擦。

    劍云看見這個舉動,知道她又快落淚了,他心里十分難過,便急不擇言地說:“我決不會的,我決不會的!彼R上覺得自己把話說得太明顯,而且有點冒失,恐怕會引起她見怪,他不覺紅了臉,一時接不下去。他站在她斜對面一塊假山旁邊,身子倚著山石,不敢正眼看她。

    淑英忽然抬起頭帶著深的感激去看劍云。她的愁云密布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線陽光。她似乎帶著希望微微地一笑。但是很快地這笑容又消失了,她失望地埋下頭去。她懇切地說:“陳先生,我不曉得應(yīng)該怎樣說。你的好意我是不會忘記的。

    不過你想想看,像我這個十七八歲的女子,一點本事也沒有,平日連公館門也少出過。我怎么能夠違抗他們,不做他們要我做的事,我本來也不情愿就這樣斷送了自己的一生。有時候我聽了二哥、琴姐的勸,也高興地起了一些幻想,也想努力一番。但是后來總是發(fā)覺這只是一場夢。事情逼得一天緊似一天。爹好像要逼死我才甘心似的!啊彼馈白执掏戳藙υ频男,使他的自持的力量發(fā)生動遙他的眼前又現(xiàn)出了她在橋上埋頭凝視湖水的姿態(tài)。而且她方才的表情他也看得很清楚:她起初似乎相信他可以給她一點幫助,她懷著絕望的心情向他求救,所以她那樣看他,她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但是后來她明白他并沒有那種力量,他不能夠給她幫一點忙:因此她又失望地埋下了頭。他這一想更覺得心里難受,同時還感到負罪般的心情。他暗暗地責(zé)備自己。他向前走了一步,帶著悲痛與悔恨對淑英說:”二小姐,我自然是一個卑不足道的人,不過我請你相信我的話。我剛才看見你站在橋上望著湖水出神。我有一個猜想,說不定我猜錯了,不過請你不要見怪。你是不是也想在湖水里找尋歸宿?你不應(yīng)該有那種思想。你不應(yīng)該學(xué)……鳴鳳那樣。就像我這種人,明知道活下去也沒有一點好處,我也還靦然活著。

    何況你聰明絕世的二小姐。你為什么不可以做到琴小姐那樣呢?……“”我哪兒比得上琴姐?她懂得好多新知識,她進學(xué)堂,她又能干,又有膽量……“淑英不等劍云說完,就迸出帶哭的聲音插嘴說。

    “但是你也可以進學(xué)堂,學(xué)那些新知識……”劍云激動地接下去說。這時忽然從后面送過來喚“二姐”的聲音。淑華走來找尋淑英,她看見他們在那里談話,便遠遠地叫起來:“二姐,我到處找你,你原來在這兒!笔缬⑦B忙揩去臉上的淚珠,站起來。劍云看見這情形,知道他們的談話不能夠這樣繼續(xù)下去了。但是他直到現(xiàn)在還不曾把他的本意告訴她,他又害怕她以后還會采取那個絕望的步驟。他縱然不能阻止她,他也應(yīng)該給她一個保證,使她相信還有一個人愿意犧牲自己的一切來給她幫忙。所以他終于不顧一切急急地對她說:“二小姐,你千萬不要走那條絕路。請你記住,倘使有一天你需要人幫忙,有一個人他愿意為你的緣故犧牲一切!彼谋砬槭謶┣。但是他說得快而且聲音低,加以淑英的注意又被淑華的喚聲打岔了,所以淑英終于不曾聽清楚他的含有深意的話而了解其意義。但是淑英仍然在暗中深深地感激他的好心,這個劍云也不曾知道。

    “真討厭。我不得不跟五嬸敷衍幾句,一回頭就找不見你了。二姐,你為什么不等我?”淑華走過來,帶笑地大聲說,臉紅著,額上滿是汗珠,她正在用手帕揩臉。

    淑英抬起頭憐惜地看了淑華一眼,低聲說了一句:“你何苦跑得這樣,”又把頭埋下去。

    淑華知道淑英又被那些不愉快的思想壓倒了。她看見劍云悄然立在假山旁邊,臉色十分蒼白,好像受到了什么可怕的打擊似的。她想他們兩個人一定交談了一些話,談話的內(nèi)容她自然不知道。不過劍云也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而且是出名的悲觀派。她以為一定是他的話引動了淑英的哀愁。她無法打破這沉悶的空氣,便故意笑謔地責(zé)備劍云道:“陳先生,你對二姐說了些什么話?二姐先前明明有說有笑的,現(xiàn)在成了這種樣子。你要是欺負她,我可不依你。”劍云還不曾答話,淑英卻抬起頭插嘴說:“三妹,你不要冤枉人。我在想我自己的事情!薄笆俏也缓。我不該向二小姐問這問那,觸動了二小姐的愁思,”劍云抱歉地接著說。

    “哪兒的話?陳先生,我還應(yīng)該多謝你開導(dǎo)我,”淑英聽見劍云的話,頗感激他對她的體貼,便誠懇地說。

    淑華不再讓他們談下去,她想起另一件事情,連忙催促道:“我們快點走,等一會兒五爸他們就會來的,他們要到水閣去打牌。五爸真做得出來,把五嬸和喜兒兩個都帶到花園里頭!薄艾F(xiàn)在應(yīng)該喊喜姑。

    “我偏要喊她做喜兒!笔缛A氣憤地說,“只有五嬸一個人受得祝四妹真倒楣。原說她跟我們一起到花園里頭來耍,卻不想碰到五爸他們,給他們留下了,去聽他們說那種無聊話。”“五爸平日總不在家,怎么今天倒有興致到花園里頭來耍?”劍云覺得奇怪地說。

    “你不曉得,五爸自從把喜兒收房以后,有時候白天也在家里。五爸這個人就是愛新鮮!笔缛A輕蔑地說。這時她聽見后面響起腳步聲,她回頭一看,見是高忠和文德兩人朝這面走來,便對淑英和劍云說了一句:“我們快走!彼麄儎由硗w那面去了。

    高忠和文德的腳步雖快,但是他們看見淑英姊妹在前面走,不便追上去,只得放慢腳步跟在后面,等著淑英們經(jīng)過水閣往草坪那面去了,他們才走進水閣里去安置牌桌。

    淑英和淑華、劍云兩人在各處走了一轉(zhuǎn),身上漸漸發(fā)熱,又覺得有點疲倦,后來翠環(huán)來找她,她便帶著翠環(huán)一道出去了,并且向劍云告了假,說這晚上不上英文課。

    淑華和劍云還留在花園里閑談了一陣。淑華在午飯前便跟著劍云讀畢了英文課,讓劍云早早地回家去了。

    晚上周氏從周家回來,淑華去看她,聽見她說起外婆明天要帶蕙表姐、蕓表姐來玩。周氏想留蕙、蕓兩姊妹多住幾天。她還說:“蕙姑娘的婚期已經(jīng)擇定,就在下個月初一。外婆這次來順便商量商量蕙姑娘的事情,大舅也要請你去幫忙!边@些話是對覺新說的。他卻仿佛沒有聽見,垂著頭沉吟了半晌,才抬起頭說:“幫忙自然是應(yīng)該的。我盡力去辦就是了。不過我曉得蕙表妹對這樁親事很不情愿,聽說新郎人品也不好。想起來我心上又過不去!薄鞍,這種事情不必提了。這都怪你大舅一個人糊涂。他太狠心了。連外婆也無法可想,只苦了你蕙表妹,”周氏嘆息地說。

    “我真不明白。既然蕙表姐、外婆、大舅母都不愿意,為什么一定要將就大舅一個人?明明曉得子弟不好,硬要把蕙表姐嫁過去,豈不害了她一輩子?”淑華聽見繼母的話,心里很氣惱,忍不住插嘴說。

    “現(xiàn)在木已成舟了,”周氏嘆息地說,她把一切不公平的事情全交付給命運,好像她自己并沒有一點責(zé)任似的。她覺得心里略為輕松了。

    覺新不說什么,臉上現(xiàn)出痛苦的表情。淑華不滿意地搖搖頭。她又想起淑英的遭遇,覺得悲憤交集,忍不住咬著牙齒憤恨地說:“我不曉得做父親的為什么總是這樣心狠?他們一點也不愛惜自家的女兒。這樣不把女兒當(dāng)作人看待。”周氏嗔怪地瞅了淑華一眼,覺新也不理睬她。但是淑華并不覺得自己說錯了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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