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春》第十七章在線閱讀
周老太太當(dāng)晚回家去了。蕙、蕓兩姊妹就留在高家,蕓和淑華同睡,蕙卻睡在淑英的房里。
第二天早飯后覺新坐了轎子到西蜀實(shí)業(yè)公司事務(wù)所去。
他在辦公室里坐了兩個多鐘頭。王收賬員來向他抱怨近兩個月收租的困難,商店老板都說生意清淡,不肯按時繳納房租。
王收賬員剛走。黃經(jīng)理又咳著嗽捧著水煙袋進(jìn)來了。黃經(jīng)理又批評王收賬員不認(rèn)真收租,要他規(guī)勸王收賬員以后努力工作。覺新心平氣和地跟黃經(jīng)理談了一陣話,說得黃經(jīng)理滿意地摸著八字胡直點(diǎn)頭。黃經(jīng)理走了以后,一家商店的老板來找他談縮小門面的事。接著克定來吩咐他代買幾部前三四年出版的文言小說。他好容易把這些人全打發(fā)走了,一個人清清靜靜地辦了一些事情,就鎖好寫字臺的抽屜,走到商業(yè)場后門,坐上轎子到周家去了。
周公館里顯得很忙亂。左邊廂房內(nèi)地板上堆了許多東西,大半是新買來的小擺設(shè),還用紙包著。有的包封紙被拆開了,洋燈罩、花瓶等等露了一部分在外面。覺新的大舅父周伯濤俯在案上開列應(yīng)購物品的單子。大舅母陳氏和二舅母徐氏站在旁邊貢獻(xiàn)意見。她們說一樣他寫一樣,有時他自己也想出什么覺得對就寫下了。枚少爺怯生生地站在另一邊旁觀著他們做事情,不敢動一下。仆人進(jìn)房來,又匆忙地跑出去,剛走到窗下,便聽見主人在房里大聲呼喚。
覺新走進(jìn)左邊廂房。周伯濤看見他連忙站起來,黑瘦無光彩的臉上露出笑容歡迎道:“明軒,你來得正好。”兩位舅母也轉(zhuǎn)過身來招呼他。覺新給他們請了安,又跟枚少爺打了招呼,便問起“外婆在上房嗎?”他得到回答以后又到右上房去,給周老太太請安。周伯濤陪著覺新去。覺新在周老太太房里坐了一會兒,談了幾句閑話,便跟著周伯濤回到左邊廂房。陳氏和徐氏拿著一本簿子在清點(diǎn)堆在屋角的那些物品,由枚少爺一件一件地拿起來拆開封皮給她們看了,然后包封好放在一邊。陳氏看見覺新進(jìn)來,便得意地對覺新說:“大少爺,你來看我們買的東西。請你看看買得對不對?”覺新只得賠笑地走過去。這里有洋燈、花瓶、筆筒、碗盞等等,式樣很多,質(zhì)料也各別,但都很精致。覺新看一樣贊一樣,看完了知道缺少的物品還很多。他們又把方才寫的購物單給他看。他也有些意見,都告訴了他們。他同他們商量了許久,最后算是把購物單寫完全了。覺新答應(yīng)擔(dān)任購買一部分的東西。周伯濤吩咐陳氏到左上房去搬出三封銀圓交給覺新,這是用皮紙包好的,每封共有壹圓銀幣一百個。覺新把它們放在皮包里,便告辭回去。他們留他在這里吃午飯,他卻找到一個托辭道謝了。他答應(yīng)第二天再來。
周伯濤和枚少爺把覺新送出去。周伯濤剛剛跨出大廳,忽然聽見周老太太在喚他,便道了歉先走進(jìn)去,要枚少爺送覺新上轎。枚少爺看見他的父親進(jìn)去了,旁邊又沒有別人,仆人、轎夫等跟他們離得并不很近,不會聽見他們的低聲談話,便挨近覺新聲音顫抖地輕輕說道:“大表哥,我有些話想跟你談?wù)。你二天來時,到我屋里頭坐坐!庇X新驚訝地望著枚少爺?shù)那喟咨氖菽槪貉燮ご怪劬]有一點(diǎn)眼神,連嘴唇上也毫無血色;兩眼不停地眨動,好像受不住覺新的注視;頭向前俯,他雖然只有十六歲,背都有點(diǎn)駝了。覺新不覺憐憫地問道:“你有什么事情?不太要緊嗎?何不現(xiàn)在就說?”覺新還希望自己能夠給他幫一點(diǎn)忙。
“下回說罷,”枚少爺膽怯地推諉道。過后他忽然紅了臉,鼓起勇氣用很低的聲音說:“爹管得太嚴(yán)。我有時只得偷偷看點(diǎn)閑書。心也讓看閑書看亂了。有時整晚睡不著覺,有時睡得還好,半夜里又讓……夢遺弄醒了。我怕得很。我不敢對爹說。近來我又常常干咳……”他愈說愈激動,后來有點(diǎn)口吃了。他似乎還有許多話想說出來,但是他忽然低聲噓了一口氣,消極地說:“下回再說罷。”覺新站住聽枚少爺講話。他很感動,便更加注意地聽著。
枚少爺忽然緊緊地閉了口。他倉卒間隨便說了兩句安慰的話:“枚表弟,你不要著急,這多半不要緊。你以后留心點(diǎn),不要再有那種……”他在這里省去幾個字,但是他相信枚少爺一定能明白他的意思。他預(yù)備上轎了,但又站住,帶著嚴(yán)肅的表情警告地對枚少爺說:“你應(yīng)該請醫(yī)生來看,這樣下去是不行的。我想還是對大舅說了好!薄安唬闱f不要對爹說,爹曉得一定會罵我,”枚少爺?shù)哪樕虾鋈滑F(xiàn)出恐怖的顏色,他驚恐地阻止道。
覺新知道周伯濤的性情,覺得枚少爺?shù)暮ε乱灿欣怼K芡檫@個孩子,卻又沒有辦法幫助枚少爺。他便隨口勸道:“你最好多到街上走走,就到我們家里也好。關(guān)在屋里頭太久了,對于身體很不好!泵渡贍攪@了一口氣低聲答道:“唉,我何嘗不曉得?可是爹不準(zhǔn)我出門。爹要我在家里溫書。不過爹又說等姐姐出嫁以后讓我到你們家里搭館去!庇X新把眉頭微微一皺,也沒有別話可說,略略安慰幾句便告辭上轎走了。
覺新坐在轎子里面一路上就想著枚少爺?shù)氖虑。他愈想愈覺得心里難過。他在枚少爺?shù)纳砩峡床灰娨痪希望。這個年輕的人境遇甚至比他的更壞。他至少還有過美妙的夢景。他至少還有過幾個愛護(hù)他的人。他至少在那樣年紀(jì)還大膽地思想過。這個年輕人什么也沒有。冷酷、寂寞、害怕,家庭生活似乎就只給了他這些。“爹管得太嚴(yán),”“我怕得很,”這兩句話包括了這個十六歲孩子的全部生活。沒有一個人向這個孩子進(jìn)一點(diǎn)勸告或者給一點(diǎn)安慰,F(xiàn)在這個孩子懷著絕望的心情來求助于他,他卻只能夠束手旁觀,讓這個孩子獨(dú)自走向毀滅的路。看著一個年輕的生命橫遭摧殘,這是很難堪的事,何況他自己的肩上已經(jīng)擔(dān)負(fù)了夠多的悲哀。他左思右想,總想不出一個頭緒。好像迷失了路途,他到處只看見黑暗,到處都是絕望。他的心越發(fā)冷了。
轎子進(jìn)了高公館,在大廳上停下來。一陣吵罵聲把覺新喚醒了,他才知道已經(jīng)到了自己的家。他沒精打采地走出轎子,看見帶淑芳的楊奶媽掙紅著臉,指手動腳地跟高忠大聲相罵。她站在大廳上,她的衣襟敞開,一只xx子露在外面,像是剛剛喂過淑芳的奶似的。高忠也不肯示弱,他從門房里跳出來,在天井里跳來跳去。他只穿了一件汗衫,袖子挽得高高的,光頭上冒著汗珠,口里噴著唾沫。他一面叫罵,一面向楊奶媽揮著拳頭。他罵道:“你這個妖精,你這個監(jiān)視戶.四老爺歡喜你,我老子倒不高興嫖你……”三房的仆人文德在旁邊勸高忠少講兩句,高忠不聽他的話,只顧罵下去。
楊奶媽嘶聲叫起來:“你挨刀的,短命的,龜兒子,你不得昌盛的,絕子絕孫的。你打老娘的主意,碰到了釘子,你就造謠言血口噴人。好,你會說,我們就去見四老爺去……”她又羞又氣,臉掙得通紅,兩步跳下石階要去抓高忠的衣服。高忠毫不退縮,抄著手雄赳赳地站在那里。楊奶媽剛剛撲到高忠的身上,高忠用力一推,楊奶媽倒退了兩步。但是她立刻又撲過去。高忠的手快要打到她的臉上,卻被在旁邊看熱鬧的仆人、轎夫、女傭們攔住了。王嫂同錢嫂拉開了楊奶媽,趙升同文德兩個拉開了高忠。淑芳在大廳上書房門口石級旁邊跌倒了,哇哇地哭起來。
“楊奶媽,七小姐跌倒了,你快去抱她。”何嫂看見淑芳跌倒,便在后面高聲喚著楊奶媽。楊奶媽并不理會,卻掙扎著要去打高忠。何嫂便自去抱起了淑芳,一面給她揩眼淚。
書房里覺英、覺群、覺世們讀書的聲音也被楊奶媽的叫罵聲掩蓋了。高忠越罵話越難聽。楊奶媽罵不過就大聲哭起來。王嫂在旁邊勸她。
覺新本來想罵他們幾句,制止這場吵架。但是他忽然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不住地往上沖,他只是發(fā)嘔。他也不說話,靜悄悄地跨過拐門進(jìn)里面去了。
出乎覺新的意料之外,他走到自己的房門口,就聽見里面有人談話的聲音。他把門簾揭開,一股檀香氣味送到他的鼻端。他一眼便看清楚了房里幾個人的面貌。不愉快的思想離開了他。他驚喜地說:“難得你們都在這兒!薄拔覀兛腿硕紒睚R了。你當(dāng)主人的有什么東西待客?快說!笔缛A大聲笑道。她坐在寫字臺前面的活動椅上。
“三妹,你不也是主人嗎?你不好好地招待蕙表姐、蕓表姐,卻要等我回來,”覺新說了上面的話,不等淑華再說,就走到方桌前面,走近蕙的身邊。他關(guān)心地望著蕙說:“我到你們家里去過了!薄捌艣]有吩咐什么嗎?大家都忙罷,”坐在方桌另一頭的蕓問道。
“沒有,”覺新略略搖搖頭。他忽然注意蕙在看他,這是充滿著信賴和感謝的眼光。他心里微微震動一下,過后把眉頭一皺,焦慮地對蕙說:“只是枚表弟……”“枚弟有什么事?”蕙驚疑地插嘴問道。
覺新沉吟一下,然后搖頭說:“沒有什么。不過他的身體不大好,平日應(yīng)該多多留心。他又害怕大舅,他即使有心事也不敢讓大舅曉得。”“枚弟這個人也沒有辦法。年紀(jì)不小了,卻沒有一點(diǎn)男子氣!笔|在旁邊插嘴說。
“枚弟有什么心事?大表哥,他對你說過嗎?”蕙擔(dān)心地低聲追問道。
“他沒有說什么,這只是我一個人的猜想!庇X新連忙逃遁似地說。
蕙不作聲了。淑華卻纏著覺新說笑話。蕓也講了一兩句。
過了一會兒蕙忽然喚聲“大表哥”,接著懇求地說:“枚弟好像有什么病似的。爹待他又太嚴(yán),不會體貼他。他一個人也很可憐。你有空,請你照料照料他。你的話他會聽的!鞭サ那笾难酃庠谟X新的臉上停留了許久,等候他的回答。
覺新知道自己對枚表弟的事情不能夠盡一點(diǎn)力,但是他看見蕙的殷殷求助的樣子,又不忍使她失望。他想:他對她的事情不曾幫過一點(diǎn)忙,卻讓她獨(dú)自去忍受慘苦的命運(yùn),難道現(xiàn)在連這一點(diǎn)小小的要求他也還必須在口頭上拒絕她么?
同情使他一時忘了自己,同情給了他勇氣。他終于用極其柔和的聲音安慰蕙道:“你放心,只要我能夠,一定盡力給他幫忙!彼驮谵ヅ赃呉话烟僖紊献铝。
蕙感動地微微一笑。愉快的顏色給她的臉涂上了光彩。她對覺新略略點(diǎn)頭,輕輕地說了一句:“多謝你!笔缛A在跟蕓講話,她的座位正對著門。她看見門簾一動,覺民安閑地走進(jìn)房來,便問道:“二哥,琴姐呢?”“我替你們請過了,她明天一定來,”覺民帶笑地回答。
“怎么今天不來?”淑華失望地說。
“她今天有點(diǎn)事情,人又不大舒服。橫豎她們學(xué)堂后天放假,她明天來也可以住一天,”覺民安靜地解釋道。
“琴姐明天什么時候來?最好早一點(diǎn),”淑貞眼巴巴地望著覺民,好像要在覺民的臉上看出琴的面影一般,她著急地說。
“琴姐明天來,我們一定要罰她。這兩天叫我們等得好苦。今天還不來。二哥,是你不好,你把琴姐請不來,我們不依你!笔缛A抱怨道。
“這的確要怪二哥,琴姐素來肯聽二哥的話,”淑英抿嘴一笑,插嘴說。
“是呀。如果二哥要她今天來,她今天也會來的,”淑華接口挖苦覺民道。但是她馬上又故意做出省悟的神氣更正道:“不對,應(yīng)當(dāng)說二哥愛聽琴姐的話。二哥素來就害怕琴姐。”蕓把兩只流動的眼睛天真地望著覺民的臉,她感到興趣地微笑著,鼓動般地說:“二表哥,她們既然這樣說,你立刻就去把琴姐請來,給她們看看你是不是害怕琴姐。”“奇怪,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為什么要我去請?蕓表妹,怎么你也這樣說?”覺民故意做出不了解的神氣,驚訝地四顧說。
蕓抿嘴一笑,她的圓圓的粉臉上露出一對酒窩,她答道:“她們都這樣說。”“二哥,你不要裝瘋。各人的事各人明白。真不害羞。還要賴呢!笔缛A把手指在臉頰上劃著羞覺民。
淑英笑了,蕓笑了,淑貞也笑了。蕙和覺新的臉上也露出微笑。蕙不久便收斂了笑容短短地嘆一口氣,低聲對覺新說道:“我真羨慕你們家里的姊妹,她們多快樂!薄傲w慕”兩個字把覺新的心隱隱地刺痛了。這像是譏刺的反語。然而他知道蕙是真摯地說出來的。連這樣的生活也值得羨慕。單從這一點(diǎn)他也可以猜想到這個少女的寂寞生活里的悲哀是如何地大了。她簡直是他的影子,也走著他走過的路。他知道前面有一個深淵在等候她。但是他無法使她停住腳步。其實(shí)他這時也不曾想到設(shè)法使她停住腳步的事。他只有一個思想——他們兩人是同樣的苦命者。他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希望——希望一種意外的力量從天外飛來救她。但是希望很快地就飛過去了。剩下來的只有慘苦的命運(yùn)。淚水突然打濕了他的眼睛。他的眼光穿過淚水在她那帶著青春的美麗的臉上停留了片刻。他的臉上起了痛苦的痙攣,他低聲對她說:“你不要這樣說,我聽了心里很難過!鞭ハ氩坏接X新會說出這樣的話。她驚奇地看他一眼。她的心也禁不住怦怦地跳動起來。這過分的關(guān)心,這真摯的同情把她的心攪成了軟綿綿的,她沒有一點(diǎn)主意。她先紅了臉,然后紅了眼圈。她埋著頭半晌說不出一句話,兩只手只顧揉著一方手帕。
“二姐,你看,大哥不曉得跟蕙表姐說些什么話,一個埋著頭不作聲,一個眼里盡是淚,”淑華轉(zhuǎn)動一下椅子,把頭靠近淑英的臉,忍住笑在淑英的耳邊低聲說。
淑英隨著淑華的眼光看去,她不知道覺新同蕙在講些什么,然而這情形卻使她感動。她不想笑,而且也不愿意讓淑華說話嘲笑他們。她搖搖頭攔阻淑華道:“讓他們?nèi)フf罷,不要打岔他們。”淑華碰了一個釘子,覺得有點(diǎn)掃興,但是她再留意地看了覺新一眼,她自己的心也軟了,她便不再提這件事情。
覺民站在寫字臺后面跟蕓講話。蕓坐在淑華的斜對面。她一面講話,一面也能看見淑華的動作。蕓是一個很聰明的女子,她略為留心便猜到了淑華的心思。她自然愛護(hù)她的姐姐。
她害怕淑華真的嚷起來跟蕙開玩笑,便趁著覺民閉口,連忙喚了聲:“三表妹”。
“嗯,”淑華答應(yīng)道。她看見蕓沒有馬上開口,便問道:“蕓表姐,什么事?”蕓找不出話來回答淑華。她遲疑一下,忽然瞥見寫字臺上的檀香盒子,便順口說:“檀香點(diǎn)完了,請你再印一盒罷。”淑華還未答話,淑英便站起來把一只手搭在淑華的肩頭說:“你讓我來印罷。”“也好,”淑華說,便站起讓淑英坐下,她自己站在椅子背后。淑英把檀香盒子移到面前,取下上面的一層,剛剛拿起小鏟子,綺霞和翠環(huán)兩人便進(jìn)房來請眾人去吃午飯。淑英和淑貞自然回各人的房里去。淑英帶著翠環(huán)走了。淑貞戀戀不舍地獨(dú)自走回右?guī)咳。分別的時候她們還同淑華們商量好晚上在什么地方見面。
這個晚上覺民關(guān)在房里寫文章,預(yù)備功課。覺新到桂堂旁邊淑英的房里去坐了一點(diǎn)多鐘,同幾個妹妹談了一些過去的事情。后來克明喚他去商量派人下鄉(xiāng)收租的事,他便離開了她們。以后他也不曾再去,他以為她們姊妹們談心,沒有他在中間,也許更方便。
覺新回到自己的房里,時候還早,電燈光懶洋洋地照著這個空闊的屋子。在屋角響著老鼠的吱吱的叫聲。他把腳在地板上重重地頓了兩下,于是一切都落在靜寂里了。他起初想:海臣大概睡得很熟了,便走進(jìn)內(nèi)房去。床上空空的沒有人影。他這才恍然記起:海臣已經(jīng)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了,便低聲嘆了一口氣。他呆呆地望著空床,過了半晌又無精打采地走到外房去。
方桌上放著“五更雞”,茶壺煨在那上面,是何嫂給他預(yù)備好了的。他走到寫字臺前,坐在活動椅上,順便拿起桌上一本新到的《小說月報(bào)》,看了兩頁,還不知道書上寫的是什么。他實(shí)在看不下去,便放下書,靜靜地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后來就俯在寫字臺上睡著了。直到何嫂給他送宵夜的點(diǎn)心來時才把他喚醒。他疲倦地說了一句:“你端給二少爺吃罷!苯稚系亩屄曧懥。他聽著這令人驚心的鑼聲。他甚至半癡呆地?cái)?shù)著。何嫂把點(diǎn)心端走了。不久她又回來,殷勤地給他倒了一杯茶放在他的手邊。他看見何嫂,不禁又想起海臣,但是當(dāng)著何嫂的面,他也不曾流淚。等何嫂走出了房間,他才取出手帕頻頻地揩眼睛。后來他覺得枯坐也乏味,便到內(nèi)房去拿出一副骨牌來,仍然坐在寫字臺前,一個人“過五關(guān)”解悶。
他懶洋洋地玩著牌,老是打不通第五關(guān)。他愈玩愈煩躁。
后來電燈滅了。他早就聽見電燈廠發(fā)出的信號——那凄慘的汽笛。方桌上有洋燭插在燭臺上,他也不去把它點(diǎn)燃。電燈光一滅,房間并不曾落在黑暗里,月光從窗戶照進(jìn)來,桌上、地上都映著鏤花窗帷的影子。月光甚至偎倚在他的身上。他靜靜地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忽然站起來。他想到花園里去走走。
覺新走進(jìn)了花園。他看見月洞門微微掩著,沒有加上門閂。他有點(diǎn)奇怪:什么人這時還到花園去?他也信步往里面走去。
這晚月色甚好。覺新的心也被這月夜的靜寂牽引去了。他一路上只顧觀看四周景物,不知不覺地走入竹林里面。他快要走完竹林中的羊腸小徑時,忽然聽見前面溪邊有人在講話。
他略略吃驚,但是馬上就明白了。那是蕙和淑英的聲音。不過他還疑惑:她們這夜深還到這里做什么呢?他忽然起了一個念頭:躲在竹林里面竊聽她們說些什么話。
“……只怪我一向太軟弱,到現(xiàn)在也只有聽天安命。不過我怕我活不久。媽總愛說我生成一副薄命相。我想這也有道理,”蕙忍受地、凄涼地說。
“我只恨我為什么不是一個男子。不然我一定要給你幫忙,”淑英氣惱地說。
蕙嘆了一口氣,又說:“我這一輩子完結(jié)了。不過二表妹,你的事情還可以想法。你跟我是不同的。你有幾個哥哥。大表哥、二表哥他們都會幫忙你。大表哥是個好心腸的人!贿^近來他也太苦了。我擔(dān)心他……”覺新聽到這里,心跳得很厲害。他又是喜悅,又是悲戚,又是感激。他反而流下眼淚來。他覺得自己沒有自持的力量了,便移動兩步,揀了一根較粗的竹子,就倚在那上面。
蕙的最后一句話還沒有說完,這本是隨口說出來的,她說到“他”字時,忽然沉吟起來,一時找不到適當(dāng)?shù)淖志浔砻魉闹兴小_@時她聽見竹林中起了響聲,略有驚疑,便側(cè)耳傾聽,一面說:“二表妹,你聽,好像有人來了一樣。”淑英也注意地聽了一下。旁邊翠環(huán)卻接口說:“不會罷。
也許是貓兒。這夜深還有哪個來?“淑英也不去管這件事情。她還記住蕙的話,便同情地說:”蕙表姐,你也太好了。你自己的事情是這樣,你還擔(dān)心別人的事情!稗フ驹谀緲蛏,臉上露出苦笑。她仰起頭讓月光撫摩她的臉頰,她帶了點(diǎn)夢幻地說:”二表妹,我真羨慕你,你有這樣的兩個哥哥。我們的枚弟簡直沒有辦法。家里頭就像沒有他這個人一樣。“她忽然埋下頭看溪水,遲疑一下,又說:”我倒有點(diǎn)想念你們的鳴鳳?床怀鏊棺龅棉Z轟烈烈。我連她都趕不上。我有時也真想過還是一死落得干凈。不過我又有些牽掛。我的確軟弱。我也曉得像我這個人活在世上,也沒有意思……“這時覺新實(shí)在不能忍耐了,他踉蹌地走出竹林去。
“大少爺。”翠環(huán)第一個看見他,驚訝地叫了一聲。
蕙和淑英驚喜地招呼了覺新。覺新勉強(qiáng)一笑,溫和地說:“難得你們在這兒賞月,你們來了好久罷!薄拔覀儊砹艘魂嚵。我們想不到你也會來,”淑英陪笑道。
她從橋上走下來迎覺新。蕙依舊站在橋上,低下頭默默地望著溪水。
“我也來了一陣了,你們剛才講話我也聽見的,”覺新凄然一笑,低聲說。
“那么你都聽見了?”淑英著急地問道。蕙抬起眼睛,窺察似地看了他一眼,又不好意思地埋下頭去。
“不,我只聽見了一點(diǎn)。我覺得我太對不起你們,”覺新痛苦地說。他向前走了兩步,站在橋頭,關(guān)切地望著蕙,忽然一笑,但是這笑容和泣顏差不多。他溫柔地喚道:“蕙表妹!鞭ポp輕地答應(yīng)一聲,抬頭看他一眼。他一手拊著心,半晌說不出一個字。直到蕙把眼睛掉開了,他才求恕似地說了一句:“請你原諒我!鞭ム凉炙频乜从X新,眼光十分溫柔,里面含著深情,她似乎用眼睛來表達(dá)她不能用言語表示的感情。她低聲說:“你為什么對我說這種話?你難道不曉得我只有感激你?”她止住話摸出手帕,在臉上輕輕揩了一下,身子倚在欄桿上,兩手拿著手帕在玩弄,頭慢慢地埋下去,她繼續(xù)說:“我是不要緊的,大表哥,你倒要好好地保重。”“我?你為什么還只顧到我?你看你……”覺新再也說不下去,他完全失掉了控制自己的力量。他想哭,但是他又不愿意讓蕙看見他的眼淚。他嘆了一口氣,連忙轉(zhuǎn)過身子,匆匆地走到橋那邊天井里,在一株桂樹下站住了。
蕙默默地望著覺新的背影,又拿起手帕去揩眼睛。
“二小姐,你過去勸勸!贝洵h(huán)在淑英的耳邊慫恿道。她們這時還站在溪邊,蕙和覺新的談話她們大半都聽見了。淑英漸漸地明白了那種情形,她很感動,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她看見覺新在對岸天井里站定了,便走上橋,到了蕙的身邊,親熱地喚了一聲:“蕙表姐!贝洵h(huán)也跟著她走上橋來。
蕙回過頭看淑英,過了片刻,忽然帶著悲聲迸出一句:“我們回去罷!彼咽缬⒌囊恢话蜃泳o緊挽住,身子就偎倚在淑英的身上。
淑英裝出并不知道他們兩個人的心情的樣子,她勉強(qiáng)露出笑容,溫和地、鼓舞地說:“現(xiàn)在還早。蕙表姐,你看月色這樣美,既然來了,索性多耍一會兒。我們拉住大哥一起到釣臺上面賞月去,好不好?”“二表妹,我不去了,我心里難過,”蕙在淑英的耳邊低聲說,凄涼的聲音響徹了淑英的心。淑英的心事也被它引了起來。暗云漸漸地浮過來遮蔽她的眼睛。她害怕自己也會支持不住,關(guān)心地看了蕙一眼,便說:“也好,那么我們回去罷。
大哥這兩天也很累,他也應(yīng)該早些睡覺才是。橫豎我們明天還可以再來!坝X新勉強(qiáng)一笑,答道:“我倒沒有什么,不過我看蕙表妹精神不大好,倒應(yīng)該多多休息。究竟夜深了,久在花園里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