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師陳白崖先生言，業(yè)師某先生，忘其姓字，似是姓周，篤信洛閩，而不鶩講學(xué)名，故窮老以終，聲華闃寂，然內(nèi)行醇至，粹然古君子也。嘗稅居空屋數(shù)楹，一夜，聞窗外語曰：有事奉白，慮君恐怖，奈何？先生曰：第入無礙。入則一人戴首于項(xiàng)，兩手扶之，首無巾而身襴衫，血漬其半。先生拱之坐，亦謙遜如禮。先生問何語，曰：仆不幸，明末戕于盜，魂滯此屋內(nèi)，向有居者，雖不欲為祟，然陰氣陽光，互相激薄，人多驚悸，仆亦不安。今有一策，鄰家一宅，可容君眷屬，仆至彼多作變怪，彼必避去，有來居者，擾之如前，必棄為廢宅，君以賤價(jià)售之，遷居于彼，仆仍安居于此，不兩得乎？先生曰：吾平生不作機(jī)械事，況役鬼以病人乎？義不忍為。吾讀書此室，圖少靜耳，君既在此，即改以貯雜物，日扃鎖之可乎？鬼愧謝曰：徒見君案上有性理，故敢以此策進(jìn)，不知君竟真道學(xué)，仆失言矣。既荷見容，即托宇下可也。后居之四年，寂無他異，蓋正氣足以懾之矣。
凡物太肖人形者，歲久多能幻化。族兄中涵言，官旌德時(shí)，一同官好戲劇，命匠造一女子，長短如人，周身形體以及隱微之處，亦一一如人。手足與目與舌，皆施關(guān)捩，能屈抻運(yùn)動(dòng)。衣裙簪珥，可以按時(shí)更易，所費(fèi)百金，殆奪偃師之巧�；蛑擦野競�(cè)，或坐于床凳，以資笑噱。一夜，童仆聞書室格格聲，時(shí)已鎖閉，穴紙窺視，月光在牖，乃此偶人來往自行，急告主人，自覘之信然。焚之，嚶嚶作痛聲。又先祖母言，舅祖蝶莊張公家，有空屋數(shù)間，貯雜物。婢媼或夜見院中有女子，容色姣好，而頷下修髯如戟，兩頰亦磔如蝟毛，攜四五小兒游戲。小兒或跛或盲，或頭面破損，或無耳鼻，人至則倏隱，莫知何妖，不為人害，亦不外出�；蛟荒垦＃蛟煌Z，均不甚留意，后檢點(diǎn)此屋，見破裂虎邱泥孩一床，狀如所見。其女子之須，則兒童嬉戲，以筆墨所畫云。
景州方夔典，言少嘗患心氣不寧，稍作勞則如簌簌動(dòng)，服棗仁遠(yuǎn)志之屬，時(shí)作時(shí)止，不甚驗(yàn)也。偶遇友人家扶乩，云是純陽真人，因拜乞方，乩判曰：此證現(xiàn)于心，而其原出于脾，脾虛則子食母氣故也�？沙窗仔g(shù)常服之。試之果驗(yàn)。夔典又言，嘗向乩仙問科第，乩判曰：場屋文字，只筆酣墨飽，書味盎然，即中式矣。何必預(yù)問乎？后至乾隆丙辰登進(jìn)士。本房同考官，出閱卷簿視之，所注批詞即此八字也。然則科名前定，并批詞亦前定乎？
高梅村言，有二村民同行，一人偶便旋，蹴起片瓦，下有一罌，瓦上刻一字，則同行者姓也，懼為所見，托故自返，而潛伏薈翳中，望其去遠(yuǎn)，乃往私取。則滿床皆清水矣。不勝其恚，舉而盡飲之。時(shí)日已暮，無可棲止，憶同行者家尚近，徑往借宿。夜中忽患霍亂，嘔泄并作，穢其席幾遍，愧不自容，竟宵遁。質(zhì)明，其家視之，則皆精銀如熔汁，瀉地成片。然余謂此語，特供諧笑，未必真有。而梅村堅(jiān)執(zhí)謂不誣。然則物各有主，非人力可強(qiáng)求，鑿然信矣。
梅村又言，有姜挺者以販布為業(yè)，恒攜一花犬自隨，一日獨(dú)行，途遇一叟呼之住，問不相識(shí)，何見招？叟遽叩首有聲，曰：我狐也，夙生負(fù)君命，三日后君當(dāng)嗾花犬?dāng)辔液�，冥�?shù)已定，不敢逃死，然竊念事隔百余年，君轉(zhuǎn)生人道，我墮為狐，必追殺一狐，與君何益，且君已不記被殺事，偶?xì)⒁缓酂o所快于心，愿納女自贖可乎？姜曰：我不敢引狐入室，亦不欲乘危劫人女，貰則貰汝，然何以防犬終不噬也？曰：君但手批一帖，曰某人夙負(fù)，自原銷除，我持以告神，則犬自不噬。冤家債主，解釋須在本人，神不違也。適攜記簿紙筆，即批帖予之。叟喜躍去，后七八載，姜販布渡大江，突遇暴風(fēng)，帆不能落，舟將覆，見一人直上檣竿杪，掣斷其索，騎帆俱落，望之似是此叟，轉(zhuǎn)瞬已失所在矣。皆曰：此狐能報(bào)恩。余曰：此狐無術(shù)自救，能數(shù)千里外救人乎？此神以好生延其壽，遣此狐耳。
周泰宇言，有劉哲者，先與一狐女狎，因以為繼妻，操作如常人，孝舅姑睦娣似，撫前妻子女如己出，尤人所難能，老而死，其尸亦不變狐形�；蛟皇潜颈寂M其事，托言狐也�；蛟粚�(shí)狐也，煉成人道，未得仙，故有老有死，已解形，故死而尸如人。余曰：皆非也，其心足以持之也。凡人之形，可以隨心化。郗皇后之為蟒，封使君之為虎，其心先蟒先虎，故其形亦蟒亦虎也。舊說狐本淫婦阿紫所化，其人而狐心也，則人可為狐，其狐而人心也，則狐亦可為人。緇衣黃冠，或坐蛻不仆；忠臣烈女，或骸存不腐，皆神足以持其形耳。此狐死不變形，其類是夫！泰宇曰：信然。相傳劉初納狐，不能無疑憚，狐曰：婦欲宜家耳，茍宜家狐，何異于人，且人徒知畏狐，而不知往往與狐侶。彼婦之容止無度，生疾損壽，何異狐之采補(bǔ)乎？彼婦之逾墻鉆穴，密會(huì)幽歡，何異狐之冶蕩乎？彼婦之長舌離間，生釁家庭，何異狐之媚惑乎？彼婦之隱盜貲產(chǎn)，私給親愛，何異狐之攘竊乎？彼婦之囂凌詬誶，六親不寧，何異狐之祟擾乎？君何不畏彼而反畏我哉。是狐之立志，欲在人上矣。宜其以人始，以人終也。若所說種種類類狐者，六道輪回，惟心所造，正恐眼光落地，不免墮入彼中耳。
古者世祿世官，故宗子必立后，支子不祭，則禮無必立后之文。孟皮不聞?dòng)泻�，亦不聞孔子為立后，非嫡故也。支子之立后，其為煢嫠守志，不忍�?jié)婦之無祀乎。譬諸士本無主誄，而縣賁父，則始誄，死職故也。童子本應(yīng)殤，而汪锜則不殤，衛(wèi)社稷故也。禮以義起，遂不可廢。凡支子之無后者，亦遂沿為例不可廢，而家庭之難，即往往由是作焉。董曲江言，東昌有兄弟三人，仲先死無后，兄欲以其子繼，弟亦欲以其子繼，兄曰：弟當(dāng)讓兄。弟曰：兄子幼而其子長，弟又當(dāng)讓兄。訟經(jīng)年，卒為兄奪，弟恚甚，郁結(jié)成疾，疾甚時(shí)語其子曰：吾必求直于地下。既而昏眩，經(jīng)半日復(fù)蘇，曰：豈特陽官悖哉，陰官之悖乃更甚。頃魂游冥司，陳訴此事，一陰官詰我曰：汝為汝兄無后耶？汝兄已有后矣，汝特為貲產(chǎn)爭耳。見獸于野，兩人并逐，捷足者先得，汝何訟焉。竟不理也。夫爭繼原為貲產(chǎn)，乃瞋目與我講宗祀，何不解事至此耶？多置紙筆我棺中，我且訴諸上帝也。此真至死不悟者歟？曲江曰：吾猶取其不自諱也。
己卯典試山西時(shí)，陶序東以樂平令充同考官。卷未入時(shí)，共閑話仙鬼事。序東言，有友嘗游南岳，至林壑深處，見女子倚石坐花下，稔聞智瓊、蘭香事，遽往就之，女子以紈扇障面曰：與君無緣，不宜相近。曰：緣自因生，不可從此種因乎？女子曰：因須夙造，緣須兩合，非一人欲種即種也。翳然滅跡，疑為仙也。余謂情欲之因緣，此女所說是也。至恩怨之因緣，則一人欲種即種，又當(dāng)別論矣。